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说过这府里的医师是全南京最好的,这话约摸是对的。过得十几日,我的伤竟好了大半,可以自己行走了。整日在屋里闷着实在难受,我便走出来在南宫府里乱逛。
这南宫府也是极富丽的,“翠名居”是南京第一大酒楼,它的老板自然不会寒碜到哪里去。只见着硕大的府宅里,亭台楼阁、山石花树,数不胜数,各个院落自成格局,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你既可以在单独的院落里独享天地,走出来又融入南宫府这个整体的建筑群中,真真妙不可言。虽说比不上紫禁城那么广阔雄伟,其娟奇秀丽倒是尤胜一筹。
我走在富丽的大花园里,这里假山乱石、花草树木布置得恰到好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走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人工的雕琢,重现大自然宁谧幽静的氛围。我一边走着,一边暗叹,皇宫虽然金碧辉煌,但究竟人工的痕迹太重,这等美景是见不到的。
走了一会子,觉得有些乏了,便kao坐在几座假山中间稍歇,四面都有山石挡着,甚为幽静,也不愁被人看到我坐不像坐的不雅姿势。
突然一阵说话声传来,我本想回避,却还没来得及动弹,人声已近,只得留在原地。仔细分辨,却是南宫凌和郑元来了。
只听南宫凌的声音说道:“子元,你这么久了还不回去,当真恋上了那位罗小姐不成?”
郑元的声音尴尬道:“春流不要胡说,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南宫凌笑道:“那么多年兄弟了,我还不了解你么?跟我争辩什么!”
我听他们说起我,倒是更不方便出去相见了。
郑元沉默了很久,才幽幽说道:“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在那弹丸之地,为了些许权势名利,便连骨肉亲情都可抛之不顾,这样的家,何必要它!”语气多有愤慨之意。
南宫凌叹了口气,旋又问道:“难道你这么肯定那些人是你大哥的手下?”
郑元冷笑一声说道:“那些人黑衣蒙面,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在南京并没有很多相熟的人,如是别人要杀我,用得着遮遮掩掩么?况且我来南京乃是极秘密的,除了兄弟几个,并没有人知道,再加上那些贼子用的武功,若我还看不出来,就不配这‘玄机公子’的名头了。”
南宫凌笑道:“那倒是,这天底下能够瞒过你的事情倒是很少。想来这郑经也是太过分了。当年国姓爷最喜欢的儿子是你,若不是他身为长子,如今坐在那位子上的就是你。当年我父亲力主你继承国姓爷的位子,你却坚辞不就,他不感恩也就罢了,反倒处处针对你、限制你,如今还要将你置于死地。这种人,不配为王。”
郑元苦涩地说道:“我对功名利禄本就没有兴趣,只想要好好完成父亲的遗愿,况且长幼有别,父亲遗嘱让大哥继位,我又岂能作那不孝不义之人?”
南宫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道:“但如今郑经只想偏安台湾,对你又狠下杀手,你就这么算了不成?”
郑元长长叹了口气,却是沉默不语。
他们二人以为无人在场,说得痛快,我却听得冷汗淋淋,从头顶凉到脚心。大清朝被称为“国姓爷”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郑成功!郑成功因拥立隆武帝朱韦健,在福州受到召见,颇多赏识,被认为本家,赐他国姓(朱),改名成功,因此中外后世皆尊称他为“国姓爷”。听他们两人说话的意思,郑元原来竟是郑成功的儿子!郑成功共十子,只是不知道他排行第几?
想不到我无意中竟然撞破了这个秘密。如今郑家在台湾称王,是清廷眼中的“叛逆”,固然大清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放过大清的人。我心里不由忐忑不安,但旋又释然,如今我已离开康熙,曾经担任康熙的贴身宫女之事也是无人所知,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郑元既然孤身来到南京,必然有极其秘密的事情要办,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郑元固是武功高超,那南宫凌身为他的挚友,应该也不差,我要是lou出一丁点儿响动,怕不就要惊动他们惹出事端,当下我更是屏息静气,动也不敢动。
好在这两人并不是来逛园子的,说着话便走过去了,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我又静静等了两刻中,确定园子里再没有别人,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当下也不敢停留,直接奔回房中,还觉得心跳得如同擂鼓,气喘不已。虽说我现在跟大清朝廷已经没有关系,但这里终究是个是非之地,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正想着心事,月梅走了进来说道:“小姐,刚才南宫公子遣人来说,今儿晚上为庆祝小姐康复,要办个宴会呢。小姐去么?”她是知道我极讨厌这些东西的,不然也不会跑到这儿来。
我有些犹豫。刚刚听到郑元的秘密,他们是否察觉了我在偷听,所以想在宴会里对我不利呢?想想却又有些杞人忧天。我在这里无依无kao,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真要对付我,何须摆鸿门宴这么麻烦?于是说道:“去吧,人家这么好心留我们住又为我们开宴会,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
月梅不由喜笑颜开,乐道:“小姐终于决定参加宴会了,看来这南宫公子的魅力还真是够大啊。”
我笑了笑调侃她:“怎么,前两天才叨念着郑公子好呢,这么会儿就变成南宫公子了?”
月梅不由羞红了脸,窘道:“小姐,人家不是说过了么,跟郑公子在一起不安全,但南宫公子身家好,又是‘翠名居’的老板,配得上小姐您的身份,人也俊俏,是个好对象呢。”
我淡淡笑了笑,说道:“南宫公子已经有五房妻妾,你叫我用什么身份嫁给他?”
月梅不由一愣,随即丧气道:“小姐不说我倒忘了。别说做妾了,就算小姐嫁给他作平妻也是不值呢。”
我坐下来,拉起她的手认真说道:“月梅,你跟我说真心话,你是不是喜欢南宫公子?”小丫头想要我嫁给南宫凌,她作为我的贴身丫头自然也有了接触他的机会。虽然未必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她想跟他常相厮守却是肯定的事。她瞒得过别人,又怎能瞒得过我这在皇宫那天下第一阴暗的地方呆了六年的人?!
她愣住了,过了许久才低下了头,羞愧地说:“小……小姐,我……我对不住你。”
这话不啻是承认了。我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没什么好羞愧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打算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我们女孩儿家,天生上便比男人矮了一截,更是要懂得为自己谋划,否则一辈子只能做个被别人摆布的玩偶,就算博得个贤良淑德的名声又如何?只要自己过得好,过得开心,那种东西不要也罢。我寻思着,你若是真的喜欢南宫公子,我便想办法帮你说项一下,让他收了你。”
月梅大吃一惊,连说话都结巴了:“小……小姐,这,这怎么可以……再说,我的身份也配不上南宫公子。”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月梅,你我虽名为主仆,我却从来没把你当下人看,若你真的有心,我便结了你为义妹,以‘元华饭庄’小姐的身份出嫁,谅别人也不敢编排你的不是。”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虽然并不认为嫁给一个男人成为她众多妻妾中的一个有什么好,但如果本人愿意,我也没有立场反对。之所以让她顶着“元华饭庄”半个主子的名义结婚,也是为了让她不至于孤立无kao,在夫家被人欺负。“元华饭庄”在北方势力强大,连官府都要卖我三分面子,这点实力还是有的。
“小姐……”月华是真的没想到我竟然为她设想到这个地步,当下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我慈爱的看着她,笑着问道:“你的意思呢?究竟要不要?”
她收拾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仔细斟酌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小姐,你跟我说过,只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种全心全意地爱才叫**,月梅虽然身份卑贱,但还是希望有人能够专心一意只爱我一人。南宫公子虽然好,但他毕竟有了那么多妻妾,与人分享的爱……我还是不要了。”
小丫头被我潜移默化了!我不由偷笑,也松了口气,如果她真的成为南宫凌众多妻妾中的一员还真是可惜了。不过她这口口声声的卑贱卑微怎么就没扭转成功呢?我又有些头疼。
我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多管闲事了。月梅,男人最要紧的是心地,而不是外貌财富。须知越是俊俏多金的男人越kao不住,不是说他们天生薄幸,而是越是有钱有权有势的男人,天下绝色越是唾手可得,而得来太容易的东西谁会去珍惜?一颗芳心对一个女人来说无比珍贵,对他来说却是俯首皆是,就算他有心珍惜,但他那一颗心如何可分成许多份送给不同的人?便是分了,每人也只能得到一小点,不若不给。绝顶的男子,无情是罪,多情是孽,女人若足够聪明就不应该陷下去。豪门多情债,倒不如普通的人家夫唱妇随、舒心快乐。没有了钱权的铺垫、外表的争艳,显出来的真心才真正值得珍惜。或许这些话你现在还不能体会,但等你再见识多一些,多想一想,多半是能体会的。”
月梅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小姐是绝顶聪明的人,说的话断不会有错。这些话月梅都记下了。”
我不由又笑了:“没有人说的话是绝对正确的,我说这番话不是要你一定接受我的观点,只不过给你提供一些参考。你将来或许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这也是好的。我只是要你明白,如果是你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得出的决定,便应该坚持到底,而我也会支持你到底,明白吗?”
月梅点了点头,含泪道:“小姐的这番心意,月梅至死难忘。”
我欣慰地笑了,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深宫里那个跟在我身边小小的纤弱身影——紫玉。我一直把她当妹妹,成为康熙的贴身宫女后便也实践诺言想办法把她调到我身边。可惜她福浅命薄,没几年一场大病便过去了。我想我是想借着对月梅的照料来弥补心中对她的抱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