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了好几天,傍晚终于开始打雷下雨。到了午夜时分,风暴势头减缓,但没有停歇的迹象,潘多拉走下楼梯时最先听到的便是后院的水声,仿佛这栋房子挨在清而湍急的溪流边。
客厅角落的落地灯孤零零地亮着,阿波罗伏案书写,听到脚步声抬头:“晚上好。睡不着?”
“嗯,有点,”潘多拉打开冰箱,从酒精饮料堆中扒拉出一罐气泡水,拉环打开那瞬间气泡的嘶鸣让这个夏夜更显清凉潮湿,她随口道,“雨下得好大。”
“雨声能让我集中注意力,所以我还挺喜欢下雨的。”阿波罗这么说着,用自来水笔末端敲了敲额角,苦恼地在草稿纸上又划掉一段文字。
奥林波伊议员如今也处于暴风雨中心,阿波罗却依旧在这气定神闲地写东西。不可思议地,这副景象竟然略微抚平了她心头的烦躁情绪。她不禁站在原地,眼神放空地看着阿波罗映在墙上的影子。
阿波罗叹了口气,盖上笔盖。
潘多拉以为她杵在那里打扰了诗人先生搞创作,便打算上楼。他却站起来:“我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卡顿很久了。和你说说话也许能获得新想法。如果你不急着去睡的话?”
“当然。”
阿波罗先接了杯直饮水,直接灌了半杯下去,那姿态豪爽得像在喝烈酒。
“你在写什么?新诗?”
金发青年摇头:“写信。”
“给之前买信纸写信的那位……?”
“对。”
潘多拉不由弯唇。
阿波罗挑眉:“怎么?”
“我直说的话,你可能会生气。”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今天房子里一直低气压,说句话感觉都要小心翼翼,但这种时候你还在写情书,忽然就觉得……还挺好的。”
阿波罗不仅没生气,还抬了抬下巴:“就是这种时候才更要秉持自我,和往常一样生活。”
听上去挺有道理。
“你给那位女士写信有多久了?”
阿波罗明显地怔楞须臾,淡色的眼睫眨动,心算着年份,颇为惊讶地答道:“已经五年了。”就好似在她提问之前,他从来没细数过年月。
“五年……”潘多拉佩服地瞪大眼睛,“这年代能维持五年通信,还是纸质的,真厉害。”
阿波罗摸了摸鼻子,声音低下去:“与其说是通信……不如说是我单方面给她写信。她没有回过信。”
先生,这种行为很容易被当作变态……
“你的信真的寄到她那里了?”
正常人都会改换住址吧。
“她都收到了。我一直寄到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再转交。”
大概又是一段内情重重的豪门爱情故事。潘多拉没再追问,喝了口气泡水,而后看向易拉罐身。她来阿格拉大道1212号的第一个晚上,赫尔墨斯给她倒的也是这一款。其实她并不算特别喜欢果味气泡水,但刚才面对整整一冰箱的饮料,她还是自然而然地选了这个口味这个品牌。她捏紧罐身,垂下视线。
“你真的不会追问我们的私事。”阿波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感叹。
“啊?”
“赫尔墨斯之前和我提过,你会在开始探究私生活的前一问就停下,准确得就像事先知道下个路口有测速仪所以减速的老手司机。”
潘多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这么说过我?”
“放心,那大概是他的特殊称赞方式。”
她笑了笑,没有作答。
“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并不奉行秘密主义。”阿波罗好像根本没考虑过潘多拉对此不感兴趣的可能,径自轻轻叹息一声,开始讲述:
“她的名字叫达芙妮。”
他吐出这三音节名字时像在吟诵颂歌佳句,缓慢而虔诚。
“七年前我在某个派对上与她相遇,一见钟情。和她对视时,我宛如被闪电当头击中,说不出话来。从所未有,那之后也再没有人能在第一眼给我那种感觉。”
“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强烈,至少一开始并不是,这点我很清楚。但我的狂热追求没吓到她,后来她也回应了我的心意。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假期时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去滑雪、又或是去海边,与她共渡的那一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365天。”
庭院灯透过雨幕和玻璃上的水汽映在门廊上,一串不规则的、暧昧的光,阿波罗盯着那轻微摇晃着的光影,好像在那里看见了心上人与他相携而行的时光,半晌没有再出声。
“毕业时我向她求婚,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答应。但她没有收下我准备的戒指,”阿波罗唇角轻轻勾了一下,“这还不够,第二天她直接从我们同居的公寓消失了。她只接了我拨去的第一个电话。她不会再见我了。只有这句话。然后她就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
潘多拉觉得安慰或是开解都不合时宜,便什么都没说。阿波罗对此也不在意。
“那之后我做了不少不堪入目的蠢事挣扎,拼命地想要求得一个原因,觉得只要知道病症就能采取对策挽回她,写信也是那时候折衷双方想法的解决方式。但近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或者说第一次注意到,在那一天之前很久……也许在她对我做出回应时,我的爱就让她不安。但我陶醉于喜悦中,没有注意到任何前兆。”
“不安?她和你的背景差得很多么?”
阿波罗惊异地默了半拍:“原来女孩都会这么想?”
“我不是说达芙妮一定会因为家境不同而自卑,只是……大概多少能理解她的想法。和你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很大的压力吧。”
阿波罗苦笑:“从结果来看,你没说错。我觉得只要有爱其他都不重要,但她很显然并不是那么想的。”
“只要有爱,其他都不重要……”潘多拉重复一遍,“真亏你说得出来。”
“总觉得你今天对我特别不客气。”
潘多拉立刻态度良好地低头:“抱歉。”要怪也只能怪闷在房间里想了一天的事,烦躁的情绪难以抑制。
阿波罗一个劲摇头:“不不,没事,你继续说下去,我想听。阿尔忒弥斯说过类似的话,阿尔忒弥斯和厄洛斯都让我自己想。”
“可能你感觉有了爱就够了,那是因为你……实话说,从我的角度看来,你一开始就拥有了普通人要拼了命努力才能奢望碰到的一切,所以你可以觉得只要有爱就够了。但我就不会那么想。也许达芙妮也不会那么想。”
确切拥有的只有爱,仔细想想也挺可怕的。除了爱之外,她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为了它们,她甚至可以不选择爱。大概只有不知晓还有爱以外可以去渴望的东西的人--不是已然极度绝望就是最初就极度幸福的人,还有完全与世隔绝的、纯粹而无知的人,她揣测着,那样的人才会相信爱就足够。但潘多拉没有将这也说出来。
只是她的一己之见。
阿波罗眸光剧烈闪烁着,心神激**。
潘多拉转过身,将空了的易拉罐扔进回收箱中。昨天是垃圾回收日,金属空罐坠底,发出寂寥的一声哐。
她干巴巴地给自己的大话打注脚:“这只是我的想法……达芙妮怎么想,只有你亲口问她才行。”
“嗯,你说得对,不去询问永远不会有答案,”阿波罗老实地点头,像个乖学生,“当我和她有一天改变得足够多了,也许她就愿意再见我了。谢谢你,潘多拉,我知道该写什么了。”
这样……就悟了?真的?
“如果帮到你再好不过。”潘多拉准备上楼。
“你呢?你又在烦恼什么?”
她讶然回首。
阿波罗好像被她的惊讶冒犯,压下唇线:“我不至看不出来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略作停顿,他又问:“赫尔墨斯怎么了?”
潘多拉尴尬地笑笑:“啊……和他没关系。”
“刚刚提到他时,你的表情很怪。现在也很怪。”
“……”
“所以?我好歹是那家伙的哥哥,可以回答你很多问题。”
在你眼中,赫尔墨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潘多拉硬生生将问句咽了下去。她不该问阿波罗。她想知道的不是与赫尔墨斯关系密切的哥哥眼中的赫尔墨斯。她想知道的是他,包含但不限于赫尔墨斯·奥林波伊和caduceus4这两个代号的那个人与潘多拉·提坦涅斯产生关联时,在想什么,怀有什么目的,是什么样。
不去向本人询问永远不会有答案。
潘多拉笑着摇摇头:“谢谢,但你已经给我支招了,我现在能睡着了。晚安。”
阿波罗抓了抓头发,定睛注视她片刻,似乎判断她没再说谎:“好吧……晚安。”他走回桌边,把钢笔拿在手里转出花来,目送她上楼。
回到房间,潘多拉点开常用的消息app,没容许自己犹豫。
「我搜索过caduceus4了」
对侧竟然立刻冒出了带有三个点的气泡图标,正在输入中。
潘多拉更快。
「等你空下来的时候,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输入气泡消失了一秒。随后,新的消息气泡弹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