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济川对中秋家宴极上心, 方方面面考虑周全,菜色选择上全以孙媳妇一家的口味为主,曾在商圈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老人, 眉开眼笑地陪着宋文晋喝酒,只盼着家里能热闹,一年多几次相聚。
以前的所谓家宴, 总吃得冷淡拘束, 沈延非每每回来只是走过场,坐不了半席就会提前离开,何况他在,整桌也没人敢吭声,都噤若寒蝉。
自从有了姜时念,这张餐桌才总算有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能看到年轻家主脸上那些生动的笑痕。
家宴到了后半程,酒过几巡,就不用那么守规矩了, 姜时念板板正正坐得久了, 有些腰酸, 沈延非揽着她离席, 换到后院小花园里陪她透气,手始终给她揉着腰。
沈济川张望一眼, 盯着两个人亲密的背影,眯了眯略带醉意的眼睛,欣慰遗憾交杂, 跟身旁的宋文晋感慨:“延非以前过得太苦了, 怪我那时候鬼迷心窍。”
“他什么错都没有,从小出类拔萃, 结果在这个家里,一点感情都没得到过,”他摇头,“当妈的不管,一走了之,当爸的心理扭曲,也没把他当个人看,我们这些人更是不可理喻,把他孤立在一个笼子里,他身边谁都没有。”
沈济川喝了酒,眼角有点发红:“现在整个沈家靠他,他因为有了时念,心里的戾气都甘愿散了,我感谢时念,让他有归宿,有个家,不然我真是……不知道延非这辈子要怎么过。”
宋文晋捏着酒杯,手指发白,又想起自己对沈延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简直如坐针毡。
他瞄了眼自己带过来放在一边的手提包,不自然地低咳一声。
沈济川又倒了杯酒:“宋教授,也谢你和俞老师,接纳延非,让他重新有了爸妈,对了——”
说起这个,老爷子眸光一闪,顺口似的问:“我怎么听延非到现在还叫宋教授?他是不是不愿意叫爸?这可不行,我得管管他!都结婚这么久了,哪能不改口!”
宋文晋差点一口酒呛住,负罪感在这句话里飙到顶峰。
害,这能怪谁,还不是他当初非要折腾,如今自讨苦吃。
沈延非也实在是脾性难搞的,从第一次叫爸他不领情之后,这位沈家家主可好,到现在都已经中秋了,还没有让步的意思。
有时候半夜醒了都得犯愁叹气,还被老婆骂活该。
今天听完沈济川说这些,想着沈延非从前的经历,宋文晋到极限了,憋得脸色涨红,他坚持到晚宴结束,起身去包里掏出一个认真包过的纸盒,不再犹豫,直接走到小花园,正看见女儿娇娇俏俏地搂着沈延非仰脸笑。
宋文晋清清嗓子,上前生硬地把纸盒塞进沈延非手里,沉声说:“这个就当……爸妈送你的中秋礼物,好好收着。”
说完宋教授长松了口气,转身要走,想抓紧离开这种丢脸场景,身后沈延非掀开盒盖,看到是一本手掌大的小巧相册,不厚,但里面每页都被放满。
是穗穗出生开始,到两三岁期间的十几张照片。
从襁褓到能走路跑跳,小糯米团子长得粉雕玉琢,精致得不像真人,最后一张是小姑娘意外跌倒,努力往起爬的样子,黑润大眼噙着泪,哭得梨花带雨,还抿起小嘴强忍着,让人心软成泥。
沈延非抓紧相册,低低叫了声:“爸——”
宋文晋一震,停住脚步,暗自深吸口气,准备好迎接温情一刻。
他刚转过身,摆好一个慈父该有的表情面对沈延非,就听见那道清磁嗓音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继续说:“——麻烦您,替我谢谢妈。”
宋文晋头顶着中秋夜一轮圆月,脑袋嗡嗡的确定了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他真被气死,沈家家主一定功不可没。
宋教授心里以为自己快让姑爷给气疯,实际嘴角还是抑制不住露出了笑,冷哼了声扔下一句:“挺顺耳的,以后多这么叫叫。”
晚上沈延非和姜时念还是在沈家小楼里过夜,三楼露台上摆了把宽大躺椅,沈延非长腿舒展地靠坐着,揽住软绵绵趴在他身上的人,指节上绕着她散下来的长发摩挲。
姜时念还处在老公跟爸爸彻底和解的激动里,她中间潜移默化做过很多努力,但不舍得为难老公去全无隔阂地相处和改口,终于今天一本相册,融了他的壁垒。
姜时念倚在沈延非颈窝里,鼻尖都是他冷调的霜雪气,轻声喃喃:“你有的都给我了,我的也都归你,我跟你不管以前碎得多破,现在都拼到一起了,就是完整无缺,这世上最圆满。”
沈延非笑声微哑:“这话说得是不是晚了?从你嫁给我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最圆满。”
他惦念她最近身体不好,轻拍着她头,让她闭目养神,又把手边已经翻了数次的相册拿起来,重新从第一页认真看,指腹刮着照片上圆嘟嘟的脸颊,张张能盯很久。
姜时念的确是有些犯困,被亲得发痒,额角蹭了蹭沈延非,放松地蜷在他腿上,手盖上去,挡住那个两岁的自己:“你是不是看小孩儿可爱啊。”
“小孩儿有什么可爱的,”他被她惹得低声笑,“是你小时候可爱。”
姜时念被夸得心里湿软,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抬起脸,望向他狭长的眼尾问:“学长,上次在贵阳的医院,你说不想要孩子,那现在呢?”
毕竟情况不同了,当初刚确认感情,他正在占有欲最旺盛的时候,而且那时她没有找到亲生父母,还是个没根没源的孤儿,他心疼她。
可如今这么大变化,他是否还那么……
“我有你就够了,”沈延非没有任何犹豫,在露台上温柔夜风里干脆地回答她,“穗穗,有些心病能治好,有些大概一辈子都是那样了,你就当我心胸狭窄,只想和你两个人,我好不容易有你,是想让你无忧无虑,不是忍疼挨刀,我心疼,我也害怕。”
“我确定你爱我,不需要孩子来维系,”他轻抬了下眉骨,“再说我嫉妒心这么强,你天天把感情放一小孩儿身上,总要抽空哄我,哄又哄不好,累不累?怀孕本身就那么辛苦,你愿意,我还不舍得。”
沈延非把她抱起来,掐了掐她细腻的脸,半逗半迫着问:“就跟我过一生,好不好。”
他这么说着,眼底却又过份深沉,如果穗穗开口,她真的喜欢,他也会……
姜时念闭眼环住他,胸口里酸胀甜涩,心脏可能熔炼得化掉了,淅淅沥沥淋了满腔,她“嗯”了声,但等最高涨的情绪稳下去后,还是控制不了的,升腾起一丝浅浅失落。
想把自己不曾拥有过的童年,缺失的爱,都成倍地让那个小小的灵魂拥有,想让一个自己孕育出来的美好生命,流两个人的血,叫他爸爸,给他更多的情感。
不过都不重要,学长要什么,她就给什么,无论两个人相守,还是天伦之乐,她都给得起。
沈延非托了托姜时念的头,她眼帘挑开时,里面藏不好的波澜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搂住她起身回卧室,自嘲着说:“穗穗可怜,嫁了我这么一个自私的人。”
就算是弥补童年,那也是穗穗的童年,不是别人的。
凭什么穗穗缺失的,要她亲眼看着在一个小孩儿身上被灌溉补齐,而她自己,还长久停留在过去,他这人心眼儿小,好的甜的,只想给穗穗单独一个。
穗穗有的,也只能归他,被分出去这事儿,父母已经足够了,再来一个,他怕是忍不了。
隔天是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跟沈家人吃过午饭,沈延非和姜时念把爸妈先送回家,车停在楼下,没着急走,沈延非手搭着方向盘,在午后漫进来的淡金日光里挑唇问她:“老婆,约会吗?”
姜时念怔住,对上他染了层薄光的深刻眉眼,心率无比诚实地嗡然上升。
她跟着沈延非走,按捺着不问他到底要去哪,猜了各种地点,想到一个就报出一个,结果都被男人眼里猜不透的淡笑给否决。
姜时念没想到车竟然一路朝北城城郊的方向开,眼看着车窗外风景开始转为萧瑟,路边几排在陈旧记忆里熟悉的,形状不标致的老树猝不及防闯进她视野。
她反应过来目的地是哪,忽然僵住,脸上血色渐渐褪掉,手无意识用力按着座椅,被沈延非拉起来,他单手打方向盘,跟她十指紧扣。
“别怕,”他贴合着她发凉的掌心,斩钉截铁说,“有我了。”
车平稳转弯,停在一座早已破败的大院铁门前,门上挂的几个金属字摇摇欲坠,满是斑驳锈迹,隐约能看出是“仁光孤儿院”。
姜时念身上血液像是凝固,就算是到了如今,离在这里的日子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但偶尔午夜梦回,她还是会在里面困住打转,崩溃大哭,被人追着逃不出来。
再回到这里,她恍如隔世,眼前泛着类似缺氧的微微花白,干涩吞咽时,被箍进炙热安全的怀抱里。
这个名字从这里起源,大门里是她黑暗乌糟的童年,用尽时光也没有彻底愈合的暗伤。
“穗穗,穗穗。”
沈延非不断叫着她的名字,强势挤进她脑海和记忆里,一点点吞噬覆盖她从前关于这两个字的孤苦恐惧,他抱的力气并不收敛,越来越重,勒着她细细的骨头,想往身体里嵌,用自己血肉筋骨更早地庇护她。
姜时念听着他猛烈心跳,他声带震动的声音,流逝的温度不自觉又回到身体,在他手臂的圈禁里灼灼升高,驱散骨子里沉埋的冷意,直到他渗进她最深处,把边边角角残留的都挖出来,掏干净了,她才像彻底的重活过来。
“我在,没有人能欺负你,”沈延非绷着的手掌顺她脊背,轻轻吻她脸颊眉眼,“我带你回到这儿,从今天开始,你童年里也有我,再也不是孤身一个人,记住了吗。”
姜时念眼窝酸得睁不开,攥住他腰间衣服。
那些支离破碎的影像里,似乎真的有道身影强硬闯入,像无形的背后神,把她年幼孱弱的身体爱惜包裹,她可以不用怕黑,不怕人欺辱,不用再瑟瑟发抖蜷在角落。
“这一片的地皮,上周刚办完所有手续,孤儿院该拆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穗穗受过的伤,怕过的情景,都会永远消失,被取代。”
姜时念拿出全力抱他的腰,鼻音又闷又软:“被什么……取代。”
“被我,”沈延非说,“被占地超过百万平方米的主题公园游乐场,你现在脚下踩的,就是新的大门。”
他摸着她的头发,侧过脸亲她凉润的嘴角:“我家穗穗,童年不能被封存在黑暗里,应该在夜里会亮起灯光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上。”
姜时念睫毛颤抖,潮气压不住,慢慢顺着缝隙溢出。
沈延非的声音低缓温存,如同在耳边给年幼懵懂的小孩儿实现一场最安定美满的梦:“不管多大年纪,穗穗的童年都还没结束,我们一辈子也没有太长,几十年而已,在我这儿,你一直是儿童和少女,我来得不晚,是不是?”
姜时念眼前晃着当年那个营养不良,细瘦苍白的小姑娘,她靠在孤儿院门边,朝她张开稚嫩手臂,她搂着沈延非,也等于搂住了她,涌上来的笑声戳破泪光,她在他颈边点头:“不晚,我等到你了,你在这儿,我什么都不用怕。”
不需要有孩子来补她童年的伤。
如果她跟他有了宝宝,是不带任何阴霾的,无需寄托和弥补,只有纯粹幸福和爱意。
姜时念拉着沈延非进了孤儿院,把自己住过跑过的地方都让他看看,灰尘很重,荒废几年的地方显得陈旧萧索,外面又下了小雨,声音却清脆活跃,敲着她已经不复存在的噩梦。
姜时念站在从前巴望过远处天光的窗口边,和着外面冲刷世界的雨声,跟沈延非嘴唇相碰。
他俯首,她踮脚抬头,唇舌温柔厮磨,纠缠着抚慰,他稍稍错开,容她呼吸几秒,又再次相融,用蜜一层一层涂抹抚摸她的心底。
姜时念在待拆的这片废弃老房子里,听着雨跟他接吻,走过的任何坎坷,都可以忽略原谅。
从孤儿院出来的时候,天色还亮,约会才算正式开始,从城郊回北城市中心的车程半个多小时,到达瑞月的时候正好刚刚要入夜,可以吃这顿延迟了太久的烛光晚餐。
姜时念就奇怪,她听说瑞月这么有名的晚餐应该量很足,然而一道道上桌的就那么一点,只占盘子中心。
沈老板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看她,切了牛排,温雅抬身给她递到手边,本来准备放下了,又实在难以容忍相隔的这个距离。
他索性站起,直接换到老婆身边坐下,选一块好入口的,送到她唇边,才算满意。
“菜量是不是太少了?”
姜时念矜持地靠近他耳畔,小声问。
沈延非也同样侧过身附耳,专注睇着她姣好侧脸,一本正经压低声回答:“我交代的,怕晚上再去夜市,穗穗吃不下。”
等逛完夜市,姜时念是真的不行了,身上酸懒的那股劲儿比以往更强的找上来,她拽着老公耍赖,一步不想再走。
沈延非把她脸上口罩勾下来,又喂了一口,才俯下身,深邃黑瞳迎着她眼睛问:“学妹,怎么办,还想请你看场电影。”
姜时念屏息,这人哪怕是站在鱼龙混杂的夜市街头,也一身惹眼的清沉,缭绕烟雾,纷杂笑闹声,都丝毫染不了他的贵重。
她会着迷,从高中到现在,只要相见,她其实都从未能把注意从他身上移开。
跟学长看电影的**太大,她也不过是一个俗气的普通高中生,哪里抵挡得了。
电影院离夜市不算远,姜时念挽着沈延非手臂,慢慢步行走过去,她偷眼看他身影在夜晚霓虹里勾勒得修长清隽,心里甜痒骄傲,过马路时,本想跟他说话,往前迈开脚步却突然头重脚轻了一下。
她身体有颠簸,沈延非立刻察觉到,一把抓稳她,带她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她脸仔细盯着神色,皱眉问:“怎么了,哪不舒服?”
姜时念摇头:“就是有点头晕,可能逛多了,没事,就几秒钟,现在已经好了。”
沈延非低头跟她前额相贴,试她体温,隐隐觉得偏热。
姜时念确实不晕了,正好绿灯又亮,她怕耽误电影开场,拉他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两步到了路边,头又没预兆地沉了沉。
沈延非攥紧她,脸上笑意彻底敛了,打电话让司机马上把车开过来,姜时念抿唇,那句“没事”又说不出口,无奈说:“我想跟你看电影。”
司机动作很快,车停得也很近,说话间已经看到迈巴赫的车头转过街角,沈延非护着她上车,让她躺下,枕着他腿,手盖在她额头上:“听话,先去医院,等出来我陪你看午夜场。”
姜时念一路上能感觉到头晕在加重,隔一会儿又会缓解,不像什么大问题,只是那阵酸懒感挥之不去,靠着沈延非就不想动了。
那只热烫的手始终在她额上,本来温热稳定,却在接近医院的某一刻倏地收紧。
姜时念抬脸看他,街灯掩映而过,遮他漆黑眸中掀起的惊浪。
“穗穗,”沈延非垂眼凝视她,尽量忽略着胸腔里燎起的灼烧感,“身上还累吗?”
姜时念“嗯”了声:“有点,跟前几天差不多,发酸。”
他喉结在夜色里缓慢滚动:“今天醒得也很晚。”
姜时念耳根一热,食指戳戳他绷起的胸腹,轻声质问:“那怪谁?”
说完她也莫名顿了一下,的确是晚了,困得厉害,类似情况放在以前,她也不会睡那么久。
沈延非手腕轻颤,转瞬就稳住,他把她扶起来揽到腿上,面对面看着活色生香的脸,抚着她后颈,让两双眼避无可避地对视:“还没来,是吗?第六天了。”
姜时念起初恍惚,停了停才听懂他这句话的深意,她张口,想答的一刻,如被哗然倾泄的山洪淹没。
她经期不准,经常推迟,但最长也不会超过五天。
今天比起上个月……已经是第六天了。
姜时念坐在沈延非腿上,握着他小臂,感觉到掌心底下的筋络好像都在隐含着跳动。
沈延非扣着她脸颊,吐息里燥气炙灼,烤得她心跳疯长。
“宝宝,在游轮那天晚上,第一次是你上来的,最后你自告奋勇要替我换,取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破损?”
他声线低而浊。
“你摸到那上面的湿……是你的还是我的,你分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