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边隐约的闪电(1 / 1)

各种各样的敌意,随着时间都逐渐化解了。马德兰先生首先碰到的是险恶用心和造谣中伤,这也是一种规律,凡是在向上升的人都有这种遭遇;接着是碰到缺德恶意;再过后就只有调侃戏弄;然后这一切统统烟消云散,化为完全的、一致而由衷的尊敬了。而且有一阵子,即1821年前后,海滨蒙特伊人叫“市长先生”,跟迪涅人1815年称“主教大人”几乎是同样的声调。方圆十法里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求教。他排解纠纷,劝阻打官司,说服敌对双方和解。人人都把他视为拥有正当权利的仲裁。他的灵魂仿佛装了一部自然法典。崇敬似乎也有感染力,在六七年中,逐渐蔓延而遍及整个地区了。

全城和全地区,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种感染,不管马德兰老爹如何行善,他总是拒不就范,仿佛有一种不可腐蚀又不可动摇的本能,时刻令他警醒,令他惕厉不安。的确,有些人身上就好像存在真正的兽性本能,同任何本能一样既纯洁又正直。这种本能会产生恶感和好感,而且不可避免地区分一种本性和另一种本性。这种本能既不犹豫又不慌乱,既不缄默又不反悔,处于幽暗却能明察,既准确又果断,以抵制智慧的各种劝告和理解的各种化解;而且无论命运如何安排,这种本能总是悄悄地警告,警告狗一样的人有猫一样的人出现,警告狐狸一样的人有狮子一样的人出现。

每当马德兰先生走在街上,神态平静而亲热,被众人感恩的话所包围时,常遇见一个高个子的人:那人穿一身铁灰色礼服,拿一根粗手杖,头戴一顶垂边帽,同马德兰先生交叉而过,又猛地转过身,目送他直到望不见为止。那人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缓缓地摇着头,上下嘴唇噘到鼻子下,那副怪相分明是在说:“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让他骗过去的。”

他神态严肃,带着几分威严,属于哪怕匆匆一见也会令人不安的那种人物。

他叫沙威,在警察局干事。

他在海滨蒙特伊任探长,履行困难而有用的职责。沙威没有见到马德兰起步的阶段。他多亏夏布叶先生的推荐才得到这个职位。夏布叶先生是当时的巴黎警察署长,后来升任内阁大臣昂格莱斯伯爵的秘书。沙威到海滨蒙特伊上任时,这位大厂主已经发迹了,马德兰老爹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了。

有些警官的相貌特殊,由卑鄙和威严两种神态构成。沙威就有这种相貌,却没有卑鄙的神态。

我们深信,假若灵魂能用肉眼看见,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这样的怪事:每个人都对应了一种动物。我们还不难认识这种连思想家也不甚明了的真理: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老虎,一切禽兽之性,在人的身上也都具备,每种动物都对应一个人。有时甚至好几种动物同时对应一个人。

禽兽不过是我们的美德和邪恶的形象化,在我们眼前游**,犹如我们灵魂的显形。上帝让我们看见禽兽,就是要启发我们思考。不过,既然禽兽只是虚影,从严格意义上讲,上帝造出的禽兽就是不可教育的,何必教育禽兽呢?反之,灵魂既是实存,既有特定的目的,上帝就赋予智慧,也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有了良好的社会教育,任何类型的灵魂都能发挥蕴含的作用。

当然,这是仅就狭义的表象的尘世而言的,并不涉及非人的生灵前世后世的深奥问题。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我。保留了这一点,我们再继续往下谈。

现在,假如大家都像我们这样,暂时承认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我们就很容易说明治安警官沙威的情况。

阿斯图里亚斯那地方的农民都确信,在一窝狼崽子里,必有一只属狗性,它会被母狼咬死,否则它长大会吃掉其他小狼。

这条狼生的狗崽子,加上一副人的面孔,就是沙威了。

沙威生在监狱,母亲是个用纸牌算命的女人,父亲是个苦役犯。他长大之后,就想到自己是处于社会之外的,无望回到社会中了。他注意到社会注定要把两类人排斥在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类人之间做出选择,同时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刻板、规矩而廉正的特质,而对于他出身的游民阶层,却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仇恨。于是,他当了警察。

他干得出色,四十岁时升为探长。

他年轻时,在南方的监狱里任过职。

在往下深谈之前,我们先来弄清刚才加给沙威“人面”的说法。

沙威的人面上长着一个塌鼻子,鼻孔很深,两大片络腮胡子延伸到鼻孔边,初看像两片森林和两个石窟,让人感到不自在。沙威难得一笑,但是笑起来样子狰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牙齿,还露出牙床,鼻子四周像猛兽的嘴那样,也会起扁圆野性的皱纹。沙威表情严肃时是猎犬,笑起来时是只猛虎。此外,他的腭骨宽阔,头盖骨扁平,头发遮住前额,垂至眉睫,双眼之间常皱起一个疙瘩,犹如一颗怒星,目光阴沉,嘴唇闭得紧紧的,令人生畏,总而言之,是一副恶面凶相。

这个人由两种情感构成: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情感本来是很朴实的,也是相当好的,然而因为他做得过分,就几乎变坏了。在他眼中,偷盗、杀人害命等所有犯罪都是反叛的形式。凡是在官府任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巡警,他都盲目地深深地信赖。而曾一度犯过法的人,他一概予以鄙视、憎恨和厌恶。他事事走极端,不承认例外。一方面,他说:“官吏不可能失误,司法官永远不会出错。”另一方面,他又说:“这些罪犯不可救药,绝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他完全同意思想极端的人的见解,要赋予人类法律一种什么权力,能指定,也可以说能确认什么人该下地狱;而且,他们将一个斯提克斯[222]安放在社会底层。沙威清心寡欲,认真严厉,有一副若有所思的忧伤神态,像狂热信徒那样又恭顺又倨傲。他的目光就是一根钢钻,闪着寒光,透人心脾。他一生只包含在两个词中:警戒和监视。他将笔直的线引入极为曲折的人世间;他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作用,虔诚地热爱自己的职务,当暗探就像别人当神甫一样。谁落到他手里谁倒霉!他父亲越狱,他也照样给抓回来;母亲违反放逐法令,他也照样告发。他干得出来,还会因大义灭亲而自鸣得意。不过,他一生也十分清苦,孤单一人,无私无欲,从来没有消遣娱乐过。他体现了铁面无私的职责,像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那样去理解警察,体现了毫不留情的监视、一丝不苟的诚实,他是个大理石般的密探,布鲁图斯[223]转世的维道克[224]。

沙威整个人无处不表现出他是个躲在暗处窥探的人。以约瑟夫·德·梅斯特[225]为代表的神秘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种象征。要知道,当时那个学派用高深的天体演化论点缀所谓的极端报纸。别人看不见他遮在帽子下面的额头,看不见他埋在眉毛下面的眼睛,看不见他缩入领巾里面的下巴,也看不见他插进长礼服里面的手杖。然而时机一到,他那瘦削的扁额头、阴森森的目光、咄咄逼人的下巴、粗大的双手和巨型的手杖,就像伏兵一样,都突然从这暗处冲出来。

他厌恶书籍,但是偶然得闲也翻一翻,因而他不完全是个文盲;从他说话爱咬文嚼字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前面说过,他没有一点儿恶习。他对自己满意的时候,就闻一闻鼻烟。这是他还算通点人性的地方。

因此不难理解,司法部统计年表上标明的“无业游民”,无不惧怕沙威。他们一听到沙威的名字,就望风而逃;他们一看见沙威的面孔,就吓得丢了魂儿。

这个可怕的人就是这副形象。

沙威就像是始终盯着马德兰先生的一只眼睛,一只充满怀疑和猜测的眼睛。后来,马德兰先生也发觉了,但是他毫不在意,甚至没有问一问沙威,既不接近也不躲避他,承受着这种令人发窘而几乎无法忍受的目光,又显得并不在意。他对待沙威,像对所有人那样又自然又和善。

从沙威流露出来的口风里,可以猜出他带着他那种人所特有的好奇心,一半出于本能一半出于有意,已经暗中调查过马德兰老爹从前在别处可能留下的痕迹。他似乎查出了底细,有时还用隐晦的话,说是某人去了某个地方,了解某个消失的家庭的某些情况。有一回,他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相信我已经抓住他的把柄啦!”继而,他一连想了三天,没讲一句话,仿佛他自以为掌握的线索中断了。

此外,在此有必要纠正一些词语可能表现出的绝对意义。一个人不可能真正做到万无一失,而本能的特点,恰恰在于容易受干扰,容易迷失方向并误入歧途。否则的话,本能就高于智慧,禽兽就比人聪明了。显而易见,沙威看到马德兰先生衣着那么自然,神态那么安详,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那怪异的行为,似乎震动了马德兰先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