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写到这里,很多山西的朋友读起来可能会有些压抑。山西已经混到五千年来最落魄的地步,如果未来还是希望渺茫,那真要无颜面对祖先了。山西究竟该向何处去?这是所有念兹在兹的山西人都会思考的一个问题。
我认为有三方面需要重视。
第一,山西要认清、接受并尊重现实。
今日山西的重要性远不如昔,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在高铁时代,省域的概念将会弱化,枢纽的重要性会得到极大凸显,北京、郑州、西安作为北方的三大枢纽,均匀地分布在山西周围,大同、忻州向北京靠拢;长治、晋城与郑州打通;临汾和运城,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区域定位,基本算是西安的辐射范围。新“三家分晋”局面正在形成,而这种趋势从未来五到十年来看几乎无法避免。
现实如此,认清、尊重并接受是山西最明智的选择。其实这很正常,历史的舞台上谁都有机会成为主角,也终将迎来谢幕时刻。世上哪有万世不熄的香火?当大而强已经成为过去式,山西的未来一定要立足精品,发现特色,打造有识别度的区域名片。
第二,山西需要一批有所为的官员。
在2010年左右,一位不速之客去北京拜访我,邀请智纲智库为他主政的城市进行战略策划。这个人就是时任大同市市长。
半天交流下来,他说得唾沫飞溅,但其实我只听懂了四成,剩下六成要靠猜,因为他那一口山西话真是难懂。但就是在连蒙带猜中,我发现了这个市长有点能耐:其一,极度倔强,认准的事情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其二,眼光非常长远,他提出的大同古城修复计划极其宏大。智纲智库在中国操盘过太多城市区域项目,虽然中国正处于高速城市化阶段,但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件事情的难度远超他的权力范围,别的不说,单单财政压力就能把人压死。其三,我发现他是个精于谋事、拙于谋身的愣头青,也就是俗话说的不会“做官”。
我曾经认识一位相当高级别的领导,在他退下来之后某一天,他的秘书突然联系我,说他身体快不行了,希望我去见见他。那次我远赴海南和他聊了两三个小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讲到,政治人物最怕的就是半渡而击,事情做到一半的时候被调任,老百姓不知道原委,只看见你留下的烂摊子,所以把脏水都泼到你身上。而政治人物最喜欢的就是“功成在我”,这是人性,无可厚非,谁都只想生娃娃不想当保姆。一为自保,二为政绩,因此很多官员都只考虑两三年见成效的项目,频繁创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成为常态。
频繁创新倒没有问题,可怕的是短期行为。真正重大的项目,没有十年之功几乎不可能,但这么长周期的事情只有两种人会干:一是背景深厚、有政治抱负的人杰,二是他这样不会当官的愣头青。这种现象从全世界看都概莫能外。西方的政治人物为讨好选民,急功近利是必然,相比之下中国的制度延续性还更好一点。
尽管我判断他的委托难度很大,但他真的打动了我,我们的团队随后跟进了整个大同古城开发总体战略策划方案。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后来合作没有向纵深推进,但我内心还是很认可这个人的。
这段时间以来,大同古城遭遇了非常严厉的官方批评,这很正常。他一直是个争议人物,四平八稳反而不是他的风格。但是,我反倒认为看似愣头青的他,实则有大智慧,他也图名利,但计的是天下利,求的是万古名。
在他去之前的大同,背负着煤都的沉重名声,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
垃圾基本靠风刮,污水基本靠蒸发,游商基本没人抓,市容基本没人夸。
他看似急躁和愣头青的大兴土木背后,是殚精竭虑为这一座濒临枯竭的城市寻找突破口。正如他所说:“中国高速城市化的窗口即将关闭,大同将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作为中国这几十年来城市化的深度参与者,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绝对是大实话,也是极富战略眼光的预判。
榆次老城、常家庄园、大同古城、云冈石窟、华严寺、善化寺……他一路走来,留下的很多作品可能短时间不被理解,但长远来看,这些建筑不仅是当地招牌,更是山西乃至中国的招牌,价值无限。
他离开大同时,万民送行,盛况空前;他卸任太原时,一篇普通的离职公文刷爆朋友圈,网友广泛怀念。这只说明一个道理,公道自在人间。很多权倾一时的名字被人尊重,掌权者自我感觉良好,殊不知别人尊重的只是权力本身。当年晋惠帝在龙椅上发表“何不食肉糜”的高论时,百官山呼圣明之声同样不减。这种官当得再大,于青史无足轻重。
2019年我又一次走访山西,最令我欣慰的就是太原、大同两座城市的崭新格局。
太原多少年建不起来的立交桥拔地而起,再加上原本就有的大山大河,整个太原眉清目秀;大同,这座千年古城也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不见兵荒马乱、乌烟瘴气,重现北魏皇城气象。尤其是大同的美食,取自农耕、游牧两大文明之所出,揉造品鉴于王公巨富之口,沉淀至今,可谓绝品。
平心而论,时任市长的工作有不少败笔,也不乏靡费公帑之举,但我相信他是真想给百姓、给家乡做事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句话对于他不是说说而已。几十年来,仕途的波折与事业的昭彰互为因果。如今他年满退休,也算是一种成全。
借由他,岔开聊几句山西人的性格。如果把各省的中国人比喻成一个班级,那么山西人就是那个不捣乱也不突出、不聪明也不太笨的,默默待在角落里的,不太显眼的那个人。
表里河山的封闭体系使得山西人总体偏保守,两山夹出的一连串断陷盆地更弱化了内部交流,曾经横跨农耕、游牧两大文化区让山西人性格更加多元,且难以说清。
山西人既保守也激进,“百度”的李彦宏很保守,“融创”的孙宏斌很激进,“乐视”的贾跃亭更激进;山西人既抠门也豪爽,“九毛九”的故事让人忍俊不禁,煤老板的豪爽也让人诧异不已;山西人既恋家也敢于闯**,如今山西人外出打工极少,但当年晋商的足迹踏遍欧亚大陆;山西人既活在过去也活在未来,封建思想严重者不乏其人,也有像刘慈欣那样的怪人,坐困愁城的小工程师,笔下却是光年之外的浩瀚文明……
这些形形色色的老西儿,让人很难看清山西人的性格特质,但背后还是有两点共性。
一是乡情,山西人乡土观念极重。尽管当年晋商汇通天下,流寓四海,但最终一定要叶落归根,建起一座座深宅大院。我曾听老辈描述过“西商”(即晋商)的样子,他们穿着过时,面黄肌瘦,单身在外,从不吃喝嫖赌,一心想着赚够钱回家盖宅子,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富贵不还家如锦衣夜行。时代在变化,“乡情”是山西人不变的情结。
二是较劲。从宁死不出山的介子推,到千里走单骑的关羽,再到武则天、于成龙、陈永贵,直到今天的这位前大同市市长,甚至是《又见平遥》里面那位虚拟人物赵东家,耗尽家财与二百三十二名镖师远赴沙俄,一去七载无人生还,只为保住分号王掌柜一条血脉。
再比如说署晋三十八年的阎锡山,历经数次政权更迭,却始终能牢牢把握山西政权,将山西打造为独立王国。整个民国时代的山西,在阎锡山的治理下,于疮痍满目的神州大地上保持相对的富庶、平安。阎锡山尽管毁誉参半,甚至被矮化为修窄轨铁路的守财奴形象,但其近四十年如一日的保境安民之举,让山西人到现在都还很怀念他。
这样的“一意孤行”在其他地方很难理解,但在山西太多了。
山西人的较劲,与陕西的倔强、湖南的霸蛮、贵州的日鼓鼓都不太一样:山西人不善言辞,主意又正,不仅敢想还敢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常常越走越孤单,以至于变成孤臣孽子式的坚守。
别的不说,近四十年来,大大小小官员我见过上千个,像这位前市长这样一路死磕、不留后路的官员从来没见过,真是山西这片黄土地上孕育出的怪才。
由于较劲对象不同,山西人较劲的体现形式很多:有时候是气节,有时候是忠义,有时候是清廉,有时候是诚信,有时候是一诺千金,有时候是造福一方,总之就是憋着一口气,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态度干好一件事。
如果说乡情是山西人心灵世界的最终归依,那么较劲就是隐藏在山西人略显木讷外表下的精神源动力。这是山西人复杂性格的两条主线。
讲完山西人的性格,我们言归正传,讲山西向何处去的问题。
第三,山西的未来,离不开以文化旅游抓手的发展模式。
为写好这篇文章,我特地再访山西。一路走来,跨黄河入晋,纵览三晋大地,访“武圣”故里,古槐寻根,晋国溯源,吕梁踏青,河边诉阎,大同探魏,真是令人感慨!千年的时光遇见的都是厚重,山西有很多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绝版的资源,山西的国家一级文保单位在全国三十四个省区市中高居第一,70%以上的元明古建筑都在山西。
过去山西旅游业欠发达,一是因为煤炭大省名声在外,令人望而却步;二是因为僵化的管理体制,导致软环境太硬,硬环境太软。
不过,得益于近年来的煤炭产业转型,山西的大气状况有了极大的好转,我儿时印象中那个高天流云的山西正在成为现实。山西省内也高度重视文旅的发展,这条路是很有远见的,但一定要重视市场的作用。文旅是面向消费者、面向未来、面向美好生活的产业,在快速迭代的时代,需要非常敏感的触角才能感知到细微的变化,而这正是市场的长处。
山西做文旅还有一大优势——煤老板多。
在煤炭黄金十年中,让煤老板来做文旅几乎不可能,要知道文旅不是“养猪”,而是“养闺女”,需要花时间、花精力、花财力去“富养”。不管是谁做文旅,都需要有耐心、有信心、有定力,能细心去养好文旅这个“闺女”。过去,习惯了赚快钱的煤老板们,根本安不下心来慢慢做文旅。然而,如今煤炭黄金期已过,一代煤老板也慢慢老去,他们的子女面临着重大接班考验。
煤老板多,意味着钱多。我把世界上的钱大致分为三类:对于花钱享受生活的人来说,钱是财富;对于用钱投资做生意的人来说,钱是资本;对于德不配位的人来说,钱是浮财,而浮财是会砸死人的。
煤老板们积累了一辈子的钱,究竟会成为财富、资本还是浮财?要看下一步二代的选择方向。这批二代们通常接受过高等教育,喝过洋墨水,大致了解未来行业发展趋势,对简单粗暴的煤炭产业也没有兴趣,而文旅恰好是一个周期长、投入大、需要精耕细作的行业,两者间一拍即合。如果说过去的山西是为了一个黑色产业而牺牲其他产业,那么现在到了用一个健康的黑色产业来孵化培育其他产业的时候了。
山西发展文旅的优势,还有一点很重要:山西位于中国地形第二级阶梯上,平均海拔一千五百米。对于华北平原来说,山西是夏天绝佳的避暑胜地:不仅凉爽,而且文化底蕴厚重,环境日渐改善。在通达性日渐好转的今天,抓住京津都市圈的四千万气候移民,是山西可以好好打的一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