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写下的生活(1 / 1)

新笔记小说是近年出现的文学现象。以前不是没有过,但是写的人不是那样多,刊物上也不似现在这样频繁的出现,没有成为风气。这种现象产生的背景是什么?这说明什么“问题”?我是写过一些这样的小说的,有些篇自己就加了总题或副题:笔记小说。但究竟什么是新笔记小说,我也说不上来。

要问新笔记小说是什么,不如先问问:小说是什么?这个问题问之小说家,大概十个有八个答不出。勉强地说,依我看,小说是一种生活的样式或生命的样式,那么新笔记小说可以说是随笔写下来的一种生活。一种生活或生命的样式。

中国古代的小说,大致有两个传统:唐人传奇和宋人笔记。唐人传奇本是“行卷”,是应试的举子投给当道看的,这样可以博取声名,“扩大影响”。使试官在阅卷前已经有个印象。因为要当道看得有趣,故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又欲使当道欣赏其文才,故辞句多华丽丰赡。是有意为文。宋人笔记无此功利的目的,只是写给朋友看看,甚至是写给自己看的。《梦溪笔谈》云“所与谈者,唯笔砚耳”。是无意为文。故文笔多平实朴素,然而自有情致。假如用西方的文学概念来套,则唐人传奇是比较浪漫主义的,而宋人笔记则是比较现实主义的。新笔记小说所继承的,是宋人笔记的传统。

新笔记小说的作者大都有较多的生活阅历,经过几番折腾,见过严霜烈日,便于人生有所解悟,不复有那样炽热的**了。相当多的新笔记小说的感情是平静的,如秋天,如秋水,叙事雍容温雅,渊渊汩汩,孙犁同志可为代表。孙犁同志有些小说几乎淡到没有什么东西,但是语简而情深,比如《亡人逸事》。这样的小说,是不会使人痛哭的,但是你的眼睛会有点潮湿。但也有些笔记小说的感情是相当强烈的,如张石山的《淘井》、王润滋的《三个渔人》。有不少笔记小说是写得滑稽突梯的,使读者读后哭笑不得。写“**”的笔记小说,被称为“新世说”者多如此。恽敬新的《刘校长游街》写得很真实,—同时又那样的荒谬。写“**”小景的小说,多如实,少夸张,然而这样的如实又显得好像极其夸张。这样的感情是所谓“冷隽”。这样,有些笔记小说就接近讽刺文学,带杂文意味。这在新笔记中占相当大的比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那是“无可奈何之日”。

笔记小说一般较少抒情,然而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却是一首抒情诗。然而,你不能说这不是新笔记小说。阿成的《年关六赋》是风俗画。贾平凹的《游寺耳记》是小说么,是“笔记小说”么?这是一篇游记,一篇散文。然而“笔记”和“散文”从来就是“撕掳不开”的,笔记小说多半有点散文化。孙犁同志的小说在发表前有编辑问过他“您这是小说还是散文”?孙犁答曰“小说!小说!”我们要不要把《游寺耳记》从“新笔记小说”中开除出去?不一定吧。高晓声的《摆渡》是寓言。矫健的《圆环》可以说是一篇哲学论文。

如此说来,“新笔记小说”从内到外,初无定质,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了?

好像是这样。这也是“新笔记小说”的特点。“新笔记”的天地是非常广阔的。

“新笔记小说”很难界定。这是一个宽泛的、含混的概念。但是又不是“宽大无边”。作者和编者读者心目中有那么一种东西,有人愿意写,写就是了。有人愿意看,看就是了。

有一个也许叫人困惑的问题:新笔记小说和“主旋律”的关系。一般说来,大部分新笔记小说大概不能算是主旋律吧?不是主旋律,那么是什么?次旋律?亚旋律?它和主旋律的关系是什么?也不必管它吧。有人愿意写,写就是了。有人愿意看,看就是了。

学话常谈

惊人与平淡

杜甫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宋人论诗,常说“造语平淡”。究竟是惊人好,还是平淡好?

平淡好。

但是平淡不易。

平淡不是从头平淡,平淡到底。这样的语言不是平淡,而是“寡”。山西人说一件事、一个人、一句话没有意思,就说:“看那寡的!”

宋人所说的平淡可以说是“第二次的平淡”。

苏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

“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

葛立方《韵语阳秋》云:

“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然后可造平淡之境。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

平淡是苦思冥想的结果,欧阳修《六一诗话》,说:

“(梅)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限。”

《韵语阳秋》引梅圣俞和晏相诗云:

“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

言到平淡处甚难也。

运用语言。要有取舍,不能拿起笔来就写。姜白石云: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作诗文要知躲避。有些话不说。有些话不像别人那样说。至于把难说的话容易地说出,举重若轻,不觉吃力,这更是功夫。苏东坡作《病鹤》诗,有句“三尺长胫□瘦躯”,抄本缺第五字,几位诗人都来补这个字,后来找来旧本,这个字是“搁”,大家都佩服。杜甫有一句诗“身轻一鸟□”,刻本末一字模糊不清,几位诗人猜这是什么字。有说是“飞”,有说是“落”……后来见到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大家也都佩服。苏东坡的“搁”字写病鹤,确是很能状其神态,但总有点“做”,终觉吃力,不似杜诗“过”字之轻松自然,若不经意。而下字极准。

平谈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四川菜里的“开水白菜”,汤清可以注砚,但是并不真是开水煮的白菜,用的是鸡汤。

方言

作家要对语言有特殊的兴趣,对各地方言都有兴趣,能感受、欣赏方言之美,方言的妙处。

上海话不是最有表现力的方言,但是有些上海话是不能代替的。比如“辣辣两记耳光!”这只是用上海方音读出来才有劲。曾在报纸上读一只短文,谈泡饭,说有两个远洋轮上的水手,想念上海,想念上海的泡饭,说回上海首先要“杀杀搏搏吃两碗泡饭!”“杀杀搏搏”说得真是过瘾。

有一个关于苏州人的笑话,随两位苏州人吵了架,几至动武,一位说:“阿要把倷两记耳光搭搭?”用小菜佐酒,叫做“搭搭”。打人还要征求对方的同意,这句话真正是“吴侬软语”,很能表现苏州人的特点。当然,这是个夸张的笑话,苏州人虽“软”,不会软到这个样子。

有苏州人、杭州人、绍兴人和一位扬州人到一个庙里,看到“四大金刚”,各说了一句有本乡特点的话,扬州人念了四句诗:

四大金刚不出奇,

里头是草外头是泥。

你不要夸你个子大,

你敢跟我冼澡去!

这首诗很有扬州的生活特点。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吃茶),晚上“水包皮”(下澡塘洗澡)。四大金刚当然不敢洗澡去,那就会泡烂了。这里的“去”须用扬州方音,读如kì。

写有地方特点的小说、散文,应适当地用一点本地方言。我写《七里茶坊》,里面引用黑板报上的的顺口溜。“天寒地冻百不咋,心里装着全天下”,“百不咋”就是张家口一带的话。《黄油烙饼》里有这洋几句:“这车的样子真可笑,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还不怎么圆,骨鲁鲁,骨鲁鲁,往前滚。”这里的“骨鲁鲁”要用张家口坝上口音读,“骨”字读入声。如用北京音读,即少韵味。

幽默

《梦溪笔谈》载:

“关中无螃蟹。元丰中,予在陕西,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用病疟者,则借去挂门户上,往往遂差。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过去以为生疟疾是疟鬼作祟,故云:“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说得非常幽默。这句话如译为口语,味道就差一些了,只能用笔记体的比较通俗的文言写。有人说中国无幽默,噫,是何言欤!宋人笔记,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有不少是写得很幽默的。

幽默要轻轻淡淡,使人忍俊不禁,不能存心使人发笑,如北京人所说“胳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