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曜夜(1 / 1)

尔其动也,风行无踪;

尔其静也,影随无声。

问我何来?且幽且冥;

欲彼何归?不『色』不明。

哀兮恸兮,惟心苦行。

——《刺客列传?悲歌》

正月初五,风曜日。

这是风之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古老相传,伟大尊贵的风神,将会在每年的这一天降临凡间,享受人们的牺牲供奉,倾听他们的祝颂心声,回应他们的祈祷恳求。同时,洞悉一切,无所不能的风神还将体察民间的疾苦劳顿,赏善惩恶,锄『奸』灭邪,扶助忠良。对于那些善良虔诚的信徒,风神将慷慨地赐福予人,满足他们的愿望;而那些邪恶堕落的败类,则会遭到神灵可怕的诅咒与严厉的惩罚,最终痛苦地在天降灾祸中挣扎,死亡。

这个传说,自风之国成立伊始,四百年来,源远流长,长盛不衰,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心的变化而有任何的淡漠褪变,反而越传越神,越说越灵,上至皇帝祭司、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凡夫走贩,无不对此深信不疑,视若至理天规。正因如此,每到风曜日,有的人固然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期盼风神的恩宠;也有些人却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跪待上天的严惩。

尽管这样,风曜日,还是风之国最重大也是最喜庆的节日,甚至有“风曜一起,普天同喜”的说法。绝大多数的国民,都对这个节日充满了向往与憧憬,尤其下层的贫民百姓,更是无限的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毕竟,他们有太多的苦楚委屈,需要向风神倾诉,有太多的理想梦想,需要风神回应满足。

在风曜日,白日里,全国上下都要举行隆重庄严的祭祀风神的神圣仪式。而到了夜晚,当太阳的余晖自天边褪去,最后一抹斜阳也隐入西天的云彩,盛大壮观的狂欢之夜就拉开序幕。官府老爷、贵族地主们纷纷在自己的豪宅府邸里大摆筵席,通宵饮乐。美酒佳肴,美女娇娥,靡靡之音,『**』『**』之乐,奢华,铺张,醉生梦死。但这一夜的平民百姓,才是最快乐,最幸福的人。所有城市里的街道广场,瓦肆酒坊,青楼茶馆,全部都是老百姓们狂欢喜庆的海洋。繁华热闹的庙会灯市,五彩缤纷的焰火花炮,『色』香味美的珍馐佳肴,品种齐全的小吃点心,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叹为观止的魔术戏法,还有说不完的评书,唱不停的戏剧,玩不尽的游戏。

孩子们这时就是快乐的精灵,上窜下跳,拼命的吃,痛快的玩,再也不用担心父母的责怪与惩罚。大人们也失去了往日的严肃拘谨,同样汇入了这股欢乐的『潮』水之中。辛苦劳累一整年,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忘却所有的悲伤痛苦、苦难不幸,尽情放松,尽情享受,尽情欢笑,尽情玩乐。

风曜夜,注定无眠,只有欢乐与喧闹,温馨与幸福。直到第二天,尽管肚子因为过饱而发痛,身体因疲劳而酸软,但每一个人都会牢牢记住那个美好的节日,那个难忘的夜晚。

这一天,就是正月初五,风曜日。

黑云城,风雪呼啸,夜幕深沉。

作为风之国的帝都,这里的庆典无疑是最高规格,最高水准,最高级别。整个白天,风帝与风后,带着所有的皇室成员,后宫妃嫔,还有文武百官及家眷亲属,一同来到主城正中最为恢宏壮丽的风神殿举行一年一度的“风神大典”,仪式由德高望重的大祭司主持,十二名司风使者以及上百的祭司从旁协助。焚香沐浴,虔心祈祷,奏庙堂之乐,行宗室之礼。在全城成千上万的臣民面前,凡间至高无上的皇帝,面对缥缈青烟中的冥冥风神,望空遥拜,恭恭敬敬的三叩其首:

一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二求朝纲稳定,天下太平;

三求神佑社稷,国柞昌荣。

此刻,已是深夜,将近子时,正是风曜夜狂欢之时。黑云城处处都充满了喜庆,洋溢着欢乐。而满天飘舞的瑞雪,更增添了节日的吉祥温馨,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安乐美好的气氛之中。而在北方的夜幕中,孤寂肃杀的怒风山,依然沉默的注视着这里的一切,苍茫的雪峰,在如银的月下,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映『射』出一片神秘而奇特的蓝光。

诡异、冰冷,就如同剑锋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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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皇宫,此时也是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然而,风曜之夜,当全城的百姓都在喜庆狂欢的时候,这里,却没有理所当然的皇族大宴,宫廷盛会。外面的喧闹欢笑,鼓乐生平,似乎全被那一围围高大厚重的黑『色』城墙和一扇扇古老坚实的朱红铁门所隔绝,留下的,只有肃穆,只有压抑,只有焦虑,只有沉重。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近卫军士兵往来穿梭,一排排盔甲鲜明的虎贲营武士左右巡逻。风雪中,刀山,剑网,枪林,寒光闪闪,杀气腾腾。从正南的景阳门,穿过文德殿、御书房、神武楼、金汉宫,一直延伸到皇城正中的金銮殿。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风的呼啸,雪的簌簌。所有人尽管身体站得笔直,纹丝不动,而且始终目不斜视,但全副的精力其实都已集中在了一处——金銮殿。

此刻的金銮殿,灯光明亮,宫门紧闭,连近侍们都被逐了出来。整整三个时辰了,风帝和朝廷重臣还在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侍卫们虽然听不到一点点风声,但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已是沉重至极,紧张至极。

夜廷,这就是夜廷。正常的廷议从来都是在白天进行,只有极紧要的军国大事,才会召开这种深夜进行的“夜廷”,何况,还是在普天同庆的风曜之夜!

到底是什么大事?竟然让风国帝尊放弃后宫佳丽的风曜夜舞,让文武重臣抛下府中家眷的欢庆团圆,一起在这里夜议了整整三个多时辰还毫无动静?

洪亮的钟声忽然响起,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早已焦急万分的侍卫们顿时心头大震:结束了,夜廷终于结束了!

只见一行人从殿内慢慢地走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高大,体态雄健,满脸虬髯。顾盼之间虎目精光闪闪,甚是威猛。一身紫袍,腰悬宝剑,整个人直如九天雷神下凡,不怒自威。

他就是风之国的大将军,水路兵马大元帅,整个东土最强的名将之一——刑苍。

出门之后,他的双眼在身旁的侍卫们身上略一扫视,竟无人敢接触他的目光,纷纷垂首肃立,屏息凝气。刑苍暗自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迈步下殿。

忽然,背后有人朗声道:“大将军请留步!”

大殿之外,一名身穿华丽锦衣的中年文官快步走下台阶,走到近前。

刑苍略一皱眉,冷冷说道:“乐司徒有何见教?”

来人正是风之国中以胸中城府、圆滑处事及狡诈个『性』闻名朝野的司徒乐怀仙。此时,他正带着满脸笑容,向刑苍拱手一礼,说道:“大将军,适才金殿内听闻阁下慷慨陈词,激昂文字,其拳拳之心,忠义之气,令怀仙好生佩服。此诚我国之大幸,社稷之洪福啊!”

刑苍轻轻哼了一声,冷笑道:“司徒言重了。刑某一介粗鄙武人,言谈奏折,有怎及得上司徒大人的舌灿莲花,笔走龙蛇?”

乐怀仙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对方言语带刺,轻声说道:“大将军忠心报国,一片丹心,天日昭昭,神人共鉴。皇帝陛下倚为安邦栋梁,擎天巨柱。朝野上下对于将军,亦是视若长城基石,敬仰万分。”

刑苍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截口说道:“夜廷方罢,时间紧迫,乐司徒有话请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欲抑先扬。”

乐怀仙干笑两声,连连点头:“大将军所言甚是,怀仙有几句心腹之言,欲与将军一同参详,不知可否?”

刑苍不耐烦地挥挥手:“有话请说!”

乐怀仙却欲言又止,两眼瞟了瞟周围络绎从身边走过的文武官员,笑道:“恩,此间非说话处,不如请将军移驾寒舍,一同细说如何?”

刑苍早已忍耐不住,虎目厉光闪烁,大声道:“到底是何心腹直言,乐司徒快说无妨!”

他语声中气十足,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周围不少官员的目光。

乐怀仙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张扬,心里着实吃了一惊,眼见数道目光自四周『射』来,饶他城府极深,也不禁面上发热,颇感狼狈。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咳咳,大将军果然是快人快语啊,怀仙佩服。不过,大人的一片报国热情,良苦用心,似乎也并非是人人都了然于胸,将军可知否?”

刑苍眉『毛』皱得更是厉害,暗骂:“废话!若非如此,夜廷又如何会拖上三个时辰?”心中虽痛恨对方的一再卖弄关子,始终不言要点。但却也并未再大声喧哗。毕竟,乐怀仙为官数十载,不论人品处事,仅就其心计政略,却也是朝中翘楚。此刻故作神秘,想来定有其道理。

乐怀仙见他不再声张,也是一喜,连忙继续说道:“适才金銮夜廷,大将军也曾看到,朝中总有那么些人,对将军的大计颇多非议,百般刁难。虽然陛下圣明,最终准下了将军的奏章,但依怀仙看来,那些人其实并未心服,之后必起祸端。”

刑苍冷笑道:“原来司徒大人是担心这个。哼,皇上圣断已决,他们纵然不服,却又能怎样?纵有个诡诈伎俩,又能奈我何?”

乐怀仙笑道:“将军神武过人,智勇双全,诡诈伎俩何足道哉。不过,圣断虽下,却也并非万无一失。”

刑苍奇道:“哦,圣断还不是万无一失?这个,刑某愿闻其详。”

乐怀仙袖袍一挥,压低了嗓音,含糊道:“莫忘了还有那个人…”

一听到“那个人”,大将军刑苍的嘴角猛地一颤,面『色』陡然凝重起来,半响未曾说话,眼神流息不定,似在仔细思考什么。

乐怀仙更是凑近少许,轻声道:“传闻他已经回来了,此刻就在黑云城中。”

良久,刑苍两眼望天,冷冷说道:“依司徒之见,此事又该如何是好?”

乐怀仙早有准备,忙道:“此事倒也不难,只要将军今夜亲自走一趟,一来可以探探口风,打听虚实;二来,将军一去,那些人纵然有心挑拨,也必然无法作『乱』。圣断之事,自然万无一失。将军,你看……”

不料,他的话还未说完,刑苍已是朗声说道:“原来如此,有劳司徒大人挂怀了。今夜风曜庆典,刑某还要回家主持,失陪了!”说罢,转身便走。

乐怀仙大惊,赶上几步,失声道:“大将军,你,你不去?!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刑苍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宫门,风雪中,传来他冷竣的声音:“若是对的,不去也罢;若是错的,去了也无用。无论是对是错,刑某又何必要去?”

良久,大殿之前,只留下风之国的大司徒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茫然若失。

“无论是对是错,你都不愿再见他么?哼,你对自己就那么有信心?只怕,也未必吧?”

冷冷一笑,乐怀仙抖抖身上的锦袍,也转身慢慢的走入了满天风雪之中。

皇宫金銮殿下,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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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声,马嘶连连。黑云城,一队车马,正在风雪中疾驰。

四名佩剑骑士冲在前面,黑衣黑甲,乌『毛』坐骑,腰跨马刀,肩背长剑,黑『色』的披风迎风招展。正是风之**中最为精锐的玄甲骑兵。

后面跟着的是一辆四**车,也由四匹通体墨黑的骏马所拉。车身并不华丽,毫无装饰。但两边黑底赤云图和车帘金丝玄武印,已经显示车主尊贵的家世与地位。而赶车大汉虎背熊腰,神『色』彪悍,一身黑袍细铠,竟然是帝**中校尉服『色』。

马在奔驰,车行如风。

城中居民多已聚集到大道广场去狂欢喜庆了,所行道路皆是偏僻小路,只闻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欢笑,此处却冷冷清清,连路人都没有一个。狭长的空巷内,只有四骑一车,踏雪破冰而行。

忽然,车厢内传来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

“停车!”

驾车的大汉双臂一拉,马车立停,前面的四名骑士也跟着勒缰驻马。

“大人,有何吩咐?”

“行至何地了?”

“回禀大人,此间乃平阳巷,离府上还有二里左右。”

“旁边还有些什么人?”

“并无他人。大人请放心。”

车中一阵沉寂,半响,方才缓缓说道:“不必急着回府,先去无双楼。”

大汉全身一震,惊道:“无双楼?!大人,您是要……”

车中人似已下了决心:“追风四骑先行回营,你绕城行动,不可声张。”

那大汉犹豫了一下,嗫嚅道:“神相云游天下,行踪不定,大人您何苦今夜……”

车中又是沉默。只听一声长叹:“多事之秋,风曜之夜,他也应该回来了。”言毕,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不充分,于是轻声催斥:“还不快走!”

黑袍大汉应了个“是”字,不再多言,挥腕扬鞭,驾车又行。

待得出了这段巷口,他手势一打,前面四骑一言不发,拨转马头,向左疾驰而去。而后面的马车却小心翼翼的转到右边,拐入了又一条胡同。

万籁寂静中,只有车轮轧地,车轴转动的尖涩怪声。而这单调而枯燥的噪音,却正好掩盖了车厢内的一阵苦笑:

“若他不在,那便是天意如此,国将遭此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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