五 合适的坟墓(1 / 1)

沙威将冉阿让送进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海滨蒙特伊引起轰动,更准确地说,是引起了异常的震动。我们十分遗憾,不能掩饰这样一个事实,只因“他当过苦役犯”这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就都把他抛弃了。他做过的好事,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人遗忘,而他不过是一个“苦役犯”了。应当指出,当时大家还不知道阿拉斯事件的详情。这一整天,全城各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您还不知道?原来他是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呗。”“啊!马德兰先生!”“对呀!”“真的吗?”“他不叫马德兰,真名很难听,叫什么贝让,保让,布让。”“哦,上帝啊!”“他被抓起来了。”“抓起来啦!”“关押在市监狱里,等着押走。”“等着押走!要把他押走!押到哪儿去呀?”“要送上重罪法庭,审判他从前所犯的抢劫罪。”“这就对啦!我就觉得不对头。这个人心太善,太完美,太虔诚了。他谢绝授予的勋章,遇见那些流浪儿就给钱。我一直想,那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沙龙”里,这种议论尤为丰富多彩。

一位订阅《白旗报》的老夫人,提出这样一种几乎深不可测的见解:“我看不足为惜,这倒是给布奥拿巴的党徒一个教训!”

一度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幽灵,就这样在海滨蒙特伊城消逝了。全城只有三四个人还怀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守门的老太婆就是其中一个。

当天傍晚,可敬的老太婆还坐在门房里,满心愁苦,无限凄惶。工厂停了一整天,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楼里只有两名修女,佩尔陪递和辛朴利思嬷嬷,为芳汀守灵。

快到平日马德兰先生回来的时刻,忠实的门房机械地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挂在他习惯自取的钉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楼回房用来照亮的烛台,放在身边,就好像她还在等候他。然后,她重又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可怜的老太婆下意识地做完这些事。

过了两个钟头,她才如梦初醒,高声说道:“咦!仁慈的上帝耶稣!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上!”

恰好这时,门房的玻璃窗开了,一只手伸进来,摘下钥匙,拿起烛台,凑到一支燃着的蜡烛点着了。

门房老太婆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点儿叫出声来。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胳膊,这礼服的袖子。

正是马德兰先生。

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出话来,“吓呆了”,正如后来她讲述这件意外事时常说的。

“上帝呀,市长先生,”她终于高声说,“我还以为您……”

她戛然住口,这后半句话会抵消开头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让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替她把话说完。

“……进监牢了。”他说道,“我是进去了。不过,我折断窗口的铁条,从房顶跳下来,又回到这里。我要上楼回房间,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嬷嬷。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怜女人的旁边。”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他一句也没有嘱咐,确信她保护他会比他保护自己还要可靠。

别人一直没有搞清,他没叫人开大门,是怎么进入院子里的。确实,他有一把小角门的钥匙,始终带在身上;不过,狱警一定搜过他的身,把钥匙搜走了。这一点没有澄清。

他登上通往他房间的楼梯,到了楼上,就把烛台放在楼梯的最上一级,轻轻地打开门,摸黑走去关上窗户和窗板,再返身拿起烛台,回到房间。

这样小心是有必要的,不要忘记,从街上能望见他的窗户。

他扫视一下周围,瞧瞧桌子、椅子,以及三天没有动过的床铺。前天夜晚的慌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看门老太婆“整理过房间了”。不过,她也从灰烬里拾起他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以及烧黑了的那枚四十苏银币,擦干净了放在桌子上。

他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这是我在法庭上提到的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从小杰尔卫抢来的四十苏银币。”他又把银币和两个铁头放在纸上,好让进屋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旧衬衫,撕下几条,用来包那两只银烛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急躁,一面包主教的两只烛台,一面吃黑面包。大概是狱中的面包,他越狱时带出来的。

事后,法庭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了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监狱的面包。

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他说道。

进来的是辛朴利思嬷嬷。

她脸色苍白,眼睛发红,手中拿的蜡烛直摇晃。命运的剧变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我们怎么完善或者怎么冷静,这种剧变也会从我们五脏六腑里掏出人性,并迫使其重现在外面。这位修女经过一天的激动,又变回女人。她痛哭过,进屋时还在发抖。

冉阿让刚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张纸递给修女,同时说道:“嬷嬷,请将这个交给本堂神甫。”

这张纸没有折起来,修女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看。”他说道。

修女念道:“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留在这里的一切。请他用我留下的钱支付我的诉讼费和今天去世的这个女人的丧葬费。余款捐赠给穷人。”

嬷嬷想说些什么,但是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最后才勉强说道:“市长先生不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可怜的女人吗?”

“不看了,”他答道,“有人在追捕我,如果在她的房间抓住我,就会搅扰她的安宁。”

他的话音未落,楼梯就响成一片,那是上楼的嘈杂的脚步声,以及看门老太婆极力尖叫的声音:“我的好先生,我以仁慈的上帝向您发誓,今天整个白天,整个晚上,没有一个人进来,我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门!”

一个男人回答:“可是,那屋里有灯光。”

他们听出是沙威的声音。

这个房间的门一开,便遮住左边的墙角。冉阿让吹灭蜡烛,立刻躲到那个墙角里。

辛朴利思嬷嬷跪到桌子旁边。

房门打开了。

沙威走了进来。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人的私议声和门房的争辩声。

修女眼睛不抬,继续祈祷。

放在壁炉台上的蜡烛火焰微弱。

沙威看见嬷嬷,愕然止步。

不要忘记,沙威的本性、他的气质、他呼吸的中心,就是对一切权威的崇敬。他完全是死板的,不允许任何质疑,也不允许打丝毫的折扣。在他看来,教会的权威当然高于一切。他是信徒,在这点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他既浅薄又规矩。在他眼中,神甫是不会出错的神灵,修女是不会作孽的人。他们都是超尘脱俗的灵魂,只有一扇门与尘世相通,而且也只为真话放行。

他一见嬷嬷,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退出去。

然而,另一种职责拉住他,猛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他。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留下来,至少冒昧地问一句。

这位辛朴利思嬷嬷一生没有说过谎。沙威了解这一点,因此特别尊敬她。

“嬷嬷,”他问道,“这屋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一时间,可怜的女门房吓得魂不附体。

嬷嬷抬起眼睛,回答说:“是的。”

“既然这样,”沙威又说道,“请原谅我再多问一句,这是我的职责。今天晚上,您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吗?他越狱了,我们正在追捕他。他叫冉阿让,您没有看见他吗?”

嬷嬷回答:“没有。”

她说了谎。接连两次,毫不迟疑,两句谎话脱口而出,就像效忠的人那样。

“对不起。”沙威说道。他深施一礼,退出去了。

圣女啊!多少年来,您已经脱离了尘世,归入贞女姐妹们的天使兄弟们的光辉行列,但愿这次谎言计入您上天堂的善举。

沙威觉得嬷嬷的回答十分干脆,即使看见刚吹灭的蜡烛在桌上冒烟,也不觉得奇怪。

一小时之后,一个汉子匆忙离开海滨蒙特伊,穿过树林和夜雾,朝巴黎的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让。据调查,有两三个赶大车的遇见他,说他背了个包裹,穿一件布罩衫。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那件罩衫?无从知晓。不过,在工厂的医务室里,前几天死了一名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工作服。也许就是那件。

关于芳汀,最后再交代几句。

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同一个母亲,那就是大地。芳汀回到了慈母的怀抱里。

本堂神甫认为冉阿让留下的钱应当尽量留给穷人,也许他做得不错。说到底,这事牵涉到谁呢?只牵涉到一名苦役犯和一名妓女。因此,他简化葬礼,将费用减到最低限度,把芳汀埋葬在公墓。

就这样,芳汀葬在义冢:那一角地方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人,穷人就是在那里湮没无闻了。幸而上帝知道在什么地方招魂。他们让芳汀在黑暗中,伴随乱骨长眠,让她躺在男女混杂的骨灰上。她被抛进公墓。她的坟墓如同她生前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