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因为经常出巡的缘故,少不得和自己的两位夫人暂别一段时日,他口头上说要宽缓、无为,可心下实在不放心那些官吏。作为一个出身于社会下层的人,韩信对那些官吏的所作所为有着清醒的认知。只要管束不力,这些人指定要钻空子,苦民害民,鱼肉乡里。
起初,韩信希望英乔能常常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是一向习惯清净的她总是推托说不习惯受众人瞩目,韩信不便强求于她,草儿也需要多加教养,有孕在身的云姬自然更不方便出门,因此韩信只好一个人四处出些风头。韩信诚然是打仗的天才,可治国理政就逊色多了。
韩信每次兴冲冲地出巡回来都会发现钟离眜在自己的府上做客,经常和英乔有说有笑,尤其草儿和钟离眜也特别亲昵,这三人更像是一家人。此情此景难免让韩信有些失落,他只得强作笑颜,心底的醋意强自忍耐。但韩信手下的那些好事且耳目众多的门客却在一旁适时地告知他说英夫人当年就经常出入楚军的营帐,不知所为何故。
惊愕之余的韩信赶紧找人证实,结果发现门客们所言非虚,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好半截,但他仍然不敢往坏处想。韩信不好意思去找英乔问个明白,他到底还是心虚得紧。他就这样闷在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觉得忠直义气的钟离眜大哥不顺眼。
英乔和钟离眜却丝毫没有察觉出韩信的异样,他们都是故人了,感情自然比常人更深厚,何须拘泥于那些俗套呢。
刘邦对可以在封地内自行其是的韩信越来越不放心,那就像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可能会要命地刺下来。韩信的实力太强了,强到让他很是自惭,强到让他每天都不能睡安稳。可是这么好的江山,这么醉人的富贵,他怎么可以拱手让人呢?
此时的张良已经不能再为刘邦分忧了,他已假称访仙求道四处云游去了,这是张良的全身而退之道——张良晚年口称“愿弃人间事”,而“欲从赤松子游”,他“乃学辟谷,道引轻身”,几乎不饮不食;也许他确实也迷信道家的养生、延年之术,而钻研此道可令其避世,一举两利。
一天,皇帝刘邦对陈平等亲信私下道:“韩信忘恩负义,居然敢收留朕的宿仇,居心何在?他在楚地招摇过市,当地老百姓眼中只知有楚王韩信,却不知有朕,长此下去,岂不翻天?朕想发兵前去收服了这小子,诸位意下如何?”
陈平此时已经升为左丞相,他自然非常体谅自己主子的隐忧,可是以他对刘邦与韩信二人的了解,必然反对刘邦的蛮干:“陛下息怒,且三思!如今天下初安,怎好妄动干戈?退一步说,如果陛下执意要收服韩信,纯凭武力又岂能奏效?臣为陛下计,陛下当从长计议耳!”
陈平不便直说,汉军根本就不可能是韩信的对手,而且韩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巨大威势也摆在那里,到时候军队会阵前倒戈都说不定。
刘邦听出了话外之音,点头称是:“陈相所言极是!天下初安之际,怎好又苦了百姓?还是不宜大动干戈,此事且须从长计议!朕也只是一时气不过,楚王毕竟是开国元勋,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最后,两人秘计,精于人事的陈平一改刘邦简单、粗暴的方式,建议皇帝不如假称到楚地的名胜——云梦泽[2]出巡,并在那里召见楚王韩信,伺机公布罪名将其拘捕收押。云梦泽一带远离韩信的统治腹心,自然远水解不了近渴。
刘邦对此拍手称快,赶紧就将此事布置了下去。
韩信并非愚忠,皇帝伪游云梦泽的风声很快就传到了他那里,他当即急得一拳毁了自己的书案。他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不管自己有无谋反之心,只要具备谋反的能力,刘邦就绝不会对自己放心,所以楚王之位一定难保。韩信又不是淡泊名利的张子房,虽然他也偶有逍遥于野之心,可如今已经习惯了被人前呼后拥,一时还真不舍得放弃这万人艳羡的地位,何况这还是自己九死一生拼来的!凭什么让人说拿走就拿走。为了保住自己现有的权势,只有走发兵谋反一途了,然而那绝非他平生所愿。况且仅为一己之私让天下再起干戈,生灵再遭涂炭,那他真是千古罪人了。
韩信矛盾了好一番,最终彻底打消了谋反的主意,他相信刘邦一定不会冤枉自己,肯定是有小人从中挑拨。而且他料想刘邦绝不敢轻易废掉自己,否则其他诸侯就会蠢蠢欲动。但是当刘邦一行到达云梦泽后,韩信还是犹豫着没敢去见驾。
这样老拖着也不是办法,韩信手下的人向他建议干脆献出钟离眜,以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斩杀钟离眜去面见皇上,皇上必定大喜,大王您也就可以解除忧患了!如今皇上正在全天下通缉钟离眜,想必他已经听闻了风声,才会对大王您不利的……”
一贯重情重义的韩信当然一口拒绝:钟离眜对自己有恩,他怎么能够做一个叫人不齿的负义之徒呢?但是当他转念一想钟离眜和英乔两个人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时,忽而就嫉妒得紧,越发感觉两人关系不一般。他过去是对不起发妻,理应让她高兴才对,可是他还是越想越不对劲,很多问题都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卧榻之上,韩信终于忍不住问英乔:“你觉得钟离大哥这人如何?”
“啊?你今天怎么了?犯什么糊涂!大哥是何许人,这个你还须问我?”
“不是啊,你可能整天待在王府里不晓得,外间有很多传言说钟离大哥行为……不够检点,行踪也颇为诡秘……人言可畏!但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他想先试探一下。
确实,英乔自进入这憋屈的楚王府以来,最爱做且能做的事情只有那么几件:发动下人们四处试种一些难得的草药;无偿医治那些瞧不起病的老百姓。虽然这样为韩信赚取了不少口碑,可是毕竟她是赫赫的楚王夫人,显贵的身份摆在那里,韩信很不高兴她这样做,只是英乔一直没听进去。除此之外,英乔能做的就是找钟离眜聊天,聊聊过去江湖上的那些趣事,聊聊从前的项王、她的虞阿姐及一些楚军中的人和事,再侃侃楚汉相争,以及而今天下的大事小情。英乔也学着关心起政治了,谁叫自己现在是楚王妃呢,她也希望能为自己的夫君分忧!除了钟离大哥,自己还能找谁去聊这些呢,所以英乔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本不需要顾忌什么。
“怎么?有人在说大哥的坏话吗?钟离大哥这人我太了解了,一定是皇上那边听到风声,专门派人陷害大哥,挑拨你们的关系……”
“嗯,说的也是!不过为了以防不测,我想把大哥安顿到别处去,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不妥,也无此必要,”她的回答很干脆,“从前大家各为其主,皇上和钟离大哥本没有什么私怨,想来应该不会苦苦相逼吧!再说,皇帝主要对你不放心,钟离大哥不过是个由头……”
“你说的也在理,不过钟离大哥不同于别人,他当初没少让皇上吃苦头,而且他如今在咱们楚人中尚具有很大的号召力,所以皇上自然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我就怕大哥连累咱们啊,如此对谁都无益。”
“啊?你怎么可以讲出这种话来呢?若是没有大哥,能有你我的今日吗?还说什么连累?再说你还能安排大哥去哪里呢,这天底下到处都是皇上的眼线,只有咱们王府里最安全……”
韩信觉得英乔为了保全一个钟离眜,不惜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这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她只为钟离眜着想。虽然人应该重义气,可是面临如此重大的生死抉择,英乔的问答竟是那样干脆,这让韩信很不舒服。平生第一次,韩信的心中产生了对发妻的不信任。
时间非常紧迫,根本没有多少日子再容许韩信细细思量,刘邦已经派了好几波人马催促韩信到云梦泽面见圣驾。如果不去,岂不更加表明自己心虚?
昏乱之中的韩信只好偷偷召钟离眜进了一处私宅,想探探他的主意。当钟离眜走进屋里,就感到气氛不同于往常,且不说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把里面围得水泄不通,韩信的两名心腹申龙和甘阳也不似从前那般面带笑意了。尽管钟离眜心中有疑惑,但他不能不进去,那可是曾与自己并肩作战、患难多年的兄弟啊。
钟离眜坐定,韩信颇有些心虚地问道:“钟离大哥,近日皇上巡游云梦之事,你应该也知晓了,他几次召我见驾,分明有疑我之心。我去是不去,大哥帮我拿个主意吧。”
“兄弟不可轻去。刘邦本非良善之辈,他既疑兄弟,兄弟当有所提防才是……只要稳住咱楚地,刘邦就动不了咱,你我兄弟联手,还愁大事不成?刘邦若不派大兵来攻咱,那就相安无事,否则就让他有去无回。这天下可不只是他刘家的……”
“大哥所言甚是,不过和皇上为敌毕竟不好,躲得过今日,还能躲过明日吗?再说皇上身边贤士猛将如云,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咱楚地割土而治、养虎为患吗?皇上也是楚人啊,到时难免兵戈再起,累及无辜,你我又于心何忍?”
“连累无辜?就算是这样,那罪过也该由他来承担。”
“话是这样,可那到底是下下之策,咱们兄弟还当做出一点牺牲才是……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累及无辜……”
到这个时候钟离眜才有些明白——原来,他的韩信兄弟想拿他去息事宁人啊!钟离眜是个直性子,脸色一沉便说道:“我明白兄弟的苦衷了!不过兄弟还当明白,如今刘邦之所以不敢放手讨伐兄弟,还是因为忌惮我在兄弟这里!我一天不倒,楚国大好男儿们的心还是向着咱的[3]……若是兄弟想要把我献给刘邦邀媚取宠,奢望一时之安,那兄弟你就错了!大哥今日若死,明天倒霉的就一定是兄弟你了!我一死又有何惜,兄弟你还当三思……”
“看大哥这是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不齿之徒,只是今时不同于往日,天下很多人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我之手,我们更当从长计议,尽人事听天命。委屈大哥了……”说完,韩信低下了头,他还想说“大哥你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兄弟的事自己应该知道,还假惺惺地在这里说为兄弟着想”,但一直没好意思开这个口,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底气就不足。
韩信的语气委婉,但钟离眜还是明白了。他拍案而起,对韩信怒骂道:“你小子不是厚道人,算我钟离眜瞎了眼,看错了人!”说完后,钟离眜自嘲地大笑了起来,韩信不敢看他的表情,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冷汗珠。韩信坚信钟离眜负自己在先,何况牺牲一人救天下万民,值得!其实,人一旦身居高位,人性就会因为权力异化,尽管自我意识不到。
最终,钟离眜绝望了。“好,我今日就成全了兄弟!”说完,钟离眜果决地拔出佩剑,如他所钦佩的霸王那样义无反顾地划向了自己的脖子。
韩信后悔也晚了,他只好双手抱头狠狠地撞了一阵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