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念站在宋文晋的对面, 起初没有看到档案袋里这些内容的全貌,她还能如常站着,好好呼吸说话, 表现得像个冷静的正常人,都已经很困难。
但生活里多年来只有找女儿和学术研究的宋教授,根本没想象过会收到这种分量和意义的回答。
他一字一字看完最后一页沈延非亲笔的纸, 瞳孔持续收缩着, 不受控制一抖,纸张太轻,他来不及去抓,就从手里倏然滑下去。
纸映着玄关的灯,泛出光晕,在姜时念眼前飘落。
上面太熟悉的字迹, 和电光火石间扎进眼眶的几个刺目词句,在把她短暂的冰冻僵直之后,就成了一把击穿身体的枪, 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轰然塌毁声里, 她勉力维持着的都宣告失败, 被他撞碎。
姜时念蹲下身, 把纸捡起来,捧着仔细看, 一遍一遍来回反复,她闭起眼喘了几息,终于有些站不起来了。
俞楠还没从过度的震惊里回神, 就见到女儿反应, 泪也不知怎么突然夺眶而出,急忙上前搀她起来。
姜时念牢牢握着妈妈的手腕, 轻声说:“把那些……都让我看。”
俞楠发慌,直觉出大事了,不敢轻易刺激她,赶紧从宋文晋那里抢下,放到她手上。
她缓慢翻着,一字不漏地往下读,声音很小,读到遗嘱的结尾时,她胸口好像仅剩的氧气也没了,伏在几叠发凉的纸上,挡住脸,眼前是他亲□□代身后事时的神情和目光,离别前一路,他一刻不松手地紧紧抱她,她趴在他怀里,听他心跳睡着。
她不再出声,湿润痕迹无声地深深渗透。
宋文晋看得心绞,要去拉她,她虽然安静,整个人却是防御性的,他伸出手又攥住,走进客厅烦躁地踱了两圈,脸上习惯性的冷毅隐隐失控,试图挥开那股不该有的情绪。
不到一分钟他又大步回到女儿跟前,低声拧眉说:“他这什么意思?跟爸爸宣示权威吗?我当时——”
宋文晋不太自然地冷道:“当时不过随口说几句话,想让他不要站太高看你,他现在竟然逐条针对!年纪轻轻又拿遗嘱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是不是太偏激了?这样的人你跟他在一起,真能安心?”
姜时念蜷身咬着手背,极力忍下心底被剜开的灼热痛感。
她抬起头,把胸前压着的一摞纸叠整齐,抓着门边重新站直,跟宋文晋焦灼的眼睛对视,满口辛辣,干涸地发出声。
“不是针对,是因为面对我父亲,他把你每句话都看重当真。”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就再也压制不住,想全部倾泻,想把那个触摸不到的人轻轻剖开,闯进怀。
“他不是一个要被排除在外的入侵者……”
姜时念魔障般想象着那天露台上,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家庭里,而沈延非却在她同一屋檐下,听着锥心折骨的话。
“爸妈,我们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失散二十多年凭空重逢,是他拿一点可怜的线索,在全国大海捞针好久,才让我找到这个家。”
“他为了抚平你们多年的遗憾,造出这个我们幸运相遇的乐园,他自己却成了没有门票的游客,被排除在外。”
姜时念强撑稳定,翘了翘嘴角,心平气和地颤声说:“爸爸……我不怨你私下对他说那些话,我知道你心意,可我真的太疼,你理解吗?”
她没血色的脸上在笑着:“他对我从来没有站高过,他是把自己压得太低,那个在你眼里,位高权重琢磨不透,显贵到跟我处在两个世界的人,低得连他的命和人生都要拿出来为我挥霍。”
姜时念嗓音嘶哑,呼吸一下紧促过一下,为谁拼命抢夺一样,防线冲垮,宣泄地失声说下去:“我以前在孤儿院里,被姓蒋的人欺负了很长时间,到高中,他又更恐怖的出现,要毁掉我,我已经准备死了,准备跟他同归于尽,可是沈延非……”
一句他的名字,就让姜时念难捱到几乎要弯腰。
她眉目弯弯,瞳仁雪亮,绮艳脸上笑容意外的甜,甜里又浸着层叠的泪。
“你猜我高中多仰望他?我跟他说话见面,都紧张害怕泄露,怕不端庄,怕心会乱动,傻到以为是害怕他。”
“其实他那么喜欢我,少年的时候就爱我,为了让我不受伤,他去面对那个人,他不要他自己,不要未来,不要命,只想给我换个安定的终身,从始至终,我毫不知情地过了八年,差点嫁给别人。”
“我能活到今天,是沈延非交出全部,用右耳换来的,他刀山火海地走到现在,又因为右耳,不能进我的家门。”
她伸手盖在自己冰冷的耳朵上,想感受那种全世界都轰响撕扯的痛苦,可什么都没有,只有血流狂涌的嗡嗡声。
“他这些年数不清为我流了多少血,现在因为那个人醒了对我可能有威胁,他就不管安危又去了塞提亚的动乱区,我已经联系不上他,我连他的安危都确定不了!他留一份想护佑我的遗嘱,还专程送去你的研究所,怕我看见。”
“爸爸,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姜时念眼尾充着浓红,字字震耳地问,“这么偏激的,执拗的人,因为十七八岁孤独的初恋,就拿自己所有做赌,连一个回报都可以不要,你想告诉我,不能爱他吗?”
她不自觉抵住胸口,想把最鲜活抽搐的心托出来给人亲眼看:“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能跟他相匹配的感情?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不够爱他?”
宋文晋的表情彻底空白,愣愣看姜时念的泣泪,无法消化这些话里不可承担的重量,他脑海里从未这么迟滞过,突然出现的,竟然是那个深夜他愤怒下给沈延非回过的信息。
——“她以后会不会选你还不一定,她家庭温暖,被爱包围,你对她慢慢就没那么要紧了。”
宋文晋张着口,几次没有说成句,姜时念已经抬手胡乱擦净脸上的湿黏,深重呼吸,让自己再蓄起一点力气,她拿好手里揉皱的文件纸,转身走进自己住的卧室,摊开墙边的行李箱,把证件都取出来放在身上,必要的衣物塞进去。
俞楠追到房门口,看着她迅速果断的动作,眼里空茫了几秒,猛然惊醒过来一样,腿一软冲进去,不等她问,宋文晋就紧跟着赶上来,被她这种反应里代表的深意吓到,堵在门前寸步不让,眼里发热地严厉说:“你要做什么?去哪?!冉冉,你是要去找他?!你这么冲动根本——”
姜时念用力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直视父母大恸的神色:“爸妈,你们放心,我很冷静,从来就没有这么冷静过,我只是要回望月湾,跟他的家里,我现在不可能走远,哪都不会去。”
心锤烂之后,她把自己看得无比清楚透彻:“我学传媒,工作这么多年,到过很多国家,但没经历过动乱,我没有经验,那边情况不明,我就算有本事打通关卡,今晚连夜就出发,冒失过去,既无法进入中心,也保全不了自己,我会给他添乱,让他分心。”
“我保证好好待在家里,去电视台上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答应我十天回来,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第四天,他在动乱区失联……”姜时念挺直身体,艰涩说着,“我再等他一个星期,已经够久了,是不是?我不强求一星期后他会在我眼前出现,我只要他能联系到我。”
“联系得到,我确定他的情况,我就等他,再过多长都可以等,”她咬住的齿关里渗出微微腥甜,“但如果一星期过完,他还音讯全无,没人能找得到,那代表他很不好了,我会跟台里官方的媒体团一起出发,出发的时候,我不是现在的自己,一周时间,我已经尽我一切。”
“我的命,我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是他交换来的,我当然珍惜爱护,”她抹过滚烫眼眶,“我不能让他一场空。”
姜时念走上前,依次轻轻抱过父母,跟俞楠说:“妈妈,别担心,我现在清醒着,我就是出来好多天了,现在想回去,这里没有他的痕迹,家里有。”
俞楠掩面落泪,宋文晋已经面无人色,姜时念仰起脸,温柔的,带着撒娇和坚定到强硬的目光,更多话扎在喉咙里,不需要说,也说不出来。
姜时念一路走着回来,但车一直时刻跟她,始终在父母楼外守着,她相信不止这辆车,也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都在护她,那个人不在,他张开的羽翼也如影随形。
她回到望月湾,天已经黑透了,近期家里空****没人,阿姨早被放了假,偌大一幢房子,黑沉得毫无生息。
姜时念背靠着门,滑下去怔怔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握着手机重复去打他的电话和微信,直到发热烫手,回归黑屏,她才合起眼窒涩呼吸,又上楼去挂满她衣裙旗袍的衣帽间里,在某个带锁的抽屉中,找出当初从姜家带出来的,某册泛黄的旧课本。
她控制着麻痹的腿,拉开沈延非的衣柜,拽下几件衬衫抱住,回主卧侧躺在**,掀被子蒙住自己,陷进他已经淡掉的,那些让她迷恋的冷冽霜雪气息中。
借一点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她翻开课本,拿出夹在里面的一束野花。
这束花最初是新鲜的,后来她学着风干,又过几年,担心留不住会碎成粉,于是再做一个简单的塑封,把它封存。
为什么看到第一眼,就鬼使神差捡起来捧住,碰一下都觉得心里发悸,在身边放了这么久?
她定在花梗的那片暗褐色上,她曾想,一束山里的花,怎么会沾上暗蒙蒙的颜料。
姜时念弯着唇,脸压进枕头里,死死攥着边缘,闷声恸哭。
是他的血,在她很少翻动的这个课本里,压着他潦草写下的那句祝福,辗转着,被遗忘过又记起过,跟了她八年漫长时光,陪她长大,陪她苦辣酸辛,陪她取回户口本,奔向他嫁给他。
姜时念摸过手机,眼前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她打开跟沈延非的微信对话框,明知他听不到,还是一条一条的语音发过去,从温缓到颤抖不止的要挟。
“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我留到现在,就藏在你每天都会进的衣帽间里,你信不信?”
“**你的味道好浅,我明明记得第一次躺上来的时候那么清楚,想躲都躲不开。”
“你是不是以为,哪怕你出现万一,我也能靠你留下的好好过一辈子?沈延非,你从始至终,都觉得我对你时间太短了,还没有那么爱你,再热恋,也不是割舍不了的,对不对?”
她牙齿紧咬:“你敢出事,我就敢再嫁,我另外找一个人,找个跟你一点都不像的人,和他过以后,把我给你的都给他,行吗?”
“你说行吗?”她整个埋进枕被,搂紧他衬衫蜷缩,低哑威胁,“你点头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在这张**,让我后悔说出这些话?”
姜时念一夜没睡,清晨天亮就起来,认真洗脸绑起长发,先去电视台,把自己证件和资料交给台长,请他把她加进这次进入南非的媒体团预备名单中,所有预备名单成员,官方会统一办理一路上必要的手续。
媒体团的情况她已经详细了解过,不止北城电视台一家,是以总台牵头,还有另外五家以上同规模的省级电视台,都将派人集结成队伍。
预计七八天后从国内出发,赶赴南非约翰内斯堡,再根据实际情况,跟当地大使馆沟通,进入塞提亚。
塞提亚和周边几个北部城市,矿藏资源极度丰富,除了其他稀有能源,金矿和钻石矿最多,产量品质也全球领先。
国内很多财团都在南非有大量生意铺陈,当然包括铂君,从许然口中她知道,铂君在南非的产业很多,其中两个大型钻矿,就在塞提亚的境内。
由于当地华人数量庞大,这次媒体团出发,一方面要深入危险区,带回最真实的记录和报道,免于被外媒控制舆论,颠倒是非,同时也要见证大使馆可能会安排撤侨的过程,做全程记载,成为珍贵资料。
目前当地情况不明,大使馆还在积极与政府沟通,但至少可以肯定,武装暴动还没有升级到不可控制的状态,尚且有余地可以周旋和等待。
然而冲突开始,首先被击毁的就是信号,真正的危险区里,目前基本封闭到与世隔绝,只能短距离靠无线电联络,除非深入进去,否则带不出真实消息。
台长的反应和姜时念预料的一样,他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雷霆大怒:“胡闹!你当自己是战地记者?!那不是去旅游学习!你让我跟沈总怎么交代?!”
姜时念灼烈看他:“主持人跟记者,在特定时刻有那么绝对的区分吗?都是媒体人,我各方面问过,我们台里去过战地的,这次都走不了,目前待定的几个人,哪个不害怕不慌?其他台,定下的一半以上,都是没经历过的年轻人,也有新闻主持人临危受命,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我有私心,我有私事,我都承认,”她吐字硬而清,“但就是因为我的私心私事,出去后不管面对任何情况,别人正常地会躲会怕,但我不会,那件事死死牵着我,让我去一切可能的地方。”
她继续拿出资料放在台长面前:“这次是官方集结,特意组织了出发前紧急培训,我今天开始会去参加,除了这些,我也将做一切我能做到的准备,我不是去送死,那不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死地,不然我们这么多人,都要立军令状葬送吗?”
台长脸颊肌肉鼓动着:“不行!沈总是什么人,他就算去了,他也会做万全准备,出不了危险!他身边有人,说不定还有雇佣兵,你一个专注演播厅的小姑娘——”
姜时念抬手:“好,现在只是备选,先报名办手续,不是吗?”
她斩钉截铁:“团队一周后出发,我也等一周,如果他有消息,他回来,我们会一起尽全力增加大家这一行往返的安保,如果他不回来,就让我去,我不勉强,我递交材料,让总台审核,不过关,我放弃,过关,请您放行。”
姜时念把东西放下,走出电视台,再一次去了铂君办公大楼。
在沈延非的办公室里,她不由自主抓着他的桌沿,眼前都是上次过来,慌张对他告白的画面。
许然捏着几份汇总信息,在对面正色说:“嫂子,你问我的所有,我都整理好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瞒你的,可以对你实话实说,三哥回来要弄死我我也认了。”
“按三哥最后一次取得联系时候的情况,他人已经在塞提亚边缘,还没有正式进入,但铂君在塞提亚的一处钻石矿,确实遭到了攻击,不管当地政府军,还是内乱的武.装叛军,应该都不会主动去挑这种事,基本可以确定是蒋家的手笔。”
“蒋家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们换个地方,都不能把三哥怎样,但塞提亚局势混乱,枪炮无眼,是最好利用的借刀杀人机会。”
“至于我们警方这边,三哥从最开始碰到蒋家多年罪行的线索,就已经建立了正式沟通……”许然敛眉,极度慎重道,“但嫂子你要了解,年代太久了,距离你在孤儿院过去二十年,近几年里蒋家式微,沉寂了很多,境外那条线做得也小心,留下的痕迹更少。”
“这种情况,警方调查取证艰难,也需要时间,但蒋家惊弓之鸟,当初一发现可能败露,就开始报复逃窜了,要不是三哥赶尽杀绝地限制,现在更不知道什么状况,根本等不及正式立案侦查。”
“好不容易差不多了,警方又面临境外追逃,对方地区还处于内乱,跟国内完全不同,要跟对方政府交涉,定方案,抓捕,过程繁琐,最重要的是,不确定那种环境能不能顺利抓到,所以……”
姜时念到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所以他作为蒋家的仇恨集中点,他深入塞提亚,是警方认可或者配合的,一个自身强大到可以掌控甚至决定局面的诱饵吗?”
沈延非能做的事太多。
他本身能力财力,在国内所处的卓然高位,都铸就他哪怕身处险境乱流里,也能做到很多官方目前不方便做的事。
明知那是什么地方,是设好的险境,可无人能够替代他,他必须亲身前往。
但在仰望寄托于他的时候,是否有人考虑过,他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进入危机四伏的枪林弹雨里,他再把控大局,也是拿命做赌注,谁能确定每一颗炸药子弹的流线,都与他无关?
许然垂了垂眼,沉声说:“因为三哥心急,只有他,对这件事一刻不能等待,蒋家自己也清楚,这是他们珍贵的机会,如果蒋勋要冲你来,也必然就是最近,放任不管,那他假身份私自入境,还是买凶,谁能知道呢?”
“所以三哥一定会去,他要把这件污染你二十多年的事,彻底连根拔除,”他笑一笑,“嫂子,他愿意。”
“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都不成立,就只是因为……”
“他心甘情愿。”
姜时念握着厚厚资料夹,坐在沈延非桌后的办公椅里,望着对面墙边的沙发,她曾经坐在那,拆开他背上染血的绷带,小心翼翼涂药,沾了满手鲜红。
她扶着桌面,身体伏低,胸口起伏困难。
许然转过头按了按心绪,凝重说:“三哥确实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身边人很多,我相信不会有事。”
可他确实已经断联超过二十四小时。
铂君集团内部结构稳定,三哥临行前交代得也详尽,不会有影响,但再持续下去,三天五天,他也好,沈家全家人也好,都会被逼到临界,何况姜时念。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想到,沈延非会失去联系太久,而某些无关集团和生意的局面,也正在因此失控。
姜时念一刻没有停歇,争分夺秒上集中培训和疯狂学习,如饥似渴地掌握着所有能用到的东西,培训组里其他媒体人难免愁云满面,只有她贪婪一般,拼命吸收。
她本身英语极好,有过不止一次随校随台出国正式采访的经验,几天里学会能够用来交流的阿非利卡语,尽可能学一切战地记者的经历和经验,认识所有将面临的局面,熟悉气候环境风土,了解内政结构冲突。
她把自己掰成几瓣,留下其中最小的一片,日日夜夜守着她的电话,企盼有人第一时间打来,隔千山万水,峰峦重洋,叫她一声穗穗。
秦栀作为常年出国的摄影记者,义无反顾加入团队,被姜时念强烈反对,秦家也强行把人抓了回去,秦栀急得发疯,口不择言:“姜时念你就不能学学电视剧,哪怕去求神拜佛都好啊!你要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姜时念浅浅笑。
满天神佛都不肯保佑他,他只有她一个。
这世界上,有谁愿把他摆在第一位。
“我不是去冒险送死,”她重申,眼睛里漆黑幽亮,“但如果他有万一,我也不会为了所谓安全懂事,在家里无尽地等下去,自欺欺人地,再让他孤身一人。”
仿佛一语成谶。
因为目前国内记者深入内部的很少,大多消息靠当地自有的外媒获得,塞提亚的情况在平稳了五天之后,毫无预兆的,陡然之间冲突升级,在北部矿区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型爆炸,占满新闻头条。
流出来的影像资料很少,但为数不多的录像中,其中一段画面的边缘,在盖着白布的担架上,露出一截垂落的手臂。
裹着脏污白色衬衫的,修长手臂。
情景一闪而过,有什么在他无名指上微微折出光,如同那天她在露台上俯身,深夜看到某个人坐在车里,指上那一枚从不离身的婚戒,映着月色路灯。
这段画面公开的时候,距离沈延非断联,已经整整六天。
了解的人都明白。
担架上的,即使万分之零点几的可能,也无法完全排除,那是不是沈先生在□□洪流中已然静息的尸骨。
所有消息辗转滞涩,驻南非大使馆筹备撤侨,媒体团正式进入临行状态,总台经过多个部门严格审核之后的最终名单也下达,北城电视台四人,最后一个是姜时念。
因为她本身已经出类拔萃,英语够好,采访主持经验丰富,成绩卓越,前期培训中表现太过扎眼,理论知识丰富,走过的外景多,当地本土语言掌握最快,缺点是身体素质不高,容易生病,没有战地历程,怀揣私事。
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记者或主持人,生来就穿行过危险,也不是带着私事,就其心不纯,在职业之前,她首先是一个人。
一个人狂烈的七情六欲,才能无畏征战,一如她翻山越岭要去见的那人。
目前塞提亚全面封锁,任你权势再高,在外面也难以再渗入,唯一的渠道,除了军方,就是大使馆会派人同行保护的官媒团队。
名单和出行的事瞒不住沈家,也瞒不住宋文晋和俞楠。
沈家要阻止轻而易举,但姜时念连夜去见沈济川,出来的时候,沈济川眼底殷红,握着拐杖一言不发,只吩咐尽一切能力派人随行,全程不惜所有,为沈家女主人保驾护航。
宋文晋在物理学领域地位超然,有他自己不能撼动的权利和渠道,他阻止不了,他看过那副画面以后,就明白什么都没用了,哪怕真的结局已经注定,他的女儿也不可能待在家里,等一个不知道多久回来的人,或者一副残缺沉眠的身骨。
宋教授第一次使用自己拥有的特权,在出行通关上一路打通,铺垫她每个所到之处,同时收拾行装,跟妻子一起前往。
姜时念激烈抗议的时候,宋文晋说:“我跟你妈妈,就到约翰内斯堡,绝不往前再进一步,我们在最近的地方等你,等你们,我一生没有作恶,我不信我的家人会再颠沛流离。”
等到第七天,她的爱人像泯灭于这个空茫世界。
第八天一早,姜时念盘起长发,素面朝天,理智做好万全筹备,戴上胸牌,跟北城电视台三个年轻同事一起,和总台大部队二十几人汇合,在北城国际机场登机。
团队里超过半数,都是第一次踏上这种行程的新人。
经验不是生来就有,谁也不会骨子里就该去冒险,大家站在媒体人的位置上,都不过一副简单身躯,为了带回报道,去亲眼记录真正的残酷世界,去触摸去见证,和平安泰背后,有多少悲天怆地和流离失所。
也要把真实带给所有人看,危机中的大使馆,怎样不遗余力护着国民脱离苦难。
姜时念随团队中途转机,再直抵约翰内斯堡,转机途中,她打开手机燃着最后一簇期望时,余光里蓦地一闪,有个身影在人海中快速经过。
她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
……商瑞?
还是她眼花。
姜时念皱眉看了一圈,没找到,她抿唇沉默少许,立即给留守北城稳固集团的许然打电话报备这个情况,让他掌握的人以防再微小的额外麻烦。
挂电话前,许然已经极度紧张,带出哽咽:“嫂子,你还好吗?”
“我很好,”姜时念说,“担架上那个人,不可能是他,他答应我很快回来,说好以后去哪都要我陪,我这次过来,只是一个合格媒体人的身份,我想更好,无所畏惧,让他也有一点骄傲。”
姜时念清晨随团到达约翰内斯堡,武.装冲突最早从这里爆发,但战火已经转移,目前安全,一座应有尽有的城市,在车疾驰而过时,也擦不掉尚未愈合的创伤痕迹,难以想象此刻塞提亚,是什么人间炼狱。
不适应的气候,整个空气窒闷燥热,目之所及都是隔世一般的陌生,带着当地口音的语言,与自身大相径庭的装束,都在把气氛极致抽紧,一举抛入无数人的生死存亡间。
姜时念在约翰内斯堡与父母告别,宋文晋和俞楠谁都没有哭,看熹微晨光里,女儿换上当地衣袍,跟国内最专业的媒体团队一起,是他们中重要一员。
她剥掉那些脆弱的柔软的,她挡住过于艳丽的脸颊,只露出一双类似于沈延非的,不可见底的眼睛。
是谁挣破最后的一层薄膜。
是谁在这些天里脱胎换骨。
谁如所爱一样,点燃自己年轻生命,去灼烧去投身,无论如何要抓一只手,找一个人,无所谓他身在何处,可以抛开从前的躯壳,从昂贵旗袍翡翠,换成一身土色尘埃。
她从两三岁跌撞走路,摇身一变成为此刻无所畏惧的大人,好像只用几分钟,好像只用一个碎裂满了她整个人生的沈延非。
生死又能如何,反正能一起面对。
有一小部分成员留在约翰内斯堡驻守接应,其余十几名媒体团在册成员,在驻南非大使馆的带领,和当地政府军的护送下,一路穿过热浪烟尘,顶着当空烈日,从单独开辟的渠道进入塞提亚城市边缘。
透过车窗,外面残垣断壁,空气里还有散不开的刺鼻硫磺气味,街区大片损毁,处处都能见到新鲜血迹,不远处还能瞥到烟气升腾,或远或近的枪击声。
这是与现实生活完全背道而驰的天地。
活在新闻里,电视剧里,短视频里,每一年每一个月都在发生,却在这一刻,真实撞进这些生于平安,长于康泰的黑发年轻人眼中。
目前塞提亚信号中断,电力系统大片损毁,很多人居无定所,不知明天能不能活命,区域内的国内企业都已停摆,华人被有组织地聚集在同一地点,准备交通安排好后,最迟后天就由大使馆护航,全员撤离。
车上有一名大使馆接待员,姜时念一路上手狠狠抓着座椅,等能够让自己开口说话了,一出声,才知道颤得多厉害:“您见过十几天前到这里的国人吗,姓沈。”
“铂君沈董,是吗?”对方立刻点头,眼中流出仰慕和无奈,“他抵达的时候,有幸跟上级一起碰面,他是我见过最游刃有余的人,大概也是最可怕的人,很优雅,但言谈举止的决绝,超过那些常年浸**战场的雇佣军。”
他摇摇头:“就一面,他很快带人进了塞提亚,听说铂君钻矿被仇家破坏,具体不清楚,我这个级别问不到,后来他们断联,我们派人进去也不容易,机会很少,没有找到,前几天那场大爆炸,我听说……沈董人在里面。”
姜时念额头抵在前排椅背上,咽喉像是被摁断,她手指往掌心里扣着,扣出湿意,才喘过一口气。
在里面而已。
什么都代表不了。
他一定好好的,他不可能让自己有事。
只是从看到那个视频起,始终封闭起来,强制着不允许波动的心,越往塞提亚深入,听到越多他的消息,姜时念越要承载不了。
她咬自己,停止发颤,清醒镇定下来,紧跟团队脚步,一起去塞提亚内部提前安排的落脚点,就在华人聚集区的附近,相对安全。
那根绳索在她脑中抽着,紧绷着,一指一指牵拉,不肯丝毫放手。
当天收整行装完还没到午后,姜时念立即跟分配的组员一起,深入等待撤离的华人中间了解记录,现场虽然乱,但那么多人情绪都稳定,因为相信大使馆,拍摄也进行得顺畅。
其中有人咳着说:“那天爆炸,我还没到这儿,在附近,死太多人了,也有国人,我看见一个特扎眼的男人,以为明星,还叫人一起看,没等瞧清楚,整片区域都差点炸光了,在现场的估计幸存不了,遇难者尸体都在政府会议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处理的。”
姜时念当天晚上跟同事们一起用睡袋,深夜里听远处轰隆声,手臂挡着脸,咬死了不肯流泪。
哭什么。
他一定在。
就跟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很快就能相见。
隔天要分成小组深入塞提亚更内部,去直面不能回避的更残酷场面,姜时念紧随团队,成为小组行动力最靠谱的主力之一,在政府军车辆掩护下,惊险完整一天的计划。
而第二天晚上,就是大使馆预计的撤侨时间,专机将抵达。
傍晚准备返回落脚处时,姜时念小组通过对讲机,得到团队总控的通知,当地政府会议中心又有新的华人遇难者,他们距离最近,希望能过去。
小组服从安排,没有异议,司机是大使馆安排的当地人,对路线熟知,跟随政府军护送的两辆车,转道往会议中心开。
姜时念的头脸都包裹着,在车辆颠簸中紧闭上眼,她不能细想那个代表死亡的地方,视频里的左手,始终梦魇一样扎在眼前。
她抵着车窗,听外面或远或近的隆隆声,捂了捂耳朵,无法设想沈延非的右耳,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里停留十天以上。
整个城市街区一片狼藉,人群糟乱,不分肤色人种,随时有人持枪,上膛就能取命,血液在地面脏污纷飞,全世界炸响。
他在哪。
他到底在哪。
她今天走过那么多危险地,没有他的任何痕迹。
姜时念俯下身,喘息艰难,越是靠近会议中心,别人口述的,她噩梦里爆炸伤亡的画面就越是控制不了,折磨她早已岌岌可危的神经。
她握住车门扶手,紧紧抿唇,不要服输,直勾勾盯着前方,喉间却翻出浅淡血腥气。
夕阳西下,血红铺满天际,随时要转向昏沉。
目的地就在两条街之外,五分钟不到就可抵达。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车里的媒体团成员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就亲眼见到前面引路的政府军车辆被突然冲出来的一辆车侧面顶上,根本来不及转舵,在高声怒吼里,那辆车猛然间被引爆,火光刹那赤红冲天,烟尘滚滚。
政府军车辆在巨响声中淹没,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的媒体团车辆被气浪掀飞,颠簸几下后,斜撞入旁边的巷口,顶破车头。
司机首当其冲,受着伤变调大喊:“下车!先躲开!”
媒体团成员虽然经验缺乏,但瞬时反应都很快,立即踹开变形车门,果断下车,借着混乱尘埃往巷子里冲。
主街上爆炸燃烧的还在沸腾,只能选这个方向,中间刺鼻的烟雾弥漫,遮挡视野,车上几个人在紧急之下,已经看不清彼此具体位置,全凭声音往前撤离,有的拐入小路。
姜时念提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往前跑,听到自己剧烈心脏搏动声。
她不会有事,她会好好的,这种情况演练数次,只要躲过,就能活下去用对讲机确定位置,回到团队。
姜时念顺着巷口的方向不断往前,旁边没有能隐蔽的障碍物,直到一脚踏出烟雾最浓的范围,她才看到已经通向巷子的另一边。
而前方街上,有陌生车辆横行而过,里面的人举枪穿陌生肮脏的制服。
她胸口窒住,去抓对讲机,狠狠按下之后,发现通话暂时失灵,她要反身往回跑,却骤然听到巷子深处传来射击声,她脊背贴在墙面,抓着自己包裹的头巾,听枪声似乎在逼近,却看不到全貌。
姜时念咬牙,决定冒死选择主街,主街才可能会有政府军。
她迈出脚步的一刻,心底倏然做好一切准备,她手上已无婚戒和手镯,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证明沈延非爱人的证据,她抿紧唇角,还有自己。
她自己要活着,要找他。
天际残阳淌血,昏沉夜色正在压下,姜时念一身狼狈和孤勇,转身踏出安危未卜的主街,两侧长道全是炸毁的废墟,危机四伏,她眼睁睁看到两盏雪亮车灯大开,一辆军用越野,正在呼啸朝她逼近。
她没时间思考,身体的本能极其迅速,要转另一个方向逃开。
然而身后轮胎戛然停止,剧烈摩擦地面,声浪极度慑人,车门被人暴力推开,巨响声震耳,一道脚步像索命的凶煞,在身后铮然踩上她已到尽头的神经。
姜时念抽出怀中的刀,在被扣住后颈的那一刻,猛的将刀刃横到身前,在不可能抗拒的控制下转身,恶狠狠抵向对方。
她的刀尖,几乎悬在对方凸起的喉结之上。
那道颈项,肤色冷白,被衣领束缚,青筋隆起,动脉鼓胀,颤抖时极细看,侧面还有已经浅淡到隐没进昏沉的一小片齿痕,齿痕边,是一道流弹割出来的暗红伤口。
姜时念的手在战栗,胸腔中的那根线,在全无准备的这一瞬,被最狠烈的扯断弹开,破入肺腑。
她不能呼吸,不敢抬头,目光就定在她的刀尖上,已经忍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眼泪,在最不该的时候,顺着眼眶无声急涌。
巷子里枪声好像消失了,烟雾还在,一切氤氲不清。
她被粗暴地一把拉进巷中,身形完全被遮蔽住。
站不住了,脚是软的,她能上天入地,她也会在唯一某个人的面前,脆到不堪一击。
“抬头。”
她终于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嘶暗的沉哑的,浸了无尽粗粝砂石,把他咽喉刺破。
“姜穗穗!抬起来!”
姜时念的下颌被重重捏住,那只手颤得太厉害,冰冷刺骨,她很疼,疼到泪如雨下,倚靠在坚硬脏污的墙面上,几乎要往下滑。
她被迫仰脸,这个人就在咫尺,她隔着太深水汽,在异国动乱的街头窄巷,在即将奔赴生死的恐惧关头,看到她梦里夜夜出现的影子,恍惚以为是一场幻象。
男人棱角太过锋利,刀锋出鞘,弓弦拉满,气势能将她骨肉拆分,撕开温雅矜贵,他黑瞳在渐深夜色里炽烈噬人,透着硝烟弥漫的暴戾,不像他,也太像他。
她好像见到十八岁山中的那个他。
她这样全副武装,世界上烟尘弥漫,她一道侧影,他又怎样在傍晚昏光里随意一瞥,就确定街头狼狈的身形是她,疯狂冲上来把她摁在巷口。
“你怎么会来……你怎么能来!”
沈延非瞳中尖锐的冷光已经全然砸烂,就这样死摁着近在眼前的人,一瞬不错着魔地盯着她,扯开她脸上的包裹,失去控制的手重重抚过她湿润脸颊。
梦吧。
他真的已经疯了是吗?
不然怎么可能看得见,触及到。
他狂乱跳动的颈脉就抵在她刀尖上,划出血痕,他根本毫无所觉,还在往前,一双去拥她的手臂爆出不能置信的痛感。
姜时念手指僵冷,刀扑通掉下,激起满地尘土。
她喘着,大口呼吸,往前一撞,轻轻抱住他。
“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
我来见你。
允许我这一次任性,向你奔赴,你还活生生存在于我眼前。
让我碰一碰,伸出手真实的能够触摸……
那个踽踽独行了十年,不计代价,为我逆天改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