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卞福汝主教的孤寂(1 / 1)

将军身边总簇拥着一群年轻军官,同样,主教周围几乎也总有一帮小教士,即如可爱的圣方济各·迪·阿西西[63]所说的“黄口小儿教士”。哪一行都有追求者,围着功成名就的人,世间哪种势力不拥有徒众,世间哪种荣华不拥有幕宾。追求前程的人,总要蜂拥缠着现时的赫赫显名。任何宗主国都有其参谋部。任何稍有影响的主教,身边都会围着一群小修士,他们在主教府巡逻,维持秩序,小心伺候,以博得主教大人的一笑。讨得主教的欢心,就是进身台阶,有望当上副助祭。人总应当不断进取,而教会也是绝不会亏待神职人员的。

世上有人戴高冠,教堂同样也有巍峨的法冠。得宠于朝廷的主教也同样富有,坐吃年息,他们老于世故,出入于上流社会,不但懂得祈祷,也懂得祈求,不大讲究手段,促使全教会的人都来登门拜谒,充当教会和社交界之间的纽带,身为教士却更像神甫,身为主教却更像教会大员。能接近他们的人都深感荣幸。他们利用自己的名望,向周围的人普施尽泽,把富足教区的肥缺、有丰厚俸禄的教职、主教代理的头衔、随军教士的职务和大教堂里的差事,都赏给那些趋奉的人和亲信,赏给那些善于讨得欢心的年轻人,以便将来还要将他们提拔为主教。他们本人升迁,就能带动卫星升天,真是整整一个太阳星系在运行。他们的光芒照得随从都红得发紫。他们一人发迹,随从都能得到油水。老板管辖的教区越大,宠信分掌的地盘也就越大。况且,还有罗马在。一名主教有机会晋升为大主教,一名大主教有机会晋升为红衣主教,然后就可能进而当上教皇选举团的秘书,就可能跻身于教会最高法庭,佩戴表明身份的绣黑十字架的白呢披带,当上陪审官,再进而成为教皇侍从,再进而成为教廷官员,只需跨一步,就能从大主教升为红衣主教,而从红衣主教到教皇,只要把红衣主教的选票集中烧毁的工夫就够了。[64]凡是戴着圆帽的教士,都可以幻想戴上教皇的三重冠。如今,神甫是唯一能照例成为国王的人,而那又是何等尊贵的国王!那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因此,一所神学院,是何等有效地培植野心的苗圃!多少见人就脸红的唱诗班的孩子,多少年轻的神甫,头上都顶着佩莱特[65]的奶罐!野心又多么容易化为使命,谁知道呢?也许他的确诚心诚意,错而不觉还自迷其中!

卞福汝主教又朴实又穷困,与众不同,不属于头戴大法冠的主教之列。这种情况一目了然:他身边根本没有一个年轻教士。大家都知道,他在巴黎“吃不开”。没有一个年轻人想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这个孤独的老人身上。没有任何有野心的幼苗会如此愚蠢,会在他的荫庇下生长。他的那些议事司铎和副主教,全是和善的老头儿,跟他一样有些土气,和他一样困守在这个教区里,无路通往红衣主教的职位;他们很像他们的主教,唯有一点不同:他们是完善的人,而他是完美的人。刚出神学院校门的青年,被分到卞福汝主教手下任职,都明显感到自己不可能成长壮大,纷纷走门路尽快离开,投向艾克斯或欧什的大主教。因为,我们再重复一次,人人都想要发迹高升。陪伴一个过着清心寡欲生活的圣徒,是相当危险的,他很可能把无可救药的穷困症传染给你,害得你腿关节僵硬,难以往前行进,总之,你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有鉴于此,大家都逃避这种癞疥似的德行。这就是为什么卞福汝主教的周围冷冷清清。我们生活在阴暗的社会里,想要飞黄腾达,就得接受自上贯彻下来的慢性腐蚀教育。

顺便提一句,飞黄腾达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东西。它貌似才能,实为欺世盗名的冒牌货。在大众的眼里,成功和出人头地几乎是一码事。成功,这个才能的假象,有一个上当者:历史。唯独尤维纳利斯[66]和塔西佗[67]对此有微词。在当今时代,有一种几乎是正宗的哲学,到成功的门下甘为仆役,穿上成功的号服,卑躬屈膝地为成功效命。飞黄腾达吧,这就是学说。青云直上就意味本事才干。你中了彩票,就被视为一个精明的人。谁得势谁就受人尊敬。生来命好,什么都不成问题。交上好运,其余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只要万事亨通,就能身价百倍。除了影响要延续上百年的五六个例外的伟人,当今推崇的仅仅是短视。镀金即真金。谁撞上大运没关系,只要飞黄腾达就是好家伙。俗物犹如一个老那喀索斯[68],自我欣赏而又为俗物鼓掌。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方面,只要达到目的,就立刻赢得众人喝彩,被夸为旷世奇才,被誉为摩西、埃斯库罗斯[69]、但丁[70]、米开朗基罗[71]或者拿破仑。一个公证人摇身一变而成议员;一个假高乃依[72]写了一部假的《提里达特》;一名太监居然掌握整个后宫;一个从军的小市民偶尔打了一个划时代的大胜仗;一名药剂师发明了纸板鞋底,当成皮底鞋卖给桑布尔-默兹军队,挣了四十万利弗尔年金;一个货郎娶了高利贷,这一公一母生下七八百万;一名传教士因为摇唇鼓舌而当上主教;一个大户人家的总管退职时成为巨富,便被擢用为财政大臣。上述种种,世人都称作天才,如同说穆斯克东[73]的嘴脸非常俊美,克洛狄乌斯[74]的仪表十分庄严。他们把烂泥塘中鸭子的爪印,同苍穹上的星辰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