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否认的方式(1 / 1)

到了该结束辩论的时刻。庭长让被告起立,向他提出例常的问题:“您还要补充什么为自己辩护的话吗?”

这个人站起来,双手揉搓着破烂不堪的帽子,仿佛没有听见。

庭长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人总算听见了。他似乎听懂了,如梦初醒一般动了动,抬眼环视周围,瞥见听众、法警、他的律师、陪审团、司法官员,他把那巨大的拳头往坐凳前的木栏杆上一撂,又环视一遍,目光突然盯住检察官,开口讲话了,就好像决堤一样。那些话毫不连贯,猛烈躁急,杂乱无章又相互撞击,拥挤着要同时从嘴里冲出来。他说:“我有话要说。从前在巴黎我当过大车匠,就是给巴卢先生干活。这行当很苦。当车匠,成年累月要在外面干活,在院子里,只有在像样的东家那里还算有个棚子,但是从来没有在安了门窗的车间里干过活,因为这活占地方,明白吧?冬天冷极了,就拍打自己的胳膊取暖;可是东家不愿意,说这样耽误工夫。铺石地上冻了冰,用手摆弄铁器,真够人受的。一个人很快就给折腾垮了。干这行当,年龄不大,人就老了。到四十岁,就算活到头了。我呢,有五十三岁了,受了不少罪。还有,

那些工匠,都特别尖酸刻薄!年龄稍微大一点儿,就叫人家老傻瓜,

老畜生!工钱也减了,每天我只能挣三十苏了,东家拿我的年龄当借口,尽量少给我钱。此外,我还有个女儿,在河边给人洗衣裳,也能挣点儿钱。我们父女二人,日子还过得去。她也够受罪的。半截身子整天泡在洗衣桶里,不管下雨下雪,也不管割脸的寒风,上冻也一样,也还得洗,有些人没有多少衣裳,等着换洗,你不洗,活儿就丢了。洗衣板也全是缝儿,到处往下漏水,弄你一身,裙子和衬裙全湿了,还往里边浸。她也在红娃娃洗衣场干过,那里使用自来水,不用站在洗衣桶里,对着水龙头洗就行了,在身后的水池里漂净。那是在房子里干活,身上就不那么冷了。不过,那里面的水蒸气太厉害了,能熏坏你眼睛。她晚上七点钟回来,赶紧上床睡觉,实在太累了。她丈夫常打她。她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过上快活的日子。她是个本分的姑娘,不去跳舞,总是安静地待着。记得有一次狂欢节,晚上八点钟她就睡觉了。就是这样。我讲的句句都是老实话。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噢,是啊,打听打听!我真笨!巴黎,那是个无底洞。谁认识尚马秋老头儿呢?可是,我把巴卢先生告诉你们了。去巴卢先生家里瞧瞧。说完这些,我不知道还要我干什么。”

这人住了口,但仍旧站着。他讲这些事时,声音又高又急,恶狠狠的,天真的口气里带了几分火气和粗野。中间他停下一次,跟听众席上的一个人打招呼。他说明的情况,好像随意抛出来的,如同打出的一声声嗝逆,还伴随樵夫劈柴那样的动作。他讲完了,听众哄堂大笑;他注视大家,看见大家笑了,不禁莫名其妙,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这情景实在凄惨。

庭长态度和蔼,又注意听人讲话,现在他开始高声发言。

他提请“各位陪审员先生”注意巴卢先生,“被告声称从前雇他干活的那个车匠,在法庭上援引无效。那人破产了,现在下落不明”。接着,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下面说的话,并且补充说:“您现在这种处境,必须认真考虑。推定您有重大嫌疑,可能会带来严重后果。被告,为了您自身的利,我最后一次督促您,要明确解释这两件事实:第一,您有没有越过皮红园的围墙,有没有折断树枝并偷窃苹果,也就是说,有没有犯越墙盗窃罪呢?第二,您是不是那个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

被告摆出一副应对自如的样子,摇了摇头,就好像他完全明白,要怎么回答也胸有成竹似的。他张开口,转向庭长,说道:“首先……”

他随即看了看帽子,又望了望天棚,戛然住口了。

“被告,”检察官声色俱厉地说,“您要注意。您总是答非所问。您这样语无伦次,就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叫尚马秋,而是苦役犯冉阿让,您隐姓埋名,先用母姓改为让马秋,去了奥弗涅,又改为尚马秋;其实您生在法夫罗勒,在那里当树枝剪修工。您明明跳墙进入皮红园,偷了熟苹果。陪审员先生们会做出判断的。”

被告本已坐下,等检察官讲完,他忽地站起来,高喊道:“您这人,太坏啦!这就是我刚才要说的意思,当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儿。我什么也没有偷。我不是天天能吃上饭的人。那天我从埃利来,经过一个地方,刚下过大雨,田地一片黄泥浆,沼泽都漫出水来,路边的沙子里只钻出小草茎;我看见地上有一根树枝,上边有苹果,就拾起来,没承想惹起这么大的麻烦。我已经坐过三个月的牢,现在又被人押来押去,除了这些,我没法儿说什么,别人指控我,对我说:‘回答吧!’这位警察挺和气,小声对我说,‘回答吧。’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好,我是个穷人,没有念过书。你们瞪着眼睛看不见,真不应该。我没有偷,东西本来就在地上,是我拾起来的。你们说什么冉阿让、让马秋!那些人我不认识,他们都是乡下人。我是在济贫院大街给巴卢先生干活的。我叫尚马秋。要是你们说得出我出生在什么地方,就算你们有本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是人人来到世上就有房子住。有房子住就太舒服了。我想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四处流浪的人。再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别人叫我小家伙,现在,别人叫我老家伙。这些就是我洗礼的名字。随便你们叫哪个。我到过奥弗涅,我到过法夫罗勒,见鬼!那又怎么样?难道没有在苦役场关押过,就不能去过奥弗涅,就不能去过法夫罗勒吗?告诉你们,我没有偷东西,我是尚马秋老头儿。我在巴卢先生那里干过活儿,就住在他家里。你们这样胡说八道,真让我烦透啦!你们这帮人,干吗缠住我不放呢?”

检察官仍站在那里,他向庭长说:“庭长先生,被告语无伦次,但十分狡猾,无非是要装疯卖傻,极力抵赖,可是我们有言在先,他绝不会得逞。面对这种狡赖,我们只能请庭长先生和法庭再次传讯囚犯勃列维、克什帕伊和舍尼帝,以及探长沙威,最后一次让他们证明,被告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我请检察官注意,”庭长说,“探长沙威因有公务,作证之后便离开法庭,甚至离开本城,到邻县去了。我们征得检察官先生和辩方律师的同意,准许他离去。”

“不错,庭长先生,”检察官又说道,“沙威先生既然已经离去,我认为有必要请各位陪审员先生回想一下,刚才他在这里所说的话。沙威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他在完成下层但又重要的职守方面,表现出色,一向正直廉洁,不徇私情。他是这样作证的:‘我甚至不用精神上的推定和物质上的证据,就能戳破被告的否认。我完全认得他。这个人不叫尚马秋,而叫冉阿让,从前是个非常凶狠、非常可怕的苦役犯。万分遗憾,因服刑期满而不得不释放他。他因重大盗窃罪而判了十九年苦役。他企图越狱达五六次之多。除了小杰尔卫和皮红园两桩窃案之外,我还怀疑他曾在已故迪涅主教大人家中行窃。我在土伦苦役场监狱当副典狱长时经常见到他。再重复一遍,我完全认得他。’”

这种十分精确的证词,似乎引起了听众和陪审团的强烈反应。最后,检察官坚持说,虽然沙威缺席,还是要再次传讯另外三名证人,郑重听取勃列维、舍尼帝和克什帕伊作证。

庭长将一张传票交给执达吏。不一会儿,证人室的门就开了,执达吏由一名法警保护,将囚犯勃列维带了进来。听众都非常紧张,所有胸膛一齐跳动,仿佛只有一颗心脏。

老苦役犯勃列维身穿黑灰两色囚衣,六十来岁,长着一副企业家的长相,却又有一副无赖的神态。有时这两者并行不悖。他总干坏事,结果锒铛入狱,在狱中当上了类似看守的职务。监狱头目对他这样评价:‘他总想效犬马之劳。’狱中的忏悔师也证明他有良好的宗教习惯。不要忘记这件事发生在复辟时期。

“勃列维,”庭长说,“您受过一种终生耻辱的刑罚,不能宣誓……”

勃列维垂下目光。

“然而,”庭长又说道,“一个人受到法律的贬黜,只要上帝怜悯并恩准,他还是会有荣誉和公道的意识。在这种决定性的时刻,我就是要唤起他的这种意识。如果这种意识在您身上还存在,我希望如此,那么在回答我之前,要仔细考虑,要想到您的一句话,一方面可以断送这个人,另一方面可以让法庭了解真相。这是庄严的时刻,您若是认为自己先前的证词不对,改口还来得及。被告,起立。勃列维,仔细瞧瞧被告,好好回忆一下,再凭着良心告诉我们,您是否坚持认为,这个人就是您从前的狱友冉阿让。”

勃列维打量了一下被告,转身对法庭说:“不错,庭长先生,我是第一个认出他的,现在我也不改口。这人就是冉阿让。1796年入土伦监狱,1815年出狱。我出狱要晚一年。现在,他的样子有点痴呆,大概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在狱中他可阴阳怪气了。没错,我认得他。”

“您去坐下吧,”庭长说,“被告,站着别动。”

舍尼帝又被押上来了。他身穿红囚衣,头戴绿帽子,一望便知是终身苦役犯。他在土伦苦役场监狱服刑,是因为这件案子才被从监狱里提出来的。他有五十岁左右,个头儿矮小,满脸皱纹,皮肤蜡黄,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性情急躁,好冲动,四肢和全身都显示出一种病态的羸弱,而眼神却蕴含无穷的力量。狱友遂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否上帝”。

庭长大致向他重复了对勃列维说过的话,提醒他因丧失名誉而无权宣誓。舍尼帝听到这儿便抬起头,面对面注视听众。庭长让他集中精神,又像刚才问勃列维那样,问他是否坚持说认得被告。

舍尼帝放声大笑:“见鬼!我是否认得他!我们有五年被锁在同一条铁链上。怎么,老兄,你在赌气哪?”

“去坐下吧。”庭长说道。

执达吏又把克什帕伊带了上来。他也被判了终身徒刑,跟舍尼帝一样,是从狱中提出来的,身穿红色囚衣。他原是卢尔德地区的农民,是比利牛斯山区长得像熊一样的人。从前,他在山里放牧,又从牧人沦为强盗。比起被告来,克什帕伊同样粗野,而且显得更加愚痴。这类不幸的人,始由自然造成野兽,终由社会打成苦役犯。

庭长说了几句深沉而感人的话想打动他,又像问另外两名证人那样,问他是否能毫不犹豫且毫不含混地坚持说他认得眼前这个人。

“他是冉阿让,”克什帕伊说,“他特别有劲儿,我们都管他叫‘千斤顶’。”

这三个人的指证显然是老实诚恳的,在听众中间引起对被告不利的议论,而每多一个证词,这种议论声就越高,持续的时间也越长。被告听他们作证时,一直满脸惊讶,据起诉书称,这是他主要的自卫办法。听到一个证人讲完时,看守他的法警就听见他咕哝了一句:“嘿!一个亮相啦!”听了第二个证人的话,他几乎带着满意的神情,稍微提高点嗓门儿又说道:“好哇!”听完第三个证人讲话,他就嚷了一声:“精彩!”

庭长问他:“被告,您听见了,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他回答:“我要说:‘精彩!’”

听众哄闹起来,几乎波及陪审团。显而易见,这人完蛋了。

“执达吏,”庭长说,“让大家肃静。我要宣布辩论结束。”

这时,庭长那边有人动了动,只听一个声音喊道:“勃列维、舍尼帝、克什帕伊!你们看这边。”

这声音十分凄厉骇人,全场人听了无不毛发倒竖,目光一齐投向那一边。坐在庭长身边贵宾席上的一个人刚站起来,他推开审判席和法庭之间的栏栅门,走到大厅中央站定。庭长、检察官、巴马塔林先生,以及不少人都认出他来,异口同声地喊道:“马德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