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十摇摇头,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因为他知道,他天生只知道应该救人。他认为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他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眼前,自己虽然不是救世主,但只要遇到了像这个小孩一样的人,倘若倒在了自己面前,或被自己遇见了,他不会视而不见的。这就是他的信条,这就是他的准则,而此刻这妖怪竟然告诉自己要毁灭一些东西,而毁灭一些东西的指令竟然是造物主下达的,这让树十如何接受?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一件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可是为什么会被毁灭?为什么偏偏选择是她?你想过吗?”黑骑士对着树十,反问道。
“自作孽,不可活。”黑骑士没等树十开口又自顾自的接了下去,“是她自己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好好注重自己的健康,认为自己年轻无极限,就可以随意挥霍,就可以任意妄为,就可以肆无忌惮,就可以胡作非为!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黑骑士纵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大脑皮质中的偌大的区域内,忽远忽近,缥缈无踪,树十听着,只觉得这笑声中夹杂着无尽的悲怆和苍凉,还有无能为力的感伤。
“可是你为什么要伤害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没有罪啊,没有罪啊!”树十没有因为黑骑士无可辩驳无懈可击的话而软倒,他依然抓住了把柄,抓住了漏洞便进行铿锵有力的回击,为严厉斥责黑骑士的暴戾恣睢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杀手锏。
“不是我伤害了这个孩子,而是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一个被伤害的产物!”黑骑士沉着有力地回答道。
“难道是他的母亲?”树十不假思索的问道。
“你总算,开窍了,那么,一点点。”黑骑士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树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似对自己的猜测很满意,忽然察觉其后一句话怎么有点刺耳,恍然之中正欲发怒,却听黑骑士的声音继续响起。
“在孩子的母亲生下他之后,我的分身也暗暗附着在孩子的神经细胞中,在孩子日复一日的成长中潜滋暗长,悄然蜕变。”
“我的主体随着孩子母亲的死亡一起死去,就是在她将满腔怒火直指苍穹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也一样会死亡。”
“我并不是不可战胜的。造物主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在我剥夺一个人类性命的同时,在我的力量达到巅峰的同时,在我最不可一世的同时,就是我,死亡之日。”
“这对我来说且悲且喜,悲的是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马不停蹄夜以继日不遗余力所获得的强大的力量在短暂的瞬间便灰飞烟灭、不复存焉,那种巨大的落差感让我无所适从,就像从天堂陡然跌进地狱,让我心中充斥着巨大的遗恨而悻悻不满,致死不甘!为什么这一切如此短暂,在我还没坐稳这个巅峰宝座的时候就将我打进万丈深渊!所以,我恨!恨苍天如此决绝!恨大地如此戏谑!恨苍天如此卑劣!早知如此,为什么又要赋予我这样的力量,让我在称霸短暂的春秋之后将我化为灰烬?我宁可像白细胞一样,是的,那些寿命如此短暂的细胞,那些我曾经的朋友,他们,比我幸福!所幸的是,我现在终于有了死亡的权利,而且就在不远的将来!你说
,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喜呢?哈哈哈哈!”黑骑士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之下便仰天大笑,像一根巨大的鼓槌锤在铜钟之上,震得四壁来回价响,树十静静的坐着,听着他疯狂的笑声,看着他笑得扭曲变形的脸庞,心里纷繁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知道,黑骑士的死亡之日定是这个孩子罹难之时,虽然那个时候黑骑士必死无疑,但这个无辜的孩子也一样尸骨无存,不论是牵强附会也好,名正言顺也罢,这个孩子总是无辜的,他的母亲固然是罪魁祸首,但黑骑士也难辞其咎,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对孩子的死付出代价。这样想着,树十对黑骑士的恨意又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而起。
“无论你怎么说,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要将你,斩尽杀绝,斩草除根,挫骨扬灰,毁尸灭迹,断你奇经八脉,七情六欲,将你剥皮抽骨,洗筋伐髓……”
“我们的决斗待会儿再说。”黑骑士不慌不慌的说道,打断了树十恶毒的咒骂,相比之下,素质的高低优劣彰显得清晰异常明了无误了。树十的素质显然差了一筹,而黑骑士的卓尔不群的儒雅风度反倒站了上风,虽是名正言顺的邪恶之身却也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令人微微颔首也不嫌虚伪而阘茸了。
“其实我想告诉你,这个孩子在八岁之前没有任何婴疾征兆,过了八岁以后他的病症才出现,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就已经宣布他凶多吉少,九死一生,劝他放弃治疗。孩子的家人一听,嚎啕大哭,哪里肯听医生的劝谏,要死要活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请求医院无论如何也要医治他的孩子,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孩子死去而束手无策。医院无奈,最终收下了这个孩子。”
“你又想把责任推给医院是吧?你这个狡猾的恶魔!”树十冷笑一声,恨恨的说道。他此时也已肯定黑骑士的做法无疑是在想方设法减轻或开脱自己的罪过,其用心昭然若揭,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此时不点破不讥讽他一下也难消心头之恨,是以,自己便脱口而出。
“随你怎么认为好了!”黑骑士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双手一摊道:“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换了口气,黑骑士继续说道:“医院知道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也不考虑孩子的身体承不承受得住,就开始使用自以为聪明的化学武器,也就是人类口中的化疗来进行治疗。”
“人类确实很聪明,但也很愚蠢。化疗的武器确实强悍到无可匹敌,它们被注入孩子的体内,源源不断如洪水与猛兽般朝我的大本营,也就是大脑皮质的四大脑叶之一的脑核中涌来。我躲也躲不及,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土崩瓦解。”
“我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置身在一片缝隙中,被一些东西紧紧挤压着,我的意识尚未消散,但是身体却已十去其九,我抬头一望,发现周围的一切也空空如也,比之前也更加凋敝和荒凉了。”
“如果化疗仅仅将我杀死,我倒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是连同着许多本来正常的细胞也一并予以剿除,那些无辜的白细胞,他们莫名其妙的充当我的替罪羊,死于非命,死得不知所措,像是地震,像是洪水,像是天雷,像是冰雹,无论好
坏,一并剿灭。这就是人类的治疗方式,这就是人们啧啧称赞的白衣天使!比我还残忍!比我还残忍啊!你说,你说,这不是愚蠢是什么!他们犯下的罪会比我更严重吗?”像是对着天空,黑骑士仰望头顶,却看不到星空,因为头顶,是一层层细密的粘液,那是脑垂体粘液,它们像蜗牛一样蠕动,在孩子的一切器官衰竭之前,它们仍然宵衣旰食、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流浪许久的吟游诗人,在对着星星和太阳歌唱,不知疲惫,昼夜不停,只要身体还有力量,只要意识还未混沌,他就不会停下,哪怕沙哑,哪怕倒下……
他是在唱着自己的歌,讲述着自己的事。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也没有对错,没有正邪,没有优劣,只是一个个单纯的音符和遗世而独立的曲调,就那么毫不张扬的从我们身畔划过,像一颗彗星,与地球没有交集,仅仅是擦肩而过,然后枯等七十年后的再次相会。
“人类多么聪明而富有智慧啊,在杀死邪恶力量的同时将正义也一并抹杀,而且还心安理得,顺理成章,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不妥,也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罪愆而心生自责和惭愧!人类不知道用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方法提前结束过多少同胞的生命,他们本来可以活得更久,可是那些‘聪明绝顶’的医生将病人当成了小白鼠!小白鼠,你知道吗?那是试验品,人类把自己的同胞当成了试验品!这是一件多么惊天动地让人欲哭无泪的事啊!就连我,邪恶的化身,你们口中所斥责心上所厌恶的恨不得赶尽杀绝的邪灵,都感到悲痛和恻隐!而他们自己,那些医生,在侥幸治好了一些绝症患者的时候笑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恨不得普天同庆,对酒当歌,这是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事啊!”
“你以为那些绝症患者是那些愚蠢的医生治好的吗?呵呵,当然不是。他们是自己,他们是自己治好的。他们能活下来的,都不约而同拥有一颗倔强而永不服输的心!那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的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力量!聪明的人会用它去战胜一切,在濒临死亡的刹那陡然间爆出一蓬金色的火花,那不是殷红的鲜血,而是**裸的最纯正的金黄,那是最独特的金光,它拥有复苏的力量,能照亮一切,让最阴暗的角落也不再晦暗。它们用这颗金光熠熠的心驱散了邪恶,让死去的白细胞复活,让抗体细胞拿起钺斧,身披甲胄威风凛凛气势高昂的去迎战,将黑细胞砍杀,将我辈逐出体外。”
“于是他们胜利了,将我们这些邪灵驱赶了出去。当他们再回到医生的面前,医生们惊诧不已,啧啧称赞这是生命的奇迹。可是在我辈眼中,直笑他们是一群蠢驴,因为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更无法领略生命的意义和它所蕴含的潜在的能量,还有,那一颗金色的心,它们深深裹藏在鲜血淋漓的最深处,不到生死关头,它们不会呈现出一点点端倪。如果它有一天金光外泄,我们将不战而屈,缴械投降。”
“这是造物主早已安排好的一枚棋子,当我们胜利的时候,也即是自身死亡的时候,当你们胜利的时候,也即是灾难降临的前兆。谁也逃不出这个规律,除了造物主本身。”
黑骑士说完,瞅了瞅一旁早已呆若木鸡的树十,道:“你现在明白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