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天鹅(1 / 1)

第二天清早,缚悉底又带着水牛去放牧。到中午,他已经割满了两篮子的草。缚悉底喜欢让水牛在近树林的一边河岸吃草。这样,他便不需要担心水牛闯入人家的稻田;而割完草后,他就可以安心地躺下来,在凉风中舒展一下。他唯一带着的就是他赖以谋生的一把镰刀。缚悉底打开芭娜给他包在蕉叶里作为午餐的小饭团。正当他准备吃的时候,他想起了悉达多。

“我可以拿这饭团给悉达多,”他想,“他一定不会嫌弃吧。”缚悉底再包好饭团,留下水牛在林边吃草,然后沿着小径去找前一天遇到悉达多的地方。

他从远处看见他的新朋友坐在那棵巨大的毕钵罗树下。但那里不只有悉达多一个人。他前面坐着一个穿白色纱丽,与缚悉底年纪相若的女孩。看见他面前已放着一些食物,缚悉底立即停了下来。但悉达多抬头向他召唤,更示意他上前来加入。

那女孩子望过来时,缚悉底认出曾多次在村路上遇见过她。当缚悉底行近,她便移过左边一点,而悉达多则示意他在那里坐下来。在悉达多前面有一块蕉叶,上面放着一团饭和一些芝麻盐。悉达多把饭团分成了两份。

“孩子,你吃过了饭没有?”

“先生,我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吃这个吧。”

悉达多把一半的饭给缚悉底。缚悉底合掌作谢,但不肯接受。他掏出自己的小饭团,然后说:“我也带了一些来。”

打开蕉叶,可以看到那褐色的糟米饭和悉达多的白米饭很不相同。缚悉底的蕉叶上更没有芝麻盐。悉达多对两个小孩微笑着说:“我们把两种饭放在一起,一同分吃好吗?”

他拿了一半白饭,沾上一些芝麻盐,再把它递给缚悉底。跟着,他又捏破了缚悉底的饭团,然后拿了一些来吃得津津有味。虽然缚悉底觉得有点害羞,但看见悉达多吃得那么自然,他也就开始吃了。

“先生,你的饭很香啊!”

“是善生带来的。”悉达多回答。

“原来她的名字叫善生。”缚悉底这样想。她比缚悉底年长两三岁,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亮闪闪。缚悉底放下食物,说:“我曾在村里的路上见过你,但我不知你叫善生。”

“对啊,我是优楼频螺村长的女儿。你的名字叫缚悉底,对吗?悉达多导师刚才正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她温柔地说,“但是,缚悉底,其实称呼一个僧人,应该叫他‘导师’,而不是‘先生’。”

缚悉底点了点头。

悉达多笑笑,“那么我就不用替你们介绍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吃食物时不语吗?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么珍贵,我很想静静地去真正欣赏它。善生,你吃过糟米饭吗?就算是吃过,也请你试试缚悉底带来的。它的味道其实很不错啊。我们现在先静静地吃饭。吃完之后,我会给你们说一个故事。”

悉达多拿了一点糟米饭给善生。她合掌如莲花,然后恭敬地接了过去。他们三个人就在树林的深幽里默默地吃着。

全部的饭和芝麻盐都吃完后,善生把蕉叶收拾起来。她从身旁拿了一壶水出来,把一些水倒进了她带来的唯一一只杯子里,给悉达多奉上。他双手接过来后,却转送给缚悉底。缚悉底受宠若惊,冲口而出:“请先生,我意思是导师,请你先喝吧。”

悉达多轻声回答道:“孩子,你先喝吧。我想你喝第一口。”他再次递给缚悉底那杯水。

虽然缚悉底感到困惑,但对这很不习惯的光荣又不知如何推搪。他只好合掌接过水杯,然后一口气把水喝光。他把杯子交回给悉达多,而悉达多又叫善生再倒了另一杯水。倒满后,他把水慢慢地送进嘴里,恭敬而又极度欣赏地饮用。在他们交换水杯的时候,善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悉达多和缚悉底。悉达多喝完水后,又再次叫善生倒第三杯水。这杯他给善生喝。善生放下水壶,合上掌来接过这杯水。跟着,她把水杯放到唇边,就如悉达多般慢慢地一点点喝下去。她心里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与“不可接触者”用同一只杯子喝水。但如果她的导师悉达多也这样做,她又何尝不可呢?况且,她也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受污染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她伸手去触摸这牧童的头发。这一下子来得那么突然,缚悉底实在没有时间闪避。喝完水后,善生将杯子放在地上,向她的两个同伴微笑。

悉达多、缚悉底和善生就在树林的深幽里默默地吃着。

为什么吃食物时不要说话呢?因为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么珍贵,唯有静静地去真正欣赏它。

悉达多点头说道:“孩子们,你们都已经明白了。人生出来是没有阶级的。每个人的泪水都是咸的,就如每个人的血也都是红色的。把人分成不同阶级以至对他们有偏见是不对的。我在静定中看得非常清楚。”

善生很认真地说:“我们既然是你的弟子,我们当然相信你所教的。但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其他人像你这样。他们全都相信首陀罗和‘不可接触者’是从造物主的脚底而生。经典上也是这样说。根本没有人敢有别的想法。”

“我知道。但无论他们相信与否,真理始终是真理。就算有百万人相信一个谎言,它始终是个谎言。你们一定要有勇气依着真理而活。让我告诉你们我童年时的一件事。

“我九岁那年,有一天,我正独自在花园里散步。忽然,一只天鹅从天上坠下,跌在我前面的地上,痛苦地挣扎。当我走近时,才发觉它的一只翅膀被箭射中。我急忙把箭拔出,而当血水从那伤口流出的时候,那天鹅惨叫起来。我把手指按在伤口上止血,然后抱着它入宫中找孙陀莉难陀公主。她答应我会找一些药草来替鸟儿敷伤。我见天鹅在不停颤抖,便脱下外套把它裹着,再把它放到宫里的火炉旁边。”

悉达多停了下来望着缚悉底说:“缚悉底,我还未告诉你,我年幼时是个王子。我父亲是迦毗罗卫国的净饭王。善生已经知道这些。当我正准备去找些饭给天鹅吃的时候,我八岁的堂弟提婆达多从外面冲进来。他手里抓着弓箭,很兴奋地问道:‘悉达多,你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跌在这附近吗?’

“我还没有回答,他已看到火炉旁的天鹅了。他正想跑过去时,我拦住了他。

“‘你不能带走它。’我说。

“我的堂弟抗议着:‘那只鸟儿是我的。我亲自射中它的。’

“我站在提婆达多与天鹅中间,不准他带走鸟儿。我告诉他:‘鸟儿受了伤。我是在保护它。它要留在这里。’

“提婆达多十分顽强,继续辩说:‘听着吧,堂兄。这鸟儿在天空时并不属于任何人。但我从天空中把它射了下来,它就应该属于我。’

“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他实在令我很气愤。我知道他的道理有不是之处,但一时间又没法说出是什么。我当时只有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心中却越觉激动。我真的很想打他一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没有这样做。就这样,我突然知道怎样回答他了。

“我说:‘你听着吧,堂弟。只有那些互相爱护的人才一起共处,敌对的人是应该分开的。你想杀这只天鹅,所以你是它的敌人。它是不可能跟你一起的。我救了它,替它包扎伤口,给它温暖,又正准备给它食物。我们互相爱护,应该留在一起。这鸟儿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善生拍起掌来,“对!你说得对!”

悉达多看看缚悉底。“孩子,你又觉得我说得怎样?”

缚悉底想了一阵,慢吞吞地答道:“我认为你是对的。但很多人一定不同意。他们会同意提婆达多。”

悉达多点头同意。“你说得对。多数人的看法都跟提婆达多的一样。

“让我告诉你跟着发生的事。因为我们始终没法意见一致,于是便去找长者替我们解决。那天刚巧在皇宫内有一个官府的会议举行,于是我们便跑到会议的地点‘公正会堂’去找他们。我抱着天鹅,而提婆达多则仍抓着他的弓箭。我们把问题陈述出来,又请他们评个公道。政事也因此搁了下来。他们先听提婆达多的解释,然后才听我的。之后,他们磋商了很久,但还作不了决定。多数人都似乎偏向提婆达多一方。但当我的父亲突然咳了数声之后,所有的大臣都全部沉默下来。跟着,说也奇怪,他们都一致同意我的道理而决定把鸟儿给我看管。虽然提婆达多非常气恼,但他也无可奈何。

“天鹅是给了我,但我并不快乐。虽然我年纪还小,但我知道这次得胜并不光荣。他们是因为想令我的父亲高兴才这样决定的。他们并不是看到我道理中的真谛。”

“那真可惜。”善生皱着眉说。

“对啊。但当我想起鸟儿可以安全,我又觉得安慰了。最少我知道它不会被放进煮锅里。

“在这个世界上,太少人用慈悲心去看事物。因此他们对大家残忍无情。弱的往往被强的压迫欺负。我现在仍觉得我那天所说的是对的,因为那是出自爱和谅解。爱和谅解可以减轻众生的痛苦。无论大多数人怎样看,真理始终是真理。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们,能站起来维护正义真理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那只天鹅后来怎样?”善生问。

“我照顾它整整四天,直至它的伤复原了,我才放了它。我更叮嘱它要飞到远处,以免再被射下来。”

悉达多看见两个孩子的表情都是那么沉重,“善生,你该回家了,不要令你妈妈挂虑。缚悉底,也是时候回去看看水牛和多割一点草了,对吗?昨天你给我的姑尸草成了我禅坐的最佳坐垫。我昨晚和今早用了它,静坐时非常平静,又清晰地看到很多东西。缚悉底,你真的帮了我不少。当我的体悟更深时,我会和你俩分享禅坐的果实。现在我要继续坐下去。”

缚悉底望着悉达多坐着的草垫。虽然那些草堆得很实,但缚悉底知道它仍然又香又软。他打算每三天便带一些新鲜的草来,给导师造一个新坐垫。缚悉底站起来,和善生一起合掌向悉达多鞠躬。善生回家去了,而缚悉底也要带他的水牛往沿岸的远处继续放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