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人物的绰号(1 / 1)

鼓上蚤和拼命三郎

由“旱地忽律”想到《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绰号。

有的绰号是起得很精彩的,很能写出人物的气质风度,很传神,耐人寻味。

如 “鼓上蚤时迁”。曾看过一则小资料,跳蚤是世界动物中跳高的绝对冠军,以它的个头和能跳的高度为比例,没有任何动物能赶得上,这是有数据的。当时想把这则资料剪下来,忙乱中丢失了,很可惜。我所以对这则资料感兴趣,是因为当时就想到 “鼓上蚤”。跳蚤本来跳得就高,于鼓上跳,鼓有弹性,其高可知。话说回来,谁见过鼓上的跳蚤?给时迁起这个绰号的人的想象力实在令人佩服。

时迁在《水浒》里主要做了三件事:一偷鸡,二盗甲,三火烧翠云楼。偷鸡无足称,虽然这是武丑的开门戏。写得最精彩的是盗甲。时迁是“神偷”型的人物,中国的市民对于神偷是很崇拜的。凡神偷都有共同的特点,除了身轻、手快,一双锐利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举重若轻,履险如夷,于间不容发之际能从容不迫。《水浒》写盗甲,一步一步,层次分明,交待清楚。甲到手,时迁“悄悄地开了楼门,款款地背着皮匣,下得胡梯,从里面直开到外门来,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款款地”是不慌不忙的意思,现在山西、张家口还这么说。“款款”下加一“儿”字,“款款儿地”,更有韵味。火烧翠云楼是打北京城的一大关目。这两回书都写得不精彩,李卓吾评之曰 “不济不济”。时迁放火,写得很马虎。不过我小时看石印本绣像《水浒》,时迁在烈焰腾腾的翠云楼最高一层的檐角倒立着—拿起一把顶,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时迁在《水浒》里要算个人物,但石碣天书却把他排在地煞星的倒数第二,连白日鼠白胜都在他的前面,后面是毫无作为的“金毛犬段景住”,这实在是委屈了他。

如“拼命三郎石秀”。“拼命”和“三郎”放在一起,便产生一种特殊的意境,产生一种美感。大郎、二郎都不成,就得是三郎。这有什么道理可说呢?大哥笨、二哥憨,只有老三往往是聪明伶俐的。中国语言往往反映出只可意会的、潜在复杂的社会心理。

拼命三郎不止是不怕死,敢拼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更重要的是说他办事脆快,凡事不干则己,干,就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绝不是莽莽撞撞。看他杀胡道,杀海阇黎、杀潘巧云、杀迎儿,莫不经过详实的调查,周密的安排,刀刀见血,下手无情。这个人给人的印象是未免太狠了一点。

石秀上山后无大作为,只是三打祝家庄探路有功,但《水浒》写得也较平淡,倒是昆曲《探庄》给他一个“单出头”的机会。曾见过侯永奎的《探庄》,黑罗帽,黑箭衣,英气勃勃。侯永奎的嗓子奇高而亮,只是有点左,不大挂味,但演石秀,却很对工。

浪子燕青及其他

“浪子燕青”的“浪子”是一个特定概念,指的是风流浪子。张国宝《罗李郎》杂剧:“人都道你是浪子,上长街百十样风流事。”此人一出场,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个“人物赞”描写如画,在《水浒》诸“赞”之中是上乘。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是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通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水浒》里文身绣体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史进,一个是燕青。史进刺的是九纹龙,燕青刺的大概是花鸟。“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玉玲珑”是什么,曾有人考证过,结论勉强。一说玉玲珑是复瓣水仙。总之燕青刺的花是相当复杂的。史进的绣体因为后来不常脱膊,再没有展示的机会。燕青在东岳庙和任原相扑,脱得只剩一条熟绢水裤儿,浑身花绣毕露,赢得众人喝彩,着实地出了风头。

《水浒传》对燕青真是不惜笔墨,前后共用了一篇赋体的赞,一段散文的叙述,一首“沁园春”,一篇七言古风,不厌其烦。如此调动一切手段赞美一个人物,在全书中绝无仅有。看来作者对燕青是特别钟爱的。

写相扑一回,章法奇特。前面写得很铺张,从燕青与宋江谈话,到燕青装做货郎担儿,唱山东货郎转调歌,到和李逵投宿住店,到用扁担劈了任原夸口的粉牌,到众人到客店张看燕青,到燕青游玩岱岳庙,到往迎恩桥看任原,到相扑献台的布置,到太守劝阻燕青,到 “部署”再度劝阻,一路写来,曲折详尽,及至正面写到相扑交手,只几句话就交待了。起得铺张,收得干净,确是文章高手。相扑原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事,动作本身,没有多少好写。但是《水浒》的寥寥数语却写得十分精彩。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 “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肋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肋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膊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 “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叫 “鹁鸽旋”,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于此处行边加了一路密圈,看来李卓吾对这段文字也是很欣赏的。这一段描写实可作为体育记者的范本。

燕青不愧是“浪子”。

《水浒》一百八人多数的绰号并不是很精彩。宋江绰号 “呼保义”不知是什么意思。龚开的画赞称之曰“呼群保义”,近是“增字解经”。他另有个绰号“及时雨”,是个比喻,只是名实不符。宋江并没有在谁遇到困难时给人什么帮助,倒是他老是在危难之际得到别人的解救。 “黑旋风李逵”的绰号大概起得较早,元杂剧里就有几出以 “黑旋风”为题目的,这个绰号只是说他爱向人多处排头砍去,又生得黑,也形象,但了无余韵。“霹雳火”只是说这个人性情急躁。“豹子头”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 “菜园子张青”虽看不出此人有多大能耐,却颇潇洒。

不过《水浒》能把一百八人都安上一个绰号,配备齐全,也不容易。

绰号是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后、明以前,即《水浒传》成书之时。宋以前很少听到。明以后不绝如缕。如《七侠五义》里的“黑狐狸智化”,窦尔墩“人称铁罗汉”。但在演义小说中不那么普遍。从文学表现手段(虽然这是末技)和社会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下绰号,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