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有几位中国的青年评论家认为:“五四”是中国文化的断裂。从表面现象看,是这样。五四运动,出于革命的要求,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那时的主将提出,“打倒孔家店”,“欢迎赛先生、德先生”。他们用很大的热情诅咒“选学妖孽,桐城谬种”。鲁迅就劝过青年少看中国书。但往深里看一看,五四并不是什么断裂。这些文化革命的主将大都是学根底很深的。这只要问问琉璃厂旧书店的掌柜的和伙计就可以知道,主将们是买他们的旧书的主要主顾!中国的新文学一开始确实受了西方的影响,小说和新诗的形式都是从外国移植进来的。但是在引进外来形式的同时,中国新文学一开始就没有脱离传统文化的影响。
鲁迅对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中古文学,有很深的研究。他曾经讲授过汉文学史,校订过《嵇康集》。他写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至今还是任何一本中古文学史必须引用的文章。鲁迅可以用地道的魏晋风格给人写碑。他的用白话文写的小说、散文里,也不难找出魏晋文风的痕迹。我很希望有人能写出一篇大文章:《论魏晋文学对鲁迅作品的影响》。鲁迅还搜集过汉代石刻画像,整理过会稽郡的历史文献,自己掏钱在南京的佛经流通处刻了一本《百喻经》,和郑振铎合选过《北平笺谱》。这些,对他的文学创作都是有间接的作用的。
闻一多是把西洋诗的格律首先引进中国的开一代风气的诗人,但是他在大学里讲授的是《诗经》、《楚辞》、《庄子》、《唐诗》。他大概是最早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人,我在大学里听他讲过唐诗,他就用后印象派的画和晚唐绝句相比较。闻先生原来是学画的,他一直仍是画家。他同时又是写金文的书法家,刻图章的金石家。他的诗文也都有金石味—好像用刻刀刻出来的。
郭沫若是一个通才。他写诗,也写过小说,写了一大堆剧本;翻译过《浮士德》。但他又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他是第一个用新的观点研究先秦诸子思想的学者,是从史实、章句到文学价值全面地研究《楚辞》的大家,他对甲骨文、金文的研究超越了前人,成为一代权威。他的书法自成一体,全国到处的名胜古迹楼台亭馆,都可以看到他的才气纵横的大字。他的诗明显地受了李白的影响。
沈从文在中国现代作家里是一个很奇特的例子。他只读过小学,当了几年兵,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人,冒冒失失地从边远落后的湘西跑到文化古城北京,想用一枝笔挣到一点“可以消化消化”的东西,可是他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他在一种文化饥饿的状态中,贪婪地吞食了大量的知识,—读了很多书。他最初拥有的书,是一本司马迁的《史记》。他反复读这本书。直到晚年,对其中许多章节还记得。他的小说的行文简洁而精确处,得力于《史记》者,实不少。也像鲁迅一样,他读了很多魏晋时代的诗文,他晚年写旧诗,风格近似阮籍的《咏怀》。他读过不少佛经,曾从《法苑珠林》中辑录出一些故事,重新改写成《月下小景》。他的一些小说富于东方浪漫主义的色彩,跟《法苑珠林》有一定关系。他的独特的文体,他自己说是“文白夹杂”,即把中古时期的规整的书面语言和近代的带有乡土气息的日语揉合在一处,我以为受了《世说新语》以及《法苑珠林》这样的翻译佛经的文体的影响颇大。而他的描写风景的概括性和鲜明性,可以直接上溯到郦道元的《水经注》。他一九四九年以后忽然中断了文学创作,转到文物研究方面来。许多外国朋友,包括中国的青年作家,都觉得这是不可理解的,几乎是神秘的转折。尤其难于理解的是,他在不长的时间中对文物研究搞出那样大的成就,写出许多著作,包括像《中国服饰研究》这样的开山之作的巨著。我,作为他的学生,觉得这并不是完全不可理解。沈先生从年轻时候就对一切美的东西具有近似痴迷的兴趣,他对书画、陶瓷、漆器、丝绸、刺绣有着渊博的知识。这些,使他在写小说、散文时得到启发,而他对写作的精细耐心,也正像一个手工艺匠师对待他的制品一样。
四十年代是战争年代,有一批作家是从农村成长起来的。他们没有受过完整正规的学校教育,但是他们得到农民文化的丰富的滋养,他们的作品受了民歌、民间戏曲和民间说书很大的影响,如赵树理、李季。赵树理是一个农村才子,多才多艺。他在农村集市上能够一个人演一台戏,他唱、演,做身段,并用口拉过门、打锣鼓,非常热闹。他写的小说近似评书。李季用陕北“信天游”形式写了优秀的叙事诗。他们所接受的是另一种形态的文化传统。尽管是另一种形态的,但应该说仍旧是中国的文化传统。
在战争的环境中,书籍是很难得到的。有些作家在土改时从地主家中弄到半套《康熙字典》或残缺不全的《聊斋志异》,就觉得如获至宝。孙犁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孙犁的小说清新淡雅,在表现农村和战争题材的小说里别具一格(他嗜书若命)。他晚年写的小说越发趋于平淡,用完全白描的手法勾画一点平常的人事,有时简直分不清这是小说还是散文,显然受了中国的“笔记”很大的影响,被评论家称之为“笔记体小说”。
另一个也被评论家认为写“笔记体小说”的作家是汪曾祺。我的小说受了明代散文作家归有光颇深的影响。黄宗羲说:“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他的散文写得很平淡,很亲切,好像只是说一些家常话。我的小说很少写戏剧性的情节,结构松散,有的评论家说这是散文化的小说。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家读俄罗斯和苏联翻译作品及五四以来的作家作品比较多,旧书读得比较少。但也不尽如此。宗璞从小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她的作品让人想起宋代女词人李清照。
六十年代才真是文化的断裂。
七十年代由于文化对外开放,西方的各种文艺思潮和各种流派的作品涌进中国,这一代的青年作家热衷于阅读这些理论和作品,并且吮吸到自己的创作之中。
八十年代的青年作家有一部分忽然对中国传统文化激发出巨大的热情。有几年在大学生中间掀起了一阵“老庄热”,有的青年作家甚至对佛学中的禅宗产生兴趣。比如现在美国的阿城,前几年有一些青年作家提出文学“寻根”。“寻根”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谁也没有说明白它的涵义。但是大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向往,追寻好像已经消逝的中国古文化。我个人认为这种倾向是好的。
近年还出现“文化小说”的提法,这也是相当模糊的概念。所谓“文化小说”,据我的观察,不外是:1.小说注意描写中国的风俗,把人物放置在一定的风俗画环境中活动;2.表现了当代中国的普通人的心理结构中潜在的传统文化的影响,—比如老庄的顺乎自然的恬静境界,孔子的“仁恕”思想。
无论“寻根文学”或“文化小说”的作者,都更充分地意识到语言的重要性。他们认识到语言不仅是手段,其本身便是目的。他们认识到语言的哲学的、心理的意蕴。认识到语言的文化性。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都有文化。正如中国古代的文论家所说:凡无字处皆有字。文学语言的辐射范围不只是字典上所注释的那样。语言后面所潜伏的文化的深度,是语言优次的标准,同时也是检验一个作品民族化程度的标准,也是一个作品是否真正能够感染读者的重要契因。比如毛泽东写给柳亚子的诗:
饮茶粤海未能忘,
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
落花时节读华章……
单看字面,“落花时节”就是落花的时节,但是如果读过杜甫逢李龟年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就知道“落花时节”包含着久别重逢的意思。
因此,我认为当代中国作家,应该尽量多读一点中国古典文学。
中国的当代文学含蕴着传统的文化,这才成为当代的中国文学。正如现代化的中国里面有古代的中国。如果只有现代化,没有古代中国,那么中国就不成其为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