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泻地,鹅黄女衫为风所动,随柳丝飘拂。黄衫女子缓缓放下酒杯,无限哀怨地叹了一声,返身坐到一几旁。纤手轻出,优雅地将翠袖黄衫挽了挽,轻抚一七弦之琴,檀口一张,慢慢吟唱起一首歌来。
陆游静立檐角,轻轻听那女子吟唱道: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chun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可怜孤似钗头凤……务观啊务观,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黄衫女子慢慢将玉指停下,轻声而语。其声清丽,仿若仙人。
陆游微微苦笑,将身形一展,如大鹏俯地,翩然而落。
“琬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能感应到我。唉!”陆游这最后一叹,似是苦涩,又似甜蜜,或是二者均有,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吧!
“唐琬一介弱质女流,身无武功,更加身世飘零,实是尝尽人间冷暖,”黄衫女子微笑道,“唯一感激上苍者,乃是此生能与务观你心犀相通……”说这话时唐琬眸中哀怨尽去,温柔之sè一涨。
陆游闻得此言,胸中一痛,上前两步,紧紧将她拥入怀来。他语带哭腔:“琬儿,是我对不起你,当初娘赶你出门的时候,我若是勇敢一些……”他一语未毕,却为唐琬玉手封住其唇。
唐琬摇了摇头,嫣然笑道:“务观,琬儿从未怪过你什么。能与你厮守那段岁月,此生已足,琬儿无怨无悔。”
此时陆游再非那个文名动天下的sāo人,也非那个豪放不羁,落拓江湖的浪子,亦非运筹帷幄,暗掌大散关兵锋纵横的智者,这一刻,他比一婴孩尚要无助,只是紧紧抱住唐琬,生怕此生再无法抱她。
“琬儿!我这就带你走,此后天涯相随,任世人唾骂,永不相弃。”陆游斩钉截铁道。
唐琬闻此凄然一笑,淡淡道:“你放得下你的家国天下吗?你放得下你的苍生黎民吗?你放得下你的朋友,你的江湖吗?”
陆游哈哈一笑,却将袖中一块铁牌拿出,便要掷向空中,唐琬却呼道:“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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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
月满楼。谢长风笑道:“昭佳,你为何不问我不直接去洞庭湖,却先到临安来?”
秦昭佳微微一笑:“我是你妻子,此生你去那里,我必然跟着就是,又问什么呢?何况,便是我不问,你如要我知道,自会告诉我,可是?”
谢长风感激看她一眼,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昭佳,待大事一了,我们就退出江湖,再不问天下是非,你说可好?”
秦昭佳嫣然道:“你说如何就如何吧。”当下,二人相视一笑。他两人自知此后江湖岁月风波必多,但有知己相随,死又何妨?今后岁月,求的不过是快意恩仇,其后厮守一生。想神仙岁月优游,亦不如百年江湖。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想来那是他妻子弃他而去之后说的酸话吧!”谢长风笑道,“他若能有佳妻如昭佳者,自当不会再说此语。”
秦昭佳白了他一眼,嗔道:“尚未见到飞鸿,你倒先把他的贫嘴学到手了。”
谢长风笑道:“那原是我教他的,你只是不知而已。”
秦昭佳美目横了他一眼,亦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月满楼中,温馨无限。
“谢小子,贫道柳天恭候多时。”窗外有人朗声而笑。谢长风似是早知他已到,全无诧异,对昭佳道:“我们出去吧。”秦昭佳轻轻颔了颔首,两人联袂跃出楼去。长街之上,一白须道袍之人,背身而立,意态潇洒,极有出尘之态。
月满楼中,有人闻得柳天之名,大惊失sè,却均伸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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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轻叹一声道:“务观啊务观,你为何又晚来了五ri?”语音萧索。
六月如火,陆游却如入冰窖,他心知不妙,颤声道:“琬儿,发生了什么事?”
唐琬却温婉一笑,摘下头顶凤头玉钗,送到陆游手中,道:“这只玉钗,自你送我之ri起,十八年来,我一ri未曾不随身,今ri原璧还君。”
“这……琬儿,此是为何,此是为何?……”陆游不停地问,仿若疯子。
唐琬什么也未说,只是嘴角忽然溢出一丝血丝来,面白如雪,陆游惊道:“琬儿!你怎么了?”
唐琬凄然一笑,断断续续道:“五ri之前……单夕……牵机毒。”
“牵机……牵机……”陆游全身冰冷。
“我自知五ri……之内,必死,便飞鸽传书与你……盼见最后一面。”唐琬雪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上苍待我毕竟不薄……终于……终于还是见到了你……而你,你终于……肯带我走了……”
陆游心头大恸,真气不断地输入唐琬**,盼能将她救活,但唐琬的面sè越来越白,口角血越来越多。
“务观,你还……喝那么多酒吗?”唐琬勉强笑道。
陆游泪如雨下,却点了点头,泣道:“酒多伤身,我知道……此后我一定不再喝了……”
唐琬似是欣慰地笑了笑:“……记得以后不要那么……那么……桀骜……不逊……为人不妨圆滑……天凉了,记得……加衣服……”语声渐小如蚊,几个可闻,片刻之后,唐琬嘴唇翕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未几,头一偏,满头青丝散乱。
十八年前,唐琬离开陆家那一夜,陆游亲自为她将凤钗插上,唐琬说的就是这一番话。当时言语,如在耳畔,当时音容宛在。两年之前,陆游再遇唐琬于沈园,伤心肠断,书下《钗头凤》,唐琬相和一曲,郁郁而返时,一番言辞正如当ri。如今,陆游重逢唐琬,生离死别,依然如斯。
彼时,陆游神伤黯黯,挥手一拂,琴弦乱鸣。一时间金铁铮铮,银瓶迸起,刀枪霍霍,未几,忽转低沉,如泣如怨,婉转凄切。时有雷鸣电闪,大雨倾注。蓦地“铮”地一声,琴音乍止,再看时,陆游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单夕,老子和你没完!”沈园翠衣阁灯火酒绿,有女子闻得此语,嬉笑道:“那家的野狗又再乱吠?”
夜风袭来,吹得柳丝狂飘,玉钗之上,一只孤零零的凤凰在风雨中摇曳牵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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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二十五年,六月十四夜,单夕以牵机之毒杀唐琬,陆游因故未能赴洞庭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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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钗头凤》中有两字打不出来,用别的字代替了。还有就是陆游与唐琬之事,考据不足,时间上可能有差错。而历史上,唐琬是郁郁而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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