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流水的兵(1 / 1)

士兵 兰晓龙 10584 字 7个月前

军队是轧钢的车床,锻铁的大砧,可等你习惯了那股子刚硬,它也是一张能让人大梦不觉的温床。

五点半起床,五千米及其他,早餐,训练,视具体课目而定。

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训练或机械保养,自由活动,电视时间,睡前五千米及其他,睡觉。

?所谓其他指的是随时加练的体能项目: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贴墙深蹲,一百个引体向上或者加负重什么的。

?周二周四周六洗澡,休息日小会餐,节日大会餐。

?有时开班务会,有时全连集合,照了连长的性子,七连的例会不定期,这都会带来意外或惊喜,条令范围内的意外和预先知道的惊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时就在野外埋锅造饭,说是当炊事项目练的,我们可当它是个娱乐,饭里和了泥土和硝烟,甚至都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这种生活大概任何非军人都要觉得无趣,其实就算有些前军人跟人回味起这种生活来,也要加上一个无趣的尾缀,他没有勇气承认他的乐在其中。

?并不是说你每天十二点睡觉,在下一个十二点起床才有自由,我后来那样试过,实际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时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战友们在钢七连解散时的那种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诩的白铁军,都知道这是为了整支军队的需要,可那是个抽象的概念,实际地说,被要求承担这个磨难的是你自己。

?对,一个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时你还在队列之中,你以为像以前那样,或好或坏,这是一个团体的事情,然后你离开了队列,对着渐行渐远的过去,你发现承载那些记忆,那些辛苦与快乐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因为你已经被要求离开队伍。

?我后来非常后悔在班长走的时候和他生气,我过早地让那种离队的感觉降临到他身上,相比之下连长和六一做得远比我好,他们陪他到最后。

?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也许正好证明,你曾经是那么坚强。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干脆扔了。

?明儿开个联欢会,我来操办。

军纪和人心都得顾到。

洪兴国说。

高城只是嗯了一声。

洪兴国说:三十多个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让送。

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乱了军心不可。

高城不由委屈地喊了一声老洪!?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高城说我对不住你,我老压你。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是协助工作的,你怎么压我了??高城说我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我跟对家使眼色。

他们都知道惹了指导员没事,惹了连长就得出事,都帮我捣蛋。

洪兴国说你是连长嘛,钢七连的头一号,你不能输的。

?高城便狠狠地给了洪兴国一拳。

??七连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

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

路过的兵看得很羡慕,都说七连是真不赖,伙食也是盖全团第一。

?这时的司务长,早就没有心思吹点什么了,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提着两串香蕉走进食堂。

有几个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欢地布置联欢会场,司务长一看就气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殡仪馆!录音机打开!?一边的录音机于是响了起来。

?会场上的横幅写着: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

?开饭了,操场上训练的各部队已经拉着吃饭的号子往食堂里去。

白铁军和许三多却一直地坐在操场的边沿。

白铁军说班代,开饭了。

许三多说今天咱们晚点去。

干什么?你不怕连长呀?不会的。

白铁军说班代你怎么啦?你说有事要跟我说,坐了半小时了你又老说车轱辘话。

许三多说:我没有……我谢谢你。

?又来了又来了,你谢我什么呀?白铁军怎么也搞不懂。

?谢什么呢?许三多却说不知道,他说,我对不起你。

?白铁军骂了一声:**!?这时,七连的一位班长,扶着一个哭得不成话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着。

?许三多忽然就站了起来,说咱们走吧。

?白铁军唠唠叨叨地跟许三多,往食堂走去。

?一个连的人都在食堂里静静坐着,只有刚进来那几名兵轻轻的啜泣声。

?白铁军还在外边没有进来,嘴里就大声地嚷开了,他说班代,你明儿个可别这么搞怪啦!?白铁军一进门,洪兴国和高城都给他站了起来。

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这是个信号,全连的鼓掌顿时热闹起来。

?掌声中,白铁军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字。

?然而,他却像文盲一样,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

?慢慢地,掌声落了下来。

?……就……就这么快呀?白铁军装了一下,极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却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

?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

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嚎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响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洪兴国也被人不断地拥抱着,只有高城,散着双手靠边站着,显得有些难堪。

?白铁军好像看在了眼里,悄悄地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连长!白铁军亲亲地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

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

这时,洪兴国在后边暗暗地给了他一脚。

洪兴国说七连长,你就别拉着架子了。

然后给高城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高城说了一声不太好吧,但人已经投入了洪兴国的拥抱里。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拿书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

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

摸到门口时,白铁军回头看了一眼这住了三年的宿舍,才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洪兴国和高城从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然后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连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原地站着的高城,一直等着洪兴国能回头看他一眼。

?一个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兴国将那兵的头忽地一揽,搂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把下边的高城给忘了。

?其实,从那时起,他们都已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单地往回走着,他的步子在走廊里显得很重。

?终于,不知哪个班的宿舍里传来了第一声哭声,随后,哭声四起。

?其实,谁都想去送一送的。

?可是,钢七连的连长高城,却下了死命令:?不许送,以维护军心。

??高城和他的部队,突然间就短了一大截了。

看着眼前站着的部队,高城心里总有点怪怪的。

天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每个人都淋湿透了。

?高城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队!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继续训练!!别当我说浑话,我姓高的有这个信心,说一声打起来,戳在这里的八十一个,还有走了的那三十六个,个顶个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没打,咱们这一百一十七个,个个都对得起七连的祖宗!沉默的士兵们忽然就爆出一个声音:?训练!训练!继续训练!!?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动了。

他并没指望会有人接口。

?下面请……他想说,下面请指导员说话,可眼光转到洪兴国原来的位置时,已经看不到人了。

高城顿时愣了很久。

那八十个兵,比他愣得更久。

?于是,他只好喊道:目标射击场!距离五公里!出发!?一行全副武装的兵,钻过操场,朝远处的雨雾里冲去。

?那些天,许三多的心情也相当地不好。

他把七连的情况告诉给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给他一个答案。

这是在三连的宿舍。

成才在闷闷地吸着烟。

?他说:你想转志愿兵??许三多迟疑着,他说,我是说我不知道转不转志愿兵。

?成才说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

他了解许三多的个性,他问他:你知道义务兵和志愿兵的区别吗??许三多说:志愿兵就是延长服役期,从士兵转为士官,也就是更加专业的士兵。

?成才说许三多,咱们都已经服了两年半的兵役了。

我转了志愿兵,我很后悔,我往后的日子都得在荒漠里过了。

你呢?如果我还在钢七连,我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因为你是我最要命的对手。

可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了,所以我得说,你晕了头了。

?许三多苦笑着,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钢七连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现在成了全团最没落的连队。

你们连的人一个个都是朝不保夕,你还要转志愿兵,这至少要再呆两年……?可是,我还想当兵,我干不好别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说许三多,你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三呆子了,你干什么都能干好的!?可许三多说:可我已经不想干别的了。

连长说,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许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特别爱听他这话,用得上的兵,听着给劲。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说许三多,你还把自己当傻子呢?你高中课程学完了吧??……学完了。

?知不知道,凭你的聪明凭你背书的能力,什么大学你都能考下来的,你知道吗??许三多说:我还没想过。

?别听你们那连长的。

成才说:要说生存,他是为战争生存的,我们这些个小兵豆豆,那是为生存而战争的。

再说了,你们那连长现在天天拉着你们狂练什么?他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呀!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终日。

许三多说。

?成才只好摇头了,他说许三多,你别老这么天真好吗?你这样的话,我走都会不放心的!?你什么时候走?去五班??成才说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这时,甘小宁狂奔着找许三多来了,他说许三多,连长叫你马上去!他跟团部打起来啦!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地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

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

?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伍六一二话没有,把旗扛到了肩上。

?许三多不明原由,想问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别劝我,现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说。

?许三多无奈地扛上旗。

?高城带领着许三多和伍六一,三个人,两杆旗,从团部走廊上一路急行。

值勤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拿书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

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

摸到门口时,白铁军回头看了一眼这住了三年的宿舍,才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洪兴国和高城从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然后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连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原地站着的高城,一直等着洪兴国能回头看他一眼。

?一个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兴国将那兵的头忽地一揽,搂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把下边的高城给忘了。

?其实,从那时起,他们都已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单地往回走着,他的步子在走廊里显得很重。

?终于,不知哪个班的宿舍里传来了第一声哭声,随后,哭声四起。

?其实,谁都想去送一送的。

?可是,钢七连的连长高城,却下了死命令:?不许送,以维护军心。

??高城和他的部队,突然间就短了一大截了。

看着眼前站着的部队,高城心里总有点怪怪的。

天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每个人都淋湿透了。

?高城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队!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继续训练!!别当我说浑话,我姓高的有这个信心,说一声打起来,戳在这里的八十一个,还有走了的那三十六个,个顶个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没打,咱们这一百一十七个,个个都对得起七连的祖宗!沉默的士兵们忽然就爆出一个声音:?训练!训练!继续训练!!?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动了。

他并没指望会有人接口。

?下面请……他想说,下面请指导员说话,可眼光转到洪兴国原来的位置时,已经看不到人了。

高城顿时愣了很久。

那八十个兵,比他愣得更久。

?于是,他只好喊道:目标射击场!距离五公里!出发!?一行全副武装的兵,钻过操场,朝远处的雨雾里冲去。

?那些天,许三多的心情也相当地不好。

他把七连的情况告诉给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给他一个答案。

这是在三连的宿舍。

成才在闷闷地吸着烟。

?他说:你想转志愿兵??许三多迟疑着,他说,我是说我不知道转不转志愿兵。

?成才说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

他了解许三多的个性,他问他:你知道义务兵和志愿兵的区别吗??许三多说:志愿兵就是延长服役期,从士兵转为士官,也就是更加专业的士兵。

?成才说许三多,咱们都已经服了两年半的兵役了。

我转了志愿兵,我很后悔,我往后的日子都得在荒漠里过了。

你呢?如果我还在钢七连,我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因为你是我最要命的对手。

可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了,所以我得说,你晕了头了。

?许三多苦笑着,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钢七连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现在成了全团最没落的连队。

你们连的人一个个都是朝不保夕,你还要转志愿兵,这至少要再呆两年……?可是,我还想当兵,我干不好别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说许三多,你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三呆子了,你干什么都能干好的!?可许三多说:可我已经不想干别的了。

连长说,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许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特别爱听他这话,用得上的兵,听着给劲。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说许三多,你还把自己当傻子呢?你高中课程学完了吧??……学完了。

?知不知道,凭你的聪明凭你背书的能力,什么大学你都能考下来的,你知道吗??许三多说:我还没想过。

?别听你们那连长的。

成才说:要说生存,他是为战争生存的,我们这些个小兵豆豆,那是为生存而战争的。

再说了,你们那连长现在天天拉着你们狂练什么?他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呀!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终日。

许三多说。

?成才只好摇头了,他说许三多,你别老这么天真好吗?你这样的话,我走都会不放心的!?你什么时候走?去五班??成才说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这时,甘小宁狂奔着找许三多来了,他说许三多,连长叫你马上去!他跟团部打起来啦!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地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

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

?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伍六一二话没有,把旗扛到了肩上。

?许三多不明原由,想问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别劝我,现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说。

?许三多无奈地扛上旗。

?高城带领着许三多和伍六一,三个人,两杆旗,从团部走廊上一路急行。

值勤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

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城。

高城极力地沉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然后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红三连打的孟良崮首战?张干事说是啊,怎么啦?高城说没怎么。

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也扛回了这杆旗,我就是跟您讨个说法。

?那就算你们打的首战行吗?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他说五十七条汉子的生命,您说一句就算了?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

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

高城喊道,您也可以不道歉。

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援,我们一律奉陪。

您要觉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说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高城却寸步不让,他说第一,钢七连还没有解散;第二,这事跟钢七连散不散没什么关系。

其实谁都知道,高城的气确实是从那里来的。

?张干事躲避着高城的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

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就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会给个说法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

高城根本没动,高城身后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去。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我们本来就没想磨嘴皮子。

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

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张干事的那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他说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长说什么笔误?黄参谋说,说是红三连打的孟良崮首战……?张干事也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红三连打的头阵?你美国大片看多了是不是??团长怒吼着,用手点指桌子上的锦旗:你瞧见这旗上的字了吗?什么叫浴血先锋?五十七个人,十二个滚了地雷,七个垫了铁丝网,哪个拿到今天都是头号的好兵!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是这个吗??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了下来,说:刻得倒是真好。

不过你要到今天还搞不明白军人是怎么回事,没了你这人我不会可惜的。

……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的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

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

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管里吗??在骨髓里。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忽然湿润了,他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

?对高城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

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他在亲自指导新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

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

高城这才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年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第几名士兵??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

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

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堆着一堆行李。

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他们是我的兄弟。

我为我的兄弟而死!?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哭了……?他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高喊着:?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记住我!?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是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

旗声猎猎。

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

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

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如果是第一年当兵,他会不管不顾地给成才回应。

如果是第二年当兵,他会因为成才破坏纪律生气,可现在是第三年,当了三年兵,他已经只想在大声的口令中吼出那份酸楚。

暮色降临了。

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还得保养。

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

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

这可能是史今走后伍六一第一次对许三多示好。

都不是多话的人,伍六一掌着钎,许三多挥着锤,很快完成了这点活计。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

?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会再多了,这对七连来说已经是既定的命运。

?许三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伍六一转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困惑和焦虑。

?什么?许三多下意识地问道。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讳那个词,他喊了起来:钢七连戳在操场上呢,那哪是一个连?那是一个人啊!忽然就有个人拿把刀过来,今天卸条胳膊,明天下条腿。

我们连喊都喊不出来,我们只能说立正!全连都有!保持队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做梦?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给掐醒来。

?也许大家都希望这是一场梦。

许三多也没有答案。

?……连长说,这是新时期建设新军队的需要。

许三多又像在背课本。

连长说,钢七连的人去了更适合他们的地方,他们在哪里都是钢七连的兵,他们在发挥他们的效能。

在钢七连基础上组建的部队也能更好地发挥效能……?连长说连长说!连长自己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钢七连?我们是最好的,说什么都轮不到我们!?许三多想了想:我想钢七连打仗是先锋,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也是先锋。

听到这个逻辑,伍六一愣在那儿:许三多,我讨厌你。

也算是处很长时间了,就班长走那次你还像个人,你跟班长支气,可你像个人,别的时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对。

我们跟你没法比了,我们怎么着都还有个人的毛病,你没有,他们说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个怪胎!?……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怎么还能照错里去做?许三多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倒像是在坚持着某种信念。

?你是啥都对,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我懂的。

?伍六一让这不愠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气坐下。

?许三多,别以为我没看见,钢七连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强,弄得连里特多对头,这十来天却让得跟什么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对头也和了,因为谁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个后悔可就是一辈子……许三多,我是来跟你讲和的。

?许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他说我们本来就是老乡。

?伍六一摇摇头:别说那个。

许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

?这是又一个意外,许三多怔了,脸上的笑意没了。

?反正机步一连很近……许三多喃喃着。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这个人:许三多,所以我觉得你从来不是个聪明人。

你就不知道,开始的时候谁都怕名单里有自己,现在大家都盼名单里有自己,到现在名单里还没有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许三多强撑着:……不会的。

?这批名单里谁都有了,就是没有你,也没有连长。

伍六一终于说了出来。

看得出许三多信了,他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手上那个部件,回家对他来说也难以接受。

?伍六一看着,这个好勇斗狠的家伙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听。

我不喜欢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

你没错,许三多,咱们是老乡,可我不喜欢我的老乡,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头苦干,苦干。

我知道你我都是凭着这股笨劲才干到今天,可当了几年兵,我已经把这股劲扔得干干净净了。

还有,我嫉妒你,许三多。

?许三多却心不在焉,他说我笨,笨有什么好嫉妒的??因为我们以前都很笨,现在我们变了。

说着说着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来。

?……现在我已经很怀念天天被你和班长训的那个时候了。

许三多说。

?伍六一苦笑着:班长,班长。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对你就没好脸吗??因为我拖后腿。

?不是。

是因为班长太疼你了。

我呢,个子很大,心眼很小,总觉得班长只能是伍六一的,因为就像许三多是被班长带出来的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静,伍六一今天告诉了许三多太多的事情,许三多静静地看着。

伍六一伸出一只手,很勉强地和许三多轻触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算一种和解。

……不管怎么样,别记得我的坏处。

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

这话不该说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话,记住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伍六一说完就离开了。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离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这回是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

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

我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起来。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

许三多说,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

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的人。

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

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操场的空地上,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着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轻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

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拍烟的时候紧张得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忽然,高城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许三多依然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开名册。

?……是没有你。

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许三多笔挺地站着。

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了,而是有些悲哀。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

好了,解散!?许三多放松了一些,其实也就是换了个稍息姿势。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

他转过神儿来,突然咆哮道: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

你不想哭吗??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

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为什么?!?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的,那反倒像哭了。

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他说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报告连长,我知道!?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报告连长,我知道!?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竖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那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可是肉呢??报告连长,肉就是人!?人走了,肉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许三多突然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高城点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之情,又用手指点了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

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为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

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

他们是来找七连连长高城的,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起来:走光了!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想拿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

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的电视机,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

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的样子。

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

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道:班长,一切都好。

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

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连长??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说没事。

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他的胃不好。

?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高城指了指胸口,他说:胃痛,胃痛。

?话没说完,许三多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说你干什么??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高城说不用不用!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脱了下来。

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

?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泪。

他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

?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

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

?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

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

我自己来。

你接着忙你的。

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

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床,铺好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

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

?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床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

该熄灯了。

?远远地,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

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

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吸烟。

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

?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

?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

?你不说报告可以吗??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

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

?……行。

?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干吗不说话?……我没想过连长会哭。

?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

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

……你干吗还是不说话??……我觉得做连长真难。

?做兵也不容易啊。

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做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靠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靠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我明白。

?……你明白吗?可我们根本是两种人啊。

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

?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

?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

?成长就是离别。

当兵不当兵都一样。

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

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别人拿主意。

许三多说。

?我命令你帮我拿。

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

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

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不要。

许三多脱口而出。

?什么不要??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

许三多说。

?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重重地翻个身,似乎睡去。

许三多听了听什么,不再听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

班宿舍是不让抽烟的,这不是件光彩事,高城只好装睡。

但许三多弄出的声音,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许三多在忙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绑腿,穿沙背心。

?高城说许三多,你搞什么??报告连长……?高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说不报告了吗??许三多说:我定计划,每天跑一万米。

?高城像是有点蒙了,他说许三多,现在钢七连只有我们两人。

?是啊。

?许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恼怒不堪:我不会查你内务,不会管你风纪,不会考你的军事技能,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

没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要看住屋里的这些东西,这就叫留守,你懂吗?许三多试图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明天我就转业,你就复员,你还这样干吗?高城质问着。

许三多答不上,但高城从他那神情瞧出来了,他说就算我今天转业,你今天复员,你也会这样,是吧?为什么?……因为钢七连的荣誉??……也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比较好??穿着军装,还是做军人做的事情比较好。

?高城又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样,他看了看昨天随意扔在**的军帽。

?连长,没事我就跑步去了??高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许三多几个高抬腿动作后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觉得有种难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

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自责.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边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

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

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他问什么??跑步,内务,军规军纪,一切照旧,全都按照钢七连都在的时候来!我再也不在宿舍里抽烟了,因为我原来不抽!我不找人托关系了,因为我原来不会托关系!老高今年二十六岁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辈子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高城边跑边说。

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我……觉得跟您说话时候还是喊报告比较好。

您是连长,军队必须有上下级。

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等于秋后的蚂蚱,您自己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行,你喊报告,立正敬礼!咱们俩就是一支军队!再这么着,以后咱们的饭归六连管了,咱们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队去,拉歌唱歌,口令照喊!倒看谁先泄了这口气!你爽了吧??……不是爽不爽,是应该的。

?高城哽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口火气跑开。

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地往这边扫。

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

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

?六连长瞧着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

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说罢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了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然后就自己唱开了。

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合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

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他回到高城身边吩咐道: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碴,直着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人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

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

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高城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明摆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许三多,你也过来,老早就想听你说说训练的经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

?指导员说七连长,咱们是比不上七连的,可也不想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没有说话。

?六连长说老七,你别犯愁。

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

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说一句,许三多,是你的事。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有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高城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

团长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

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团长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团长笑了笑,说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

团长说什么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这是一位士兵让我明白的道理。

?是许三多??您还记得他??你们是钢七连剩下的最后两个人。

?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团长又是笑笑,说门都没有。

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他根本不该做这种事的,您一定有别的意图。

?团长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说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

团长想了想:走了你也罢,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

还有什么事吗?高城说没有了。

团长说那就好自为之吧。

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

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

团长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

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他说如果我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

团长点点头,他说我知道。

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回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在打扫着七连的走廊,这种平常由值日轮做的事情,现在只能他一人做。

高城径直奔许三多过来,看得出,这可能是他对钢七连最挂怀的一桩心事了,他说许三多,我调任师部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这就得走。

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兵,是来帮他搬东西的。

?听了高城这话,许三多惊喜得有点失态。

?他说:连班长都说你有抱负有想法有志气!?高城说:以后钢七连只剩你一个人了,许三多,当兵的,再苦都是一起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团死,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代表什么吗?高城有些悲悯许三多了。

?许三多愣了,他当然明白那代表什么。

?一名师部参谋已经在后边跟了过来。

?高城说我不知道团长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帮帮你。

?不用。

许三多的回答很简单。

?高城说如果我爸知道有这么个士兵,一定很愿意帮忙的。

?后边的参谋急了,他说副营长,咱们得赶紧回师部报到。

您的行李在哪?许三多赶忙替他推开高城的房门,说在这里。

高城还想劝他两句,他却对着他连连地摇着头。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书。

许三多两三下帮他捆好,扛到车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这样走了。

?钢七连眨眼间就要只剩许三多一个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车门上,他很想说点什么,对着许三多却真找不到词了。

看惯了高城的雷厉风行,参谋有些奇怪,他说副营长,咱们赶紧吧?许三多帮高城拉开了车门,让高城快点上车。

高城却迟疑着。

?最后说:许三多……我看错你了,看错了好几次。

?许三多说:连长……副营长,您该走了。

走吧。

?你叫我连长吧。

你不是还叫史今班长吗?你就叫我连长。

?连长,走吧。

?许三多,这三年我做了你连长,这一辈子我是你哥们。

?他在许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为了掩饰自己的留恋,简直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车。

车立刻就开动了,将一个许三多和钢七连扔在了后边。

??暮色浸满了七连的宿舍。

?许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宿舍。

?他抓着高低铺做了会引体向上,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

?他把一个个马扎排成方队队形,又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然后他拿一个水杯当麦克风唱了首歌,没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来个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顶。

这就叫自由,往常做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场,其实就现在这会,他也在盼望那个被人呵斥的下场。

?可无人呵斥。

?连长离开的时候,许三多并没觉得太难受,至少不像班长走时那么难受,只是忽然觉得屋子一下大了几万倍似的,让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来他知道,这叫空虚。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

躺够了,他就往回走,扶着墙,从走廊上一边摸着一边走。

周围黑漆漆的。

摸到三班虚掩的房门时,直挺挺地摔了进去。

?他让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动,好久好久,才爬到了**。

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张光板床。

他好像听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点数:……马镇宇!吴一兵!史今!伍六一!东方式!白铁军!甘小宁!马小帅!许三多!……?有!?许三多在**跳了下来。

?……刘亮!何铁虎!成才!铁铮!李寰!杨小翼!?许三多寂寥地推开房门,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侯若英!杜海!陈志超!浦迅!海辉!?许三多一个屋一个屋地帮他们把房门推开,把灯打开……?夜巡的两名警侦连士兵看到了,过来用手电照住他。

?熄灯号早吹过了,你没听到吗??许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我发现……有一只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