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跟朋友聊天聊到宋代的文化。我说：“宋瓷真是宋代文化的代表。”他说：“是啊，‘杨柳岸，晓风残月’，‘大江东去，浪淘尽’。”我说：“不是，我不是说‘宋词’，我是说‘宋瓷’。不是诗词的‘词’，是瓷器的‘瓷’。”

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宋代无疑是一个巅峰，是个神一般的存在。大家最熟悉的，当然还是唐诗宋词的“宋词”，这个完全不用解释。同时，可能很多人也认为宋瓷是瓷器史上的一座高峰。这当然没错，但却低估了它在整个文化史上的价值与地位。实际上，宋瓷已经成为中国古代物质文明中最经典、最有影响力的文化符号之一，就像明式家具。除了宋词和宋瓷之外，宋代的文化瑰宝还有一个，那就是宋画。宋画在绘画史上的地位那也是无与伦比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已经知道，瓷器其实是一种综合性的艺术和工艺，很多艺术形式都会被它借鉴、消化、吸收，而影响最直接的其实就是绘画。可是，我们今天对宋代瓷器的印象是什么呢？汝窑、官窑、哥窑等都是颜色少，器形简约，而且几乎完全没有装饰性的图画。

宋瓷的器形、材质、颜色都非常好，但为什么没有把宋画给融合进去呢？要知道，皇帝重视绘画的程度其实是远远高于瓷器的，瓷器的地位实际上是比不过绘画的。那为什么不把绘画技巧用在瓷器上呢？

答案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做不到。

虽然也有很多宋代的瓷器上有装饰画面，但这些基本上是靠雕刻来完成的，或者是靠模印。你可以简单地想象一下，把印章盖在一个面团上，面团上就会留下立体的文字。模印的原理就是这样，印上的当然主要是立体的花纹。宋代的制瓷业整体上其实还处在陶瓷历史上的青少年阶段，所以很多东西技术上是不支持的。在瓷器上绘画就是这样。

首先，没有那么多的颜色。当时，能够用的颜色主要就是红色、绿色和黑色，而且也很单一。不像现在，光是红色，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十几种，什么玫瑰红、胭脂红、大红、朱红等等。而在当时，红就是比大红色暗一点的红色。

其次，宋代瓷器虽然地位已经有很大的提升，但毕竟只是器皿，所以高水平的画师不可能参与瓷器的绘画创作，在瓷器上画画的都只是匠人。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宋瓷上刻画的一些画面生动洒脱，觉得那不是一般画家可以做到的，实际上那并不能说明匠人的艺术水平很高，只是熟能生巧而已。在瓷器上作画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但宋代以来的工匠一直尝试在瓷器上画画，从而使瓷器上的装饰更丰富，使瓷器变得更美观。

在此过程中，第一次重大的突破就是青花瓷，这体现在青花瓷上有了非常漂亮的画面，但青花瓷的画面还存在几个问题。首先，青花是单一的颜色。虽然中国画也有纯水墨的，但那不是全部，更多的画还是有多种颜色的。另外，因为瓷胎和纸张的材料不同，在上面作画的方法也就不一样，所以绘画在瓷器上的表现力其实是远不如纸上的。明代永乐、宣德时期的青花瓷是由宫廷画师给出画稿，匠人再用青花来临摹完成的，所以就比较接近水墨画的效果。这在整个制瓷史上已经是登峰造极的成就了。明代宣德朝之后，青花瓷上的画和画家的画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青花瓷出现不久后，五彩瓷也开始发展起来。这种瓷器就不是只有蓝色一种颜色了，但颜色仍然非常有限，而且硬邦邦的，没有变化。好比你要画一片花瓣，颜色要由深到浅，在五彩瓷上是完全没有办法实现的。一片叶子，一片花瓣，就只能是一种颜色。

所以，无论是画面，还是色彩，瓷器上的绘画和纸上的绘画，一直就有很大差距。虽然经过了几百年的努力，但瓷器上的绘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突破。明代早期官窑的青花瓷的画稿中，还有很多是出自宫廷画师的手笔。到了明代中晚期，官窑衰败，青花瓷的绘画其实被交给了民间画师，特别是木刻版画的画师。就绘画的格调而言，很难说这是一种进步。工艺上也是如此，青花和五彩虽然越来越成熟，但本身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它们的工艺虽然一直在不断地提升，但范围有限。

然而，到了雍正时期，纸画与瓷画的界线就被打破了。今天，如果我们把雍正时期某些官窑瓷器上的画面单独提取出来，就很难分辨它到底是画在纸上，还是画在瓷器上的。这是因为当时出现了一项新的技术——粉彩。粉彩其实是在珐琅彩的基础之上产生的，而珐琅彩是在宫廷里面完成的，因此可以说粉彩继承了宫廷彩绘瓷的纯正血统：画稿基本上都出自宫廷画师的手笔，再由景德镇的匠师照着画稿画在瓷器上。

另外，康熙时期的珐琅彩全部都要依赖进口，到了雍正时期，开始自己做实验，而且非常成功地解决了色彩问题。不但使原来的珐琅彩的颜色全部都国产化，而且还增加了很多新的色彩。当时还发明了一项新的绘画技术，彻底解决了陶瓷绘画的最大难题，那就是如何使一种颜色变得丰富而有变化。比如画一个桃子，如果想要写实，想要逼真，只有单一的红色肯定是不够的，要让桃子虽然看上去是粉红色的，但也不能整个都是均匀的粉红色。在绘画上这当然早就没有问题，但在瓷器上一直就做不到。

现在，一项新的技术解决了这个问题。它是怎样的一项技术呢？我们以画一个桃子为例来说明。

首先，勾出桃子的轮廓。然后，在轮廓里涂一层白色，这有点像女生化妆先要涂一层粉底。第三步，在白色上再罩一层粉红色。接下来，最重要的一步，用笔蘸水局部洗染最上面的那层粉红色。这样一来，洗得多的地方，粉色就淡，洗得少的地方，粉色就深。而且因为先涂了一层白色，它是不透明的，跟瓷器本身的白很不一样，所以淡的粉色和它配合在一起就会显得非常柔美，常常会给人一种粉粉的感觉。

粉彩这项工艺可以说是一种精妙的瓷器“化妆”术，它把瓷器上的绘画表现力一下子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艺术上已经几乎可以和纸上的绘画相媲美。

到了近代，科学的发达使瓷器上可以使用的颜色越来越多，瓷画工艺也越来越发达。今天，无论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画，无论是写实画，还是写意画，都可以绘在瓷器上。随着技术门槛的降低，越来越多的画家直接在瓷器上进行创作。

甚至连一个初学绘画的普通人想要完成一件瓷器上的绘画作品，也算不上什么难事。说不定哪一天，你来景德镇游玩，都能亲自完成一件瓷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