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警察局处理问题(1 / 1)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拖着那个不幸的女人,大步走向广场另一边的警察局。那女人机械地迈动脚步,任他把自己拉走。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讲一句话。一大群观众欣喜若狂,闹哄哄地跟在后面。极端不幸的事件,却是大讲猥亵的话的机会。

警察局办公室是楼下的一间大厅,生有炉火,临街安了铁条的玻璃门口有警卫站岗。沙威带芳汀来到那里,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但仍旧簇拥在门口,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想透过发污的门玻璃看个究竟。好奇就是贪吃,观看就是吞噬。

芳汀一进来,便走到角落里,颓然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同一条害怕的狗。

一名士官拿来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办公桌上,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这类女人已经由法律完全交给警察处置了。警察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惩罚她们,剥夺她们所谓的职业和自由这两样可悲的东西。沙威神态冷漠,严肃的面孔毫不动容。然而,他在殚精竭虑,此刻他要自由地运用生杀予夺的可怕权力,态度十分认真而缜密,这时他感到警察的板凳就是公堂。他审判,并且定罪。他围绕着自己所办的大事,尽量调动起他的神思,他越审查这个妓女的所为,就越感到气愤。他刚才所目睹到的情景,显然是犯罪。刚才在大街上,他看到一个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一个最下贱的人的侮辱和攻击。一个娼妓竟然冒犯一位有产者。他,沙威,亲眼目睹了这件事。他一声不响,只管笔录。

他写完后签上名,将纸折了起来,交给值勤的士官,对他说道:“带三个人,将这个婊子押进牢里。”他转身又对芳汀说:“你要被关上六个月。”

那不幸的女人浑身战栗,号叫起来:“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六个月,每天只能挣七苏!我的珂赛特可怎么办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德纳第家一百多法郎,探长先生,这情况您知道吗?”

她合拢双手,跪在已被所有男人的泥靴踏湿了的石板上,用双膝大步往前爬行。

“沙威先生,”她说道,“求您开开恩吧。我敢保证我没有过错。您若是看到开头的情况,就会明白啦!我向仁慈的上帝发誓,我没有过错。我不认识那位有钱的先生,是他往我后背塞雪团。我们那样老老实实地走路,没有招惹任何人,难道他就有权往我们后背塞雪团吗?突然这样捉弄我一下。您瞧见了,本来我就有点病!再说,他挖苦我已经有一阵工夫了。‘你真丑!’‘你没有牙!’我完全明白我没有门牙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干呀!我心里说:‘这位先生在寻开心。’我在他面前规规矩矩,没有跟他说话。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把雪团塞进了我的后背。沙威先生,善良的探长先生!难道这里就没有人看见当时的情况,能对您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吗?也许我不该发火。您也知道,人在碰到事情的时候,一开始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觉地发起火来,何况,乘人不注意,把那么凉的东西塞进别人的后背!我不该把那位先生的帽子弄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走了呢?我可以请求他原谅。噢!天主啊,我不在乎,可以请求他原谅。今天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沙威先生。噢,您不了解这种情况,坐牢每天只能挣七苏,这不能怪政府;但是请您想一想吧,我必须付一百法郎,否则,人家就会把我的孩子打发回来。上帝啊,我不能让孩子跟我在一起。我干的事太可耻啦!我的珂赛特呀,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小宝宝,她怎么办呢?告诉您说吧,德纳第那家人,是开客店的,是乡下人,不讲什么道理,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投入监狱!请想一想,一个小女孩,被人丢在大路上,又是天寒地冻的冬天,到处流浪,善良的沙威先生,这种情况怎能不让人可怜!如果她年纪大一点儿,还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是,她那小小年龄还不可能。其实,我并不是坏女人。我落到这一步,并不是因为好吃懒做。我喝酒不假,那是穷困潦倒的缘故。我不喜欢酒,但是酒能醉人。从前我比较快活的时候,别人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不是那种****的妖艳女人。那时候我有衣裙,有很多衣裙。沙威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她身子弯成两折,不住地**,泪水模糊了眼睛,胸口**,双手绞来绞去,她就这样哭诉着,结结巴巴,低声下气,还不断地干咳,就像要咽气了一样。极痛深悲是一道神威之光,能改变悲惨之人的形象。在这一时刻,芳汀重又变美了。她时而住声,深情地吻着这名警探的下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然而一颗木头的心是不会变软的。

“好啦!”沙威说道,“我听过你的陈述了,全讲完了吧?现在走吧!你得关上六个月。就算永恒的天父亲自来这儿,也无能为力了。”

“永恒的天父也无能为力了”,她听见这句庄严的话,就明白判决已经宣布了。于是她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饶了我吧!”

沙威转过身去。

几名警察扭住芳汀的胳膊。

几分钟之前进来了一个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关上门,靠在上面,听见了芳汀苦苦的哀告。

就在警察上前扭住这个不肯起来的不幸女人时,他跨了一步,从暗地走出来,说了一声:“请等一下!”

沙威抬头一看,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有点恼怒地向他敬礼:“对不起,市长先生……”

这一声“市长先生”在芳汀身上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她就像从地下钻出的僵尸,忽地站起来,两臂推开警察,未待他们阻拦,就径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喊道:“哼!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呀!”

接着,她放声大笑,朝他的脸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揩了揩脸,又说道:“沙威探长,把这女人放了。”

这时候,沙威感到自己要发疯了。此刻,他接连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几乎同时混杂而来的震撼。目击一个妓女啐一位市长的脸,这件事简直荒谬到了极点,无论怎样大胆设想,哪怕只是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认为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他在内心深处却隐约而丑恶地拉近了这两者,拉近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和这位市长可能的身份,于是,他在这种大不韪的冒犯中,恐惧地看出一点极为简单的情由。等到这位市长,这位行政官平静地擦着脸,并且说“把这女人放了”,沙威不禁愕然,仿佛一时目眩,不能思考也说不出话来,这种惊愕超出了他可能承受的限度。他呆若木鸡。

这句话带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怪异。她抬起**的胳膊,抓住炉门的扳手,好像站立不稳似的。同时,她四面张望,又仿佛自言自语,低声说道:“放啦!放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牢啦!这话是谁讲的?谁也不可能这么说。我听错了。这个魔鬼市长不可能讲这话。是您吧,善良的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放了我吧?呵!瞧着吧!我对您说了,您就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老浑蛋市长,他是整个事情的祸根。您想想看,沙威先生,是他把我从工厂里赶出来的!就因为他听信了工厂里那些臭女人的胡说八道。一个可怜的女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却被开除啦!这不是非常残忍吗?这样,我挣的钱就不够用了,厄运也就来了。首先,警察局这些先生应当改善一点,就是禁止监狱那些包工来坑害穷人。哎,这事我一说您就明白。您做衣服每天挣十二苏,可是一下子减到九苏,就没法儿活了。这样,想要活下去就什么都得干。我呢,我还有我的孩子珂赛特,被逼无奈,我才成为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我的不幸,完全是由这个浑蛋市长造成的。还有这次,我在军官咖啡馆门前,用脚踏坏了那位市民先生的帽子。可是他,也用雪毁了我的衣裙。我们这种人,只有一件绸子衣裙,是晚上穿的。您明白,我从来没有故意损害过别人。真的,沙威先生,我看见到处都有比我坏得多的女人,却比我快活得多。沙威先生啊,把我放出去,这话是您说的吧?您去打听打听,去问问我的房东,现在我按期付房租了,别人会告诉您我是个老实人。啊!上帝,请您原谅,我没注意碰了炉门扳手,弄得冒出烟来了。”

马德兰先生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边听边摸自己的西服背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打开一看是空的,便又把它放回口袋,他对芳汀说道:“您刚才说欠人家多少钱?”

芳汀眼里只有沙威,这时转身对着他:“我跟你有什么话可说!”

接着,她对警察说:“诸位,说说看,你们都看见我是怎么啐他脸的了吧?哼!市长老魔头,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吓唬我的,可是我不怕你。我害怕沙威先生。我害怕这位善良的沙威先生!”

她这样说着,又转向探长:“噢,您明白,探长先生,情况已经讲明了,就应当公正些。我知道您是公正的,探长先生。老实说,事情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寻开心,往一个女人后背里塞了点儿雪,好逗那些军官发笑。人嘛,总得寻点儿乐子,我们这些女人,本来就是给人取乐的,这有什么奇怪!接着,您来了,您不得不维持秩序,带走有过错的女人,可是您心肠好,经过考虑,您就说放了我,是为了孩子,因为我若是坐六个月的牢,就没法儿抚养孩子了。只不过,贱女人,不许再闹事啦!哦!沙威先生,我绝不再闹事啦。现在,随便怎么戏弄我,我都会一动不动。只是今天,您明白,弄得我太难受,我才会叫喊起来,我根本没料到那位先生会往我的衣裳里塞雪,而且,我跟您说过,我身体不太好,总咳嗽,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滚烫滚烫的,大夫吩咐过我‘好好保养’。来,您摸摸,把手给我。不要怕,

就在这儿。”

她不哭了,声音悦耳动听,她把沙威粗大的手按在她那白嫩的胸口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突然,她急忙整理好弄乱了的衣衫,往膝下拉拉裙子,拉平她刚才匍匐时弄出的皱褶,然后朝门口走去,友好地冲警察点点头,轻声说道:“孩子们,探长先生说放了我,我走了。”

她伸出手去拉门闩,再走一步就到街上了。

沙威一直伫立不动,目光盯着地面,仿佛一尊雕像放在这个场合,极不适当,等待搬到别处去。

拉门闩的声响把他惊醒,他抬起头,神态极其威严;职权越低,这种神态就越凶,表现在猛兽面上是凶猛,表现在小人脸上是凶残。

“警士!”他喊道,“您没看见那坏女人要走吗!谁跟您说要放她走的?”

“我。”马德兰说道。

芳汀听见沙威的声音,浑身不禁颤抖,放下门闩,就像被捉住的小偷丢下偷窃的物品。听见马德兰的声音,她又转过身来,从这时候起,她不吭一声,甚至不敢出大气儿,目光来回转移,从马德兰到沙威,又从沙威到马德兰,谁在说话,目光便停在谁身上。

显而易见,沙威到了常言说的“怒不可遏”的程度,才敢在市长要求释放芳汀之后,还颐指气使地申斥警士。居然已经到了无视市长在场的程度吗?难道他已最终确认一位“行政官”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市长先生肯定无意中说走嘴了吗?抑或这两个小时,他目睹了骇人听闻的事情,心想必须采取决断,要小人物充当大人物,警探扮演行政官,警察变成法官吗?而且在这种紧急关头,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要在他沙威身上体现出来吗?

不管怎么说,马德兰先生讲的“我”字刚一出口,沙威探长便转向市长,只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冷峻,嘴唇发青,目光凶顽,浑身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而且见所未见的是,他说话时眼睛低垂,但是口气坚决:“市长先生,这样处理不行。”

“什么?”马德兰先生问道。

“这个疯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声调委婉平和,又说道,“听我说。您是个正直的人,不难向您解释。事实是这样的,您带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刚巧经过广场,围观的人还没有全散,经过调查,我全了解了,是怪那位绅士,好警察应当逮捕他。”

沙威又说道:“这个贱货还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是我的事儿,”马德兰先生答道,“对我的侮辱也许属于我的。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属于市长,而属于法律。”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反驳,“首要的司法,是良心。我听了这个女人的陈述,我明白我所做的事。”

“可是我,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的事。”

“那么,您只管服从就是了。”

“我服从自己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要把这个女人关押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听清楚一点:她一天也不能被关押。”

沙威听了这句坚决的话,还敢注视市长并申辩,但是声调始终恭恭敬敬:“我为抵制市长先生感到十分遗憾,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样做。不过,请市长先生允许我指出,我这是在职权范围之内行事。既然市长先生要这样,我就再来谈谈那位绅士的事。当时我在场。是这个婊子扑到巴马塔林先生的身上的。那位先生是选民,在公园旁边拥有漂亮的公馆,是一座石砌的带阳台的四层楼房。在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毕竟不能无视。不管怎么说,市长先生,这件事发生在街上,关系到我,属于警察的职责范围,因此,我要收押芳汀这个女人。”

这时,马德兰先生叉起胳膊,拿出全城还没人听到过的严厉声调说道:“您讲的这种犯罪行为由市政警察处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我是审判官,我命令释放这个女人。”

沙威还要最后抗争一下:“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1799年12月13日颁布的法律,关于擅自拘捕问题的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

“不要讲了。”

“然而……”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道。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立着迎面挺胸接受这一打击。他向市长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便往外走去。

芳汀闪开门口,惊愕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

这工夫,她也受到震撼,感到难以名状的惶恐。她看见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成为两种相反力量的争夺对象。两个人在她眼前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她的孩子,一个人要把她拖向黑暗,而另一个人要把她拉向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恐怖的视觉扩大了,这两个人好似两个巨人,一个讲话的口气像是她的恶魔,另一个讲话的口气就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然而,一个情况令她从头到脚战栗起来: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恰恰是她深恶痛绝的人,恰恰是这位市长——她长期认作造成她全部苦难的罪魁祸首,恰恰是这个马德兰!就在她无耻地辱骂了他之后,他却救了她!难道她弄错了吗?难道她应该改变整个灵魂吗?……她弄不清楚,只是浑身颤抖。她越听越不知所措,越看越心惊胆战。马德兰先生每讲一句话,芳汀都感到仇恨的可怕黑影在她身上融化并消散,同时内心不知又萌生了什么感觉,既温暖又不可言喻,似欣喜,似信心,又似爱。等沙威一出去,马德兰先生就转向她,声音低缓,就像不易动情的男人忍住眼泪那样吃力地说:“我听到了您的诉说。您讲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也觉出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工厂,当初为什么您不找我呢?这样吧,我替您还债,再派人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自己去找她。今后,您要留在这里,到巴黎或别的地方,由您自己决定。您和孩子的生活费用由我负担。您要是愿意,就不必干活了,需要多少钱我都给您。您重获幸福生活,也就能重做一个正派人了。甚至,请听清楚,如果您的话句句属实,当然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那么现在我就明确告诉您,在上帝面前,您始终是个圣洁的女人。噢!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再也忍不住了。接回珂赛特!脱离这种可耻下贱的生活!同珂赛特一起过上自由、富裕、快活而又体面的日子!在悲惨的绝境中,眼前忽然展现所有这些天堂般的现实美景!她仿佛痴呆了,看着对她讲话的这个男人,她只能“噢!噢!噢”发出三两声抽泣。她双膝弯下来,跪在马德兰先生的面前,未待他制止,就拉起他的手,嘴唇贴在上面。

她随即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