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五年六月十五,夜。
临安。皇宫。
南渡已久,月圆月缺,赵构已不记这月圆几何。他伫立高楼,提壶在手,举杯对月,夜风拂来只将他未髻长发吹得散乱,披了一脸,莫名的颓废。“道是月有yin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只是二帝蒙尘,何时方合?中原既失,何ri可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来。
“早知今ri,何必当初?”身后一人连连冷笑。
赵构吓了一跳,人却未转过身来,厉声道:“何人如此大胆?不怕朕杀你的头吗?”
那人却淡淡道:“皇上连中兴宋室的岳元帅都杀得,区区一介布衣,自是更不在话下。草民岂敢不怕?”
赵构蓦然转过身来,双眼如鹰,两道寒芒直直地瞪着那人。那人夷然不惧,与他对视,一毫不让。如此良久。
赵构轻叹一声,道:“人言谢长风世间龙凤,朕未尝信,今ri见君以布衣之身敢视王侯而无惧,方知其未谬。”言下颇似嘉许。
谢长风心头诧异,暗道:“赵构能自金营脱逃,南渡浃江,保存这半壁江山,果非无能之辈。”面上却无一丝惊意,只是冷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垄耕陌种人言,岂可信哉?”赵构大笑道。原来谢长风所言乃是秦末陈胜吴广揭竿前所言,而陈胜其人,先前身份低贱,所谓“垄耕陌种”原也不错。
谢长风闻此却也仰天大笑道:“君岂不闻昨ri皇觉寺前小沙弥,今唤作宋太祖么?”
“大胆!”赵构怒斥道。
谢长风嘿嘿一阵冷笑,并不言语。他本xing淡泊,极少对人如此冷嘲热讽,只是每念及岳元帅莫须有冤死,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心中愤恨,出语便无所不用其极。世言高宗昏庸,方让秦桧弄权,以至如此,但谢长风却知高宗非但不是昏庸之人,反是jing明过人。区区一个江湖草莽,他也能一目了然,此份眼力且不说,光这一语便可知,京城中有多少眼线,而天下又有多少眼线。如此之人,会是一昏庸无能之辈?
二人这一阵大笑,立时惊动四围羽林军与禁宫高手,刹那之间,灯火通明,密密麻麻地将楼边围了个水泻不通。
赵构淡淡道:“谢长风,不知你信不信,朕一声令下,你马上会身首异处。”
谢长风淡淡笑道:“赵构,他们未近半尺,在下即可让你血溅五步。不知道你又信不信?”说时谢长风微微紧了紧腰间长笛,他眸光如刀,仿若实质,赵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楼下,没有赵构的命令,谁也不敢乱动,只是弓弩在弦,人人刀剑在手。楼上,谢长风面露微笑,赵构神sè冷峻,气氛怪异非常。
扬了扬手,赵构颓然道:“你们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过来。”楼下众人应了声是,迅疾退走。他转过头来,正sè道:“谢长风,你果然胆sè过人,而天下第一剑果然名不虚传。朕深宫高手如数,居然还是让你如入无人之地。只是你深夜带剑入宫,非是为了刺杀朕,那你所为何来?”
谢长风似是奇道:“哦?皇上怎知在下没有行刺之心?”
赵构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谢大侠是考究寡人来了?好。你若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谢长风点了点头,赵构复道:“既是如此,那谢长风,你到底所为何来?”
谢长风笑道:“寡人,寡人,失德之人!陛下倒是极有自知之明啊!”赵构嘿嘿冷笑一声,却不出言相抗,只是等他继续说下去。谢长风顿了顿,复道:“谢长风今次提剑入宫,不过有一事相询。”
“哦?但说无妨。”赵构沉声道。
“陛下!草民想问的是,何为家国天下?”谢长风一字一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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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大江,大江东去,叠起千堆雪。但立于悬石峰顶的吴飞鸿却无暇欣赏这江山如画,只是满怀恨恨地哭天抢地,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何离开这滚滚长江?以他此时功力,自可于水底胎息然后施展刚领悟的惊鸿七影以渡。但,谁又知度过这长江需要多长时间,而又谁有知道他真气能否坚持如此长段距离?到时候葬身江底,尸骨无存,岂不是让申兰等人伤心肠断?
“难道老子一代大侠,风神绝世的美男子,人见人爱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就要葬身于这鸟都不拉屎的破地方吗?”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事实上,如此高的峭壁,飞鸟罕至,没有鸟屎也属正常。只是,方才倒真亏了他居然能怕到如此高之所在……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是风靡万千少女的吴飞鸿吴大侠?(当然了,要让吴大侠在这峭壁上耽搁一个几十年,天天探讨一下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这类问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一来,从明天开始,再没人来看本书了,这个险……易刀是冒不起的。)江面之上,一叶轻舟,缓缓驶近。舟上之人,白裙飘飘,风姿绰约。
“啊!美女!这边来啊!”某人厚颜无耻地大叫起来。这一叫,内劲十足,自然是声传数里。
舟上那女子似是微微诧异,左手将长篙一停,右手搭起凉棚查看。吴飞鸿又是一阵大叫,那女子循声前来。舟到崖下,江流湍急,那女子将篙一挥,竟插入那崖壁三尺。吴飞鸿看得大喜,却无暇查看那女子是谁,立时将身形一纵,身如鸿羽飘落而下这高崖。
立足之时,那舟向下深深一沉,白裙女子将长篙收回,向下一插,这才止住其下堕之势。
吴飞鸿大是佩服,笑道:“姑娘武功卓绝,在下佩服之至。”
那女子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吴大侠,别来无恙!”
“啊!凌姑娘?”吴飞鸿大吃一惊。那女子却是真水仙阁新任阁主凌若雨。
某人口张得足可放入一只半鸡蛋,凌若雨掩口一笑:“小女子那点微末伎俩,怎敢与吴大侠争锋?远隔百丈,吴大侠已将舟上之人看了个清楚,此份眼力,天下间谁人可及?”
吴飞鸿虽然面皮之厚比城墙拐角也不多让,闻此居然也微微红了一下,讪讪道:“方才……在下其实……也未看清楚……只是情急求救,便是遇到无盐东施之流,也是要叫美女的。”
“哼哼!吴大侠的意思,是将小女子比作无盐之流了?”凌若雨词锋如刀。
“啊!雨儿,我不是那个意思!”吴飞鸿急道。
“雨儿?”凌若雨居然没有晕倒,只能说是凌步虚教导有方,她镇定工夫了得。饶是如此,长篙还是差点没拿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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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天下,哈哈,家国天下……”赵构大笑起来,良久方止,“夏启王,传子,自此家天下。在朕看来,天下者,寡人之天下也。家即是国,国即是家,如此而已。”
谢长风淡淡道:“草民幼读孔孟,曾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知何解?”
“嘿嘿!腐儒之言,不过用以愚民而已,谢大侠人中之龙,见识竟也如此浅薄吗?”赵构冷笑道。
谢长风道:“听来虽是刺耳,陛下倒也是说了句实话。只是,草民曾闻唐太宗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又是何解?”
“如今南朝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边关有猛士守卫,朕倒想知道如何覆舟?”赵构笑道。
谢长风淡淡道:“夏虫不可语冰,此问算是在下失语。”他面sè忽转冷,厉声道:“草民尚有最后一问。”
“讲。”赵构道。
“当ri岳元帅屯兵朱仙镇,即将挥戈北上,直捣黄龙,迎回二圣。”谢长风直直瞪视赵构,“却为十二道金牌招回,不ri以谋逆等莫须有罪名曲死风波亭。天下人皆以为jiān臣弄权,陷害忠良,其中实情如何,请陛下剖析一二。草民不胜感激。”
赵构仰天大笑三声,道:“当ri岳飞屯兵于斯不假,那十二道金牌是我发的也不假,风波亭事虽是秦桧所弄,朕也确实知晓。但,你可曾想过,当ri事,天下到底有几人是要随岳飞去黄龙府的?”
一语如冰,谢长风豁然惊醒。当ri事,赵构不愿北上,理由不言自明:迎回二圣,谁是天子?朝中大臣呢?秦桧不愿意,别人就都是愿意的吗?忠直之士,寥寥可数。其余人众,有几人愿意?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圣即回,谁能保证自己爵禄仍在?民间呢?必有热血之人,但家国飘摇已久,心胆俱丧,又有几人真的敢真的愿北上?真正愿意北上的,只有一厢情愿的岳飞数人……
“但……”谢长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那一刻,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事实有时候不但残忍,而且伤人。
二人良久无语。
谢长风想了想,似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心中痛极,未及深思。他深深一礼,言道:“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就此拜别。”此句一个“君”字,倒也一语双关。说时,人影一闪,徒留清风明月。
赵构伸出手来,摸了摸额头,其上冷汗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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