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剪纸(1 / 1)

一年多前,李灯还没来j市,他刚刚从大学毕业,正在老家等着分配工作。

他的老家在酱坊市。

当时李灯没有钱,所有的财富就是一个电脑,还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电脑桌,那桌子是一个乌龟的样子。

那时侯他整天沉迷于网上聊天。

网上聊天就像假面舞会。

人需要聚会,需要发言,需要沟通,需要狂欢。

但是又不想露出面目,只要露出面目就是有风险的。

李灯的小名叫火头,他的网络名字就用火头。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女孩,她的网络名字叫厚情薄命。

火头每次进入那个聊天室都看见厚情薄命这个名字,但是她一直不语。

偶尔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话。

时间久了,火头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她永远在那里看别人聊天。

网络世界的人本来就模糊,而她的面孔更模糊。

那个聊天室大都是熟人,大家在一起最爱对对子。

这天,火头随便根据自己的名字出了一个上联: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中活到头。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厚情薄命终于说话了,她马上抛出一句: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火头立即叫了一声:好!的确,她的才华让李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的确是一个绝对,一个\"睡\"字用得唯美至极。

接着,她又沉默了,似乎消隐在茫茫网路尽头,只有一个名字挂着,像星星一样飘忽。

那段时间,有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纠缠着非要见火头,火头千方百计地推脱。

她和他的对话大家都看得见。

还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火头突然开小窗单独对厚情薄命说:我想见你。

厚情薄命说话了:那你来吧。

火头:你在哪儿?厚情薄命:后晴街钵鸣胡同4号。

火头:那是什么地方?厚情薄命:我的家。

火头:到你家里?不方便吧?厚情薄命:家里只有我和保姆。

火头:你家的地址怎么是\"厚情薄命\"的谐音?厚情薄命: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根据我家的地址取的网名。

她这样一说,火头就觉得不奇怪了。

他立即找到本市地图,在上面找了半天,终于在很偏僻的角落找到了这个地址。

次日傍晚,他去了。

他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终于来到那个院门前。

果然,有一个女子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她的面前,打量着她的脸。

她的个子很矮,穿的衣服花花搭搭,很土气,一看就是一个乡下女子。

她朝李灯笑了笑,笑得很卑谦。

\"你是……厚情薄命?\"李灯问。

\"我是保姆。

我来接你。

请进吧。

\"李灯就跟她走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挺阔气的房子。

他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沙发上等她。

她长得挺清秀,只是脸色很白,好像有什么毛病。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沙发,说:\"火头,你坐吧。

\"李灯说了一句:\"你好。

\"然后就坐下来。

那个保姆倒了两杯茶,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父母不在这里吗?\"\"他们都去世了。

\"\"对不起……\"\"没关系。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错。

\"\"小错,很好的名字……\"小错指了指那个保姆,说:\"她也叫小错。

我到劳务市场去,在一个名单上看到她的名字跟我一样,觉得特别巧,就把她领回来了。

\"\"她老家是哪里的?\"\"陕北。

小错,你家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兰花花。

\"那个保姆低声说。

\"你真名叫什么?\"小错问他。

\"我?关廉。

\"他报上了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

\"关廉,也不错。

\"李灯在网上很健谈,此时却想不起说什么。

\"你以前跟网友见过面吗?\"他问。

小错的眼神立即有点暗淡,半晌才说:\"见过一个。

\"李灯从她的神态中感觉到,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她曾经受到过感情上的重创。

\"厚情薄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那么,给她带来伤害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网友。

她的脸色,让李灯联想到一株被风霜袭击的花。

女人是情感型动物,一个被爱包裹的女人,肌肤一定是光润的。

一个被伤害的女人,形容一定是憔悴的。

李灯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急忙把话题引开。

聊了一阵闲话,他说:\"小错,太晚了,我得走了。

\"他是一个很知道深浅的人。

\"好吧。

\"小错说。

\"我还会来的。

\"李灯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笑了笑:\"再见。

\"\"再见。

\"小错起身送他。

到了门外,李灯为了后续内容,忽然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做法:\"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小说?借给我几本看看。

\"\"什么小说?\"\"无所谓,晚上没事打发时间。

\"\"小错,你去把昨天我买的那本小说拿来。

\"小错转身就到书房去了。

很快,她就把一本书拿来,递给了李灯。

李灯把书装进口袋,说:\"过几天我就还给你。

我看书特别快。

\"\"没事儿。

\"回到家,李灯在灯下翻了翻那本书,发现那不是什么小说,而是一本画册,里面画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李灯的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极其不喜欢猩猩。

和小错交往了一段时间,李灯渐渐有点喜欢上了她。

小错是那种很纯净的女孩,她的生命里略带忧伤。

李灯感到,她的长相总透着一种宿命感,有一种悲剧的意味。

她有一个表叔,在本市是个当权者,但是,她跟他不来往。

那个人似乎品行不太好。

从言谈中,李灯得知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但是,都被她拒绝了。

他问她什么原因,她突然说:\"我的归宿也许是尼姑庵。

\"李灯觉得她就像一枚冬日的雪花,纯洁,剔透,无以附加。

他甚至觉得她的悲剧应该是他和她共同承受的东西。

但是,他始终没有对她表白。

他知道,对于小错这种女孩来说,承诺不能太急迫、仓促,否则她会受惊。

李灯断定她心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她和李灯在一起,再没有提过她和那个网友的事,她的那段经历在李灯心中一直是个谜。

有一次,李灯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那是一个晚上,他和小错坐在一家幽暗的咖啡馆里。

小错沉思了一下,说:\"我和他在网上热恋了半年,终于相约见面。

他是大兴安岭人,他对我说,他家那里好冷好冷。

我去了。

我和他只见了一面……\"\"为什么?\"小错陷入回忆中,她的眼里闪着恐惧的光。

终于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我不想说。

\"\"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李灯好奇地问。

\"不是。

\"\"他是一个老头?\"\"不是。

\"\"他是一个杀人犯?\"\"不是。

\"\"他是一个变态狂?\"\"不是。

\"\"他是一个和尚?\"\"不是。

\"李灯想了想:\"她肯定是一个女人!\"\"都不是。

别问了,你猜不到。

假如这个人是一个花心男人,或者是一个同性恋女人,都不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唉,毛骨悚然!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小错,你慢慢说,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小错平静了一下,给李灯讲了下面的亲历:他说他是一个诗人,如今他远离闹市,隐居于大山里,靠打猎为生。

他说,他生活的世界冰雪寂寞,一片银白……多浪漫啊!我被他打动了,想象着他长着粗硬的诗人的胡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乌拉靴,扛着一杆猎枪……三年前的腊月,我没有通知他,就乘坐火车到东北找他了。

我按照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路线,在一个很小的县城火车站下了车,步行几里路,找到了山脚下他居住的那座用草砖建筑的房子。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

(李灯被小错描述的情节陶醉了,忘记了恐惧。

)我见到他第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觉得他长得丑,罕见的丑。

他穿着皮衣、皮裤,头上戴着皮帽,都是黑色的,毛很长,闪耀着色泽。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

当时,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失望。

我认为男人就像斑驳的石头,女人就像清秀的竹子,有时候我甚至认为男人的丑就是美。

他见了我没有感到多么吃惊,也没有感到多么高兴。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他在吊锅下点燃桦树皮,炖狍子肉,煮苞米粥。

当时,我只是发现,他的动作也很丑,准确地说,是很不谐调……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不喝酒吗?\"他说:\"我不喝酒。

\"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是诗人,是猎人,是东北男人,应该喜欢豪饮。

可是,他竟然滴酒不沾。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和他坐在壁炉前聊天。

我发现他的话很少,甚至有些木讷。

不过,火很旺,木拌子\"劈啪劈啪\"响。

与世隔绝的冰雪世界,弃世独立的男人,寂静的草砖房,温暖的壁炉……我当时真的有些感动,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

尽管房子里很热,可是他一直没有脱下他的皮衣、皮裤、皮帽。

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用手闲闲地摩挲他的皮衣。

过了一阵子,我猛然感到不对头,我摸出那长长的黑毛并不是他的衣服,而是长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毛!他不是人!我惊叫一声,发疯地冲向门外。

那一刻,我快崩溃了。

出了门,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我昏倒在雪路上……李灯的眼睛都听直了:\"谁救了你?\"\"一辆路过的拖拉机。

\"\"你肯定那是他身上长的毛?\"\"肯定!\"\"那他是……\"\"我至今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久后,李灯感到小错有点不对头,他开始观察她。

一天,李灯去她家,在门口,他看见了她,她好像是在等人,而李灯来之前并没有跟她联系。

她还穿着那件黑色连衣裙。

\"小错!\"他叫她。

她木木地转过身来。

\"你来干吗?\"她问。

\"我来找你啊。

\"\"我在等人。

\"\"等谁?\"她左右看看,突然低声说:\"我在等一个猩猩。

\"说完,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睛炯炯闪光地看着李灯,皱着眉问:\"我在等谁?\"李灯想起那本画册,想起那个\"诗人\",一下恐惧起来,他直盯盯地看着她,问:\"什么猩猩?\"她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刚才的话,好像那不是她说的一样,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胡说呢,别当真。

\"\"我没当真。

\"然后,她就跟他走了,看电影去了。

那天,李灯一直很沉默,一直在回想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在等一个猩猩\"。

他觉得,她的身体太柔弱了,而且极容易接受暗示。

他觉得,她的背后一定有巨大的恐怖在围剿她,别人却不知内情。

从此,李灯觉得小错越来越怪,他尽可能地经常跟她在一起说一些光明的事情,想把她从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旁拉扯回来。

有一段时间,李灯工作太忙,一直没去找她。

这天晚上,他突然接到那个小错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惊恐地喊:\"关廉,你快来!\"\"怎么了?\"\"猩猩!\"\"什么猩猩?\"\"你快来啊!……\"李灯傻了,一下想不清是该给公安局打电话,还是应该给动物园打电话,或者给电视台打电话,最后,他一个人跑出门,打出租车向小错家扑去。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着,进了她家,看见小错穿着很少的衣服,一边惊恐地叫着,一边用刀子刺那个保姆!那个保姆吓得脸色苍白,到处乱跑。

\"你干什么?\"李灯急急地问。

\"快帮我杀了这个猩猩!\"小错停下来,求助地看着李灯。

她的眼光十分异常,好像在看李灯,却又好像没有看他。

她的视野里似乎是两种时空。

他明白,她是疯了。

他上前抢过她手中的刀,说:\"她不是猩猩!你看见的是幻觉,别怕!\"她惊惶而急切地说:\"它的身上都是毛!你看不见吗?快杀它呀!\"那个保姆瑟瑟地抖着,缩在墙角,紧紧盯着小错一动不动。

李灯伸手示意她不要害怕,拿起电话,拨打市急救中心。

这时候,小错缩到了李灯的背后,她的手直僵僵地指着保姆,惊骇地喊道:\"关廉,你看它那双眼睛多吓人!你为什么不帮我杀它呢?你别上当啊!它身上那不是皮衣,那是它的毛!\"李灯放下电话,抱住了她。

很快,市急救中心的车尖叫着来到了,急救人员和李灯把小错扶上车,向医院急驰而去。

在车上,李灯给小错的表叔打了电话。

他们刚刚到医院不一会儿,她的表叔就到了。

李灯对他讲述了小错的疯言疯语。

她表叔的脸色很阴沉。

大夫给小错注射了安定剂,小错终于睡过去了。

大夫为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测,摇摇头,说:\"这个女孩应该找精神科医生诊断。

\"小错的表叔深深叹口气,说:\"这孩子从小就**……\"李灯问:\"叔叔,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小错有什么反常?\"他回忆说:\"大约半个月前,一个周末,她婶子叫她到我家吃饭。

那天,她就住在我家。

夜里,我听见她惊叫,好像喊着什么猩猩,我以为她魇住了,急忙让她婶子去叫醒她。

她婶子跑过去,把灯打开,看见她缩在床角抖成一团……\"\"你们在房间里发现了什么吗?\"\"她婶子在窗子上看见了一些白花花的剪纸。

我家住在8楼,窗子锁着。

那剪纸是在外面贴的。

\"\"什么剪纸?\"\"好像是猩猩。

\"李灯倒吸一口冷气。

\"真怪!\"\"我也觉得怪。

\"李灯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其实,一切都很正常,是小错得了精神病,一切都是她自己捣鼓的,而那个\"诗人\"纯粹是她的一种病态幻想。

\"杀了它!杀了它啊!\"这时候,注射过安定剂的小错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医院里显得极其恐怖。

她表叔抱住她的脑袋,轻轻抚摸她。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又睡了。

这时候,进来了一个大夫,把小错的表叔叫出去办什么手续。

病房里更加安静,墙壁和床单显得更白。

小错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直直地看着李灯。

\"小错。

\"李灯笑笑,叫她。

\"我怎么了?\"\"你……\"李灯有点支吾:\"你生病了。

\"她左右看了看,低低地说:\"关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只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危险,你千万要小心。

我看见了很多猩猩,像老鼠一样多!你不要只看眼前,你要学会看后面……\"然后,她**地问:\"我疯了吗?\"李灯摇摇头,说:\"不,没有。

\"她舒了口气,说:\"那就好。

哎,你还记得那个对子吗?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里活到头;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当然记得!\"说到这里,李灯的眼睛有点湿了。

他真后悔,直到今天,小错还不知道他叫李灯。

现在,她已经彻底疯了,想告诉她都晚了。

\"小错,你睡吧。

我就坐在这里,别怕,没事的。

\"小错感激地点点头,慢慢闭上眼。

李灯静静看着她,直到她进入梦乡。

他掏了掏口袋,最大的一张票子是50元的,他就把它拿出来,铺在病**,用钢笔在一角写了一个\"爱\"字,然后,放在床头,轻轻地说:\"从没有给你买过零食……再见了,小错。

\"走出了病房,李灯的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