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完成本职工作,无论在班组,还是八小时以外,方翰民总喜欢捧着一本书,不仅跟同事们格格不入,还千方百计逃避集体活动,即使单位组织观看当年最新上映的电影“海外赤子”,他也找借口独自赖在宿舍看书。
不知是真心佩服方翰民热爱学习的精神,还是嘲笑他那幅书呆子气,或者对他的孤僻清高看不顺眼,同事们给他起了个“秀才”的绰号。
但是,前几天方翰民得了一场重感冒,住院治疗期间,同事们念及他来自外地,身边没有亲人,不仅抽空去医院看望过他,还帮他打水买饭,也算给了他悉心的照料。也许受到感动,方翰民决定从今往后跟同事们好好相处,尽量把关系搞得融洽一点。
今天是方翰民病愈出院后第一天上班,看见一群人在车间里围着班长吵吵嚷嚷,他好奇地凑了过去。
“班长,为什么会这样啊?咱们岗位的奖金本来就是全车间最低的,没想到这个季度又比上季度少了百分之二十,这他妈也太欺负人了!”一名身材敦实,留着板寸的职工无比愤怒,一脚将旁边的空纸箱踢出老远。
“整个红星制药厂,就数‘酰化’岗位环境最差,工作最辛苦,咱们每天累得直不起腰,才得到这么点奖金,班长,你没问问上面的领导,他们还有点良心吗?”
“领导偏心眼,这活没法干了!”
“‘酰化’岗位又苦又累,奖金又少,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要申请调走!”
班长赵师傅四十多岁,是个忠厚人,面对同事们的满腔怒气,他只能耐心解释:“我跟你们一样,也觉得不公平,但考评小组说咱们‘酰化’岗位产品质量不稳定,而且收率不达标,按照厂里的奖惩条例,必须扣掉部分奖金。”
“赵哥,岗位操作规程是厂里技术部门制定的,我们严格按照技术规程操作,产品质量不稳定,收率不达标,跟咱们这些操作工人有什么关系?”板寸头质问道。
“但是,考评小组只认考核结果,人家不管技术问题。大家还是消消气,快回各自的岗位去吧,如果耽误了工作,下季度的奖金还要扣的更多。”赵师傅连哄带劝,他想息事宁人。
尽管众人骂骂咧咧,却无可奈何,正当他们就要散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音量不大的说话声,“其实,只要稍微改变一下工艺条件,‘酰化’岗位的收率和产品质量就会得到明显提高。”
大家循声望去,看见说话的人是平时基本不跟同事门交流的临时工方翰民,这家伙病愈出院了吗?
“秀才,你是说稍微改变一下工艺条件,就能提高质量和收率?我没听错吧?”板寸头很有兴趣地问。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方翰民淡然道。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你倒是说说,改变什么条件能起这么大作用?”有人显然不相信方翰民说的话。
“我说出来,你听得懂吗?”这话虽然噎人,但方翰民说的却是实情,因为基层班组这些工人最多也就初中文化程度,他们了解的科技知识聊胜于无,别看他们是红星制药厂的工人,除了按部就班地操作机器设备,对于深奥的制药科技,他们一窍不通。
除了板寸师傅跟极个别同事将信将疑,包括班长赵师傅在内的其他职工,根本没有人相信突然从方翰民嘴里冒出来的话,所以,谁也没把这事当真,大家议论几句就散去了。
也难怪,虽然方翰民平时喜欢看书,但车间存在的技术问题,连红星制药厂技术科和总工办的工程师们都束手无策,谁能相信这个进厂才一年多的临时工,能解决车间的技术难题?
但是,板寸师傅跟另外两三名同事认为,“秀才”整天捧着本书,万一钻研出什么道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为人知的是,就在方翰民前几天生病住院期间,一位跟他同名同姓,在前世毕业于985大学生物化学专业,并留学英国取得牛津大学药学和制药科学博士学位,且任职于欧洲rgp公司新药创制中心的项目主管,因为突遭意外,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回到七十年代末,其灵魂附体于方翰民身上。
此刻,站在同事们面前的方翰民,已经跟他们从前熟悉的那个书呆子“秀才”,根本不一样了!
七零年代末,因为疗效更高、毒副作用更低,一种名叫“扑热息痛”的解热镇痛药在临床上得到越来越多的使用,这种药物的有效成分是“对乙酰氨基酚”,当时,地方国营红星制药厂二车间正在生产这种原料药,方翰民所在的班组,是生产“对乙酰氨基酚”的“酰化”岗位。
由于技术不成熟,自从两年多前建成投产以来,整个二车间的运行就一直不顺畅,包括“酰化”反应在内的每个岗位,始终存在不同程度的技术问题,但“酰化”岗位的问题尤为严重,所以,方翰民所在的班组屡屡被扣奖金。
虽然同事们知道方翰民很喜欢看书,但他们并不清楚,他看的那些书跟“酰化”岗位的工艺技术没有一毛钱关系,只是因为发生穿越事件后,有前世的牛津大学制药科学博士附体,方翰民不仅对制药科学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凭借其前世在制药科学领域的极高造诣,哪怕为了班组的奖金,他对眼前的技术问题也不能熟视无睹。
过了几天,车间主任老杨在岗位查巡时,走到正在操作机器设备的方翰民跟前,他停下脚步,问了一句:“小方,你是不是说过,只要改变一下工艺条件,就能使酰化岗位的收率和质量得到提高?”
方翰民继续手头的操作,他朝老杨看了一眼,淡然道:“对,我说过这句话。”
“真的还是假的?你不是随便说的吧?”
方翰民稍微停了停,“主任,技术上的事,哪能随便说呀!”
“哦----,”老杨点了点头,他转身把班长叫了过来,“赵师傅,你找人替一下小方。”然后告诉方翰民,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跟他去一趟车间办公室。
前脚刚走,就有人在背后议论开了,“看见没有,被领导叫走了吧,看这小子以后还敢不敢满嘴跑火车!”
“瞧他那德行,一个临时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故作深沉,好像多大本事似的。”
“‘秀才’被老杨叫去干嘛?莫非......?”
跟着老杨来到车间办公室,见车间技术员老吴也在里面,方翰民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走。
“进屋来,坐下吧。”老杨在自己的简易办公桌前坐下后,侧身招呼道。
方翰民往前走了几步,在靠墙的长条椅上坐了下来。
坐在老杨对面的车间技术员老吴说话了,“小方同志,我们想跟你核实一件事。”
“吴工,请问你要核实什么?”方翰民也不知道老吴是什么技术职称,他觉得这样尊称不会有问题。
“你是不是在车间说过,‘酰化’岗位只要改变一下工艺条件,就能提高质量和收率?”
方翰民坦然承认,“这话是我说的。”
“哦----,既然这样说,一定有根据,不会是想当然吧?你能不能把你的跟据讲给我们听听?另外,请你告诉我们,改变什么条件能有这么大的作用?”
方翰民也不客气,他首先从反应机理的角度分析了介质对酰化反应的影响,“‘酰化’反应需要质子作为媒介,现在的工艺以水为反应介质,虽然水分子也可以电离产生质子,但根据水分子的结构特征,它电离产生的质子无法完全满足酰化反应的需要,所以,它显然不是酰化反应最合适的反应介质。”
老吴一九七零年毕业于一所化工学院,虽然掌握的基础知识深度不够,但对方翰民讲解的理论,他还是多少能听懂一些,“问题是红星制药厂当初从一家科研机构引进‘对乙酰氨基酚’生产线,‘酰化’岗位就是用水做反应介质,这也是国内同行现在普遍采用的工艺,你讲的理论依据倒是说得通,如果贸然改变反应介质,你能保证一定会得到更好的结果吗?”
车间主任老杨就不一样了,他六九年毕业于一所技工学校,要说动手干活,他绝对是一把好手,老杨是个实干家,否则,他也当不了车间主任,但他对理论不感兴趣,尤其是方翰民讲的这些超前理论,他就像听天书一样。所以,他干脆说道:“小方,你讲这些理论纯粹是纸上谈兵,不如直接告诉我们怎么改变工艺条件,用什么做反应介质最合适。”
其实,作为车间主任,面对全车间存在的技术问题,老杨比谁都着急。
产品质量不稳定,收率不达标,职工们的奖金必然受影响,每到发奖金的日子,基层职工的抱怨和骂声,早已灌满了老杨的耳朵,但他既不能消除职工们的怨气,也没法制止工人们的怒骂,因为老杨十分清楚,技术问题跟基层职工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利益却实实在在受到了损害,谁摊上这种事心里也会不平衡。
还是因为技术原因,车间各岗位生产环境都不好,有些岗位污染严重,臭气熏天,加上职工们拿着全厂最低的奖金,近一年来,但凡有点背景的职工,都托关系找门路申请调离了,整个二车间人心不稳,很难留住人,原来定员的岗位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人员空缺,不得已只好对外招聘临时工顶岗,方翰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招进厂的。
红星制药厂原本打算借助“对乙酰氨基酚”这个产品,扩大企业规模,在产值利润方面打个翻身仗,谁曾想这个项目现在反倒成了全厂的鸡肋。
当初为了建设“对乙酰氨基酚”生产线,企业投入了大笔资金,如果因为产品质量不稳定、成本过高和车间环境恶劣等原因停止生产,整个二车间的机器设备将成为一堆废铁,这将给经济实力本就不强的红星制药厂造成巨大损失。
另外,以“对乙酰氨基酚”作为原料药的几种药品,在医药市场占有的份额越来越大,红星制药厂要是放弃这个产品,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可惜的。
但是,如果在目前情况下继续生产,不仅下游客户对产品质量很不满意,而且产品几乎没有利润,车间环境又差,连本厂工人都不愿在二车间工作。对于这种死不起活不好局面,红星制药厂的领导班子很无奈,车间主任老杨更是觉得很憋屈。
不知谁把方翰民那天在车间说的话传到了老杨耳朵里,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就要去找方翰民了解情况,跟老杨对桌的车间技术员老吴给他泼了一盆凉水,“一个临时工的信口开河,你还当真了?”
虽然当时被老吴劝住了,但老杨并未将听到的话置之脑后,他总想亲自找方翰民了解情况,今天趁岗位查巡的机会,他核实了听到的言传,在得到证实后,便把方翰民叫到车间办公室,准备进一步把情况搞清楚。
老杨是个技校毕业生,他承认自己听不懂方翰民那些理论解释,只关心究竟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因为身处其中,方翰民知道二车间的困境,他理解老杨的关切,所以,他没有理会车间技术员老吴的疑虑,而是直接回答老杨的问题,“根据酰化反应机理,醋酸才是最合适的反应介质。”
“除了改用醋酸做反应介质,还需要改变其他条件吗?”老杨追问道。
“只需更换反应介质,其他条件不变。但是,因为酸性介质对设备具有腐蚀性,酰化反应需要在耐腐蚀的设备中进行。”
老杨想了想,然后对方翰民说道:“你回岗位去吧,我们有事再找你。”
方翰民离开后,没等老杨说话,车间技术员老吴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不懂他讲的那些理论,但从方翰民干脆利落的回答和他的说话表情来看,我觉得他对自己的方案很自信。”
老吴关心的重点跟老杨有所不同,“我也觉得他很自信,不过,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一个临时工,年纪轻轻,不仅能讲出深奥的理论,还能提出简单易行的技术方案,不用管最终结果如何,这都太不可思议了!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