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初时韩信命人新谱楚歌，于是有人撰其辞道：
“寒月深冬兮四野风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
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坚执锐兮孤立山冈。
虽有田园兮谁与之守？邻家酒热兮谁与之尝？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终日在外兮何时反省？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一旦交兵兮蹈刃而死，骨肉为泥兮衰草沓芒。
魂魄幽幽兮不知所往，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
勿守空营兮粮道已绝，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
汉王有德兮降卒优抚，备好酒食兮送还故乡。
当此永夜兮急速反省，及早散楚兮免死殊方。
我歌岂诞兮天谴高汝，汝岂知命兮无谓渺茫。”
歌词撰写得婉转凄切，令人痛断肝肠。但是韩信仍旧觉得它不够简洁，不够直白，普通士卒根本听不明白，这样也就收不到预期效果。而且吟唱起来更有麻烦，士兵们肯定唱不动情。
于是又有人撰其辞道：“人心皆背楚兮，天下已属刘。齐王屯垓下兮，要斩霸王头。”这回歌词倒是言简意赅，不过感染力却又有所欠缺，尤其应当把“齐王”改为“汉军”，不然风头就太过了。
思前想后，几乎没什么机会舞文弄墨的韩信便亲自动手，好在新夫人云姬也算这方面的行家，于是二人斟酌再三，谱出了这样的歌词：
“天下纷乱离兮，男儿辞故乡。
方今思太平兮，田园不可荒。
父母妻子盼兮，寻悔莫悲伤。
人心皆背楚兮，天下已属刘。
汉军屯垓下兮，要斩霸王头。”
当万籁俱寂之时，汉联军的将士们饱饱地用过了晚饭后便围坐在暖烘烘的篝火旁开始一齐朗声吟唱起来……
声调越来越低缓、深沉，感情也越来越充沛、投入，与其说是在唱给别人听，莫如说是在唱给自己的心听。
不要说听者的感受了，连歌唱者最后都快要泣不成声。
此时的项羽正在低头自顾自喝着闷酒，他对自己身上战斗留下的几处擦伤根本不在意，任由鲜血弄脏了衣服。他已经下令今晚让仅剩的兄弟们杀牛宰羊美餐一顿，也许明天就不知道魂归何处了。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连累兄弟们送死吗？那样做还值得吗……”第一次，生平第一次，项羽感到了绝望，这位天之骄子、绝世英豪、西楚霸王，终于感到自己被老天所抛弃——愈是一生顺遂的人才愈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
但是，项羽不知道自己究竟差在哪里、输在哪里，为什么人心都最终归向那个他一向都非常鄙视的猥琐又无耻的刘邦呢？韩信为什么就如此甘心替刘邦卖力呢？难道刘邦果真有什么过人的魅力吗？……
项羽再次想起了亚父，他确实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亚父的劝告将刘邦斩草除根，最后还把他老人家给活活气死，真是悔不当初……想到这里，酒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于是项羽便悄悄地走到帐外，没有让一个亲随跟从，他要好好地理一理思绪。不一会儿，他来到了一处高坡上，环顾周遭，但见四野星星点点，尽是汉营中点起的篝火。茫茫无际的孤寂黑夜，怎不让英雄心底发虚。
项羽竟开始不无悲伤地惆怅起来……想到白天有那么多兄弟殒命沙场，霸王第一次自责地流泪了。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熟悉、温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外面冷，小心着凉！”接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了肩膀上。那是他的虞夫人，他死生相依的爱人。
“夫人，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你先回去吧。”项羽使劲地揉了一把脸，转身看着她说道。
“籍哥，你觉得这个时候我还能回去吗？”她居然如此称呼他，她最早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那时候他们都还不过十几岁。项羽的名字本就叫项籍，只是字羽[6]。
项羽看出了虞姬的忧虑和伤心，有些英雄气短地说道：“想不到我项籍也有今日，兰妹……”他说不下去了，只是一声长叹。
虞姬将头温柔地靠在了他的肩上，毅然地说道：“籍哥，这一辈子，我跟着你已经知足了，生生死死，我都无怨无悔……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项羽把她紧紧地揽在了怀中，好一阵静默无语。他们相偎着一齐坐了下来，沉浸在无边的深沉夜色中，面对凶险叵测的前景，默契地追忆起从前的事。
“籍哥，你还记得吗？从前咱俩刚刚认识的时候，你那会儿的样子可真傻，呵呵……你整天偷偷地跑到我家外面，等着想看我一眼。那时候我就想，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让你天天都来瞅我，呵呵……爹爹还放狗咬你，想让你安分点，可是你却能把我家的狗儿哄得团团转，呵呵……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籍哥，你当初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哄得狗儿那么乖啊？”
霸王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敞开了心扉：“还有什么法子啊，我每次都瞒着叔叔把一些好吃的东西私藏起来，我自己舍不得吃，就等着到时候哄你家狗儿呢……呵呵，你家狗儿可金贵着呢，骨头小了它都挑剔……兰妹，我也一直想问你，我当年整天和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你怎么就偏偏看上我了呢？”
“呵呵，因为不争强好胜就不是男人了啊！你长相威武，身手了得，虽然一发脾气能把人家吓得要死，可是你在我面前却从来没有发过一点脾气，这让我可感动着呢……”
“那都是因为你好，我能娶到你做老婆，当然爱护你都来不及呢……”
“嗯，籍哥我信你！可你知道吗，当年你跟着叔叔亡命天涯，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在那些见不着你的日子里，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从来都没跟人提起过，怕你笑话我……”
“傻兰妹，我当然知道！我当初也非常非常想念你啊，所以我们一在吴中安定下来，就马上去你家求亲了啊……还好你爹爹认我是个人物，呵呵……”
“只有我哥哥不同意……”
“唉！你哥哥说我难成大器，终究成事不足，今天看来他也许才是对的，”这一下居然又戳到他的痛处了，“好兰妹，我对不起你……”
“籍哥你哭了？胜败本就不算什么，难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输不起吗？别说这些傻话了，我一天是你的人，就一生是你的人……我不许你难过……”
“好！我不难过！我知足了……那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嗯，咱们今天晚上还像从前那样坐着相守到天明吧……”
“呵呵，好兰妹！咱们一言为定……”天也不怎么冷了，他们还专门点燃了一堆篝火，有火光在总让人心中有希望。
“从前有一个傻小子，他到处拜师学艺，立志要学到举世无双的屠龙之术……”
“呵呵，我知道，世上本没有龙，这个傻小子是白辛苦了！”虞夫人迫不及待地接了话茬儿。
“不！兰妹，世上有龙，而且也确有屠龙之术，只是这个小子……你慢慢听我把话说完吧……”只是这个小子没把真正的功夫学到家，却自负得不得了，项羽想把自己一生的功绩检讨一下。
“哦，籍哥！我最喜欢听你认真讲话了……”
可是，项羽的故事讲了没几段，两人就有些昏昏欲睡，悠然而起的楚歌却唱响了……
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婉转低沉，楚营中有人开始**起来，刚睡下的也爬了起来，士卒都赶忙走出营垒倾听。看大家听得入神，将官们不得不下令让士卒都各回营房抓紧休息。可是就在近旁的项羽却取消了这个命令，人情如此，勉强也无益，倒不如让兄弟们宣泄一下。
歌声越发绵延悠远，竟使项羽产生了错觉，“难道汉军已经尽得楚地了吗？是何楚人如此多也？”虞夫人已经追随项羽多年，惊心动魄的情景也见识过不少，但是像今天这一幕，却让她感觉别有意味，也最具杀伤力。聪明的虞夫人知道这一定是深谙霸王为人的韩信设下的计谋。于是她对项羽说道：“籍哥，兵法上说攻心为上，这一定是敌人的计谋！”
“咱们且不管它，先进帐内去吧。”
既然是敌人的计谋，又怎么可能真的漠不关心呢！项羽的步履已经显得有些沉重，她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二人静静地躺了下来，肩靠着肩。
夜半时分，四面而来的楚歌唱得更加动情了。项羽仿佛突然被惊醒一般，爬起来摩挲着熟悉的杯盏。虞夫人也一直无法入眠，她倾听着那时而消歇又时而慷慨的悲歌，心底一片凄凉，泪水狠狠地打湿了爱人的衣襟。
两个人相对而坐，虞夫人终于泣不成声地说道：“籍哥，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没能给你们项家添个后，我……”这是她的心病，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享有项羽的爱。
“呵呵，咱们已经吃尽了苦头，就别再让孩子受连累了吧……”
项羽的心底生出一股剧烈的悲怆之情，他看着自己眼前美艳如一的爱人，又突然听到帐外“骓”的长鸣，此时的霸王怅然若失，略一凝思后，慷慨悲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一连踱着步子来回用情吟诵了数遍，怎不教人肝肠寸断。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堪怜大丈夫……
其实，不仅项羽会在爱人面前变得如此脆弱和多情，就是那一向以好色、薄行著称的刘邦，也总流露真情。刘邦晚年的时候，因为非常宠爱戚夫人，便决意废掉吕后所生之子刘盈的太子位，改立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这样在百年之后，戚夫人的性命也就有了保障，他太了解吕氏的刻薄和歹毒了。可是在张良等人的干预下，由吕后延请的“商山四皓”出面，迫使刘邦无奈地收回了成命。面对心爱的戚夫人，刘邦为了表达自己最深切的歉意，无奈地吟唱道：“鸿鹄高飞兮一举千里，羽翮已就兮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兮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兮尚安所施……”这是他最悲切的心声，也是最普遍、最深刻、最感人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