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睡得不安稳,额头见汗,好像又在做噩梦。
潘多拉搭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醒醒。”
他抽了口气,倏地启目,愕然盯住她。
“潘多拉……?”
小心翼翼的问询后一刻,他几乎是扑过来将她圈入怀中。
“赫……尔墨斯?”这拥抱用力得她有些难受,但他浑身都在颤栗,她无法狠下心推开,只好抽出手臂,从后哄幼童般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我在这里。怎么了?”
赫尔墨斯很快克制住情绪,松弛臂膀,尴尬地看向别处:“我……做了个梦。我以为我又失去你了--”他眼睫飞快地眨动,匆忙地掠她一眼:“我的意思是……我梦到你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潘多拉怔了怔,随即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脸:“痛不痛?”
赫尔墨撒轻嘶了一声,老实地回答:“痛。”
“所以我消失不见是梦,现在才是真的。”这么说着,她不由恍惚了一下。这是梦,那也是梦,哪个又比哪个更真实?
少年模样的神使片刻无言,忽然把脸埋进她颈窝来回磨蹭。
她笑着躲:“别这样,停,真的,痒……哎,你压到头发了,痛……”
等闹停歇时,洞外乳白的天色已然微微发亮。
潘多拉起身披衣,背后一沉,赫尔墨斯又从后揽住她,鼻尖在她肩头刮来刮去的,时不时又钻到发丝间深深嗅一下。她不禁弯唇。在伊利西昂神庙那段最后的日子里,越接近离去之期,赫尔墨斯就越黏人,有些行为称得上孩子气。现在看来,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只更加肆无忌惮,缠住了便甩都甩不脱。
“好了,你放开我。”
“不放。”不知怎么,他听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她怔然回顾,赫尔墨斯却已经换到她另一边肩膀枕着额头,瞧不见他的表情。
“我……”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好像突然丧失了少年人的无畏坦**,难堪地陷入沉默,同时抱得更紧,不给她回过头看的空间。
潘多拉有些困惑,按住他叠在她腰间的手掌细细摩挲:“怎么了?”
赫尔墨斯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而后,他低而清晰地说:
“潘多拉,我爱你。”
她愕然失语。首先涌现的竟然是疑惑。之前那一大段吐露心意的直白情话他理直气壮地丢到她面前,怎么突然间又扭捏起来了?
他不给她出声的机会:“别回答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那么……我知道了。”
赫尔墨斯居然真的就满足了,爽快地松手。
与此同时,一双云雀衔着什么东西飞入洞中。柔软织物落到潘多拉的膝上,原来是一件缀有华丽刺绣与染纹的紫色奇通长袍。这样式和稀有的染料颜色她见过两次,一次在另一个梦中,另一次在厄庇墨亚的婚礼上。
她看向赫尔墨斯,他眸光闪了闪:“不喜欢?”
“可是这……”
对方颇有些委屈地将殷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再加上眼下这情况,反倒像是她占了便宜还不打算负责。虽然确实没法否认,如果这不是梦,她未必会放任事态自流。
潘多拉清清嗓子,换上开玩笑的语气:“你这是在求婚么?”
“你觉得是,那就是。”
气氛旋即再度变得郑重。潘多拉第一反应想要逃跑。不能再这么下去,要尽快找到方式结束这个梦。她和赫尔墨斯乱线团般的关系可以等他们都醒来之后再说。
见潘多拉不语,少年赫尔墨斯也不生气,甚至微笑起来,态度愈加古怪,难以揣摩他究竟更想要她做出哪种反应:“反正你还要去找失物,把这当作普通的衣裳穿也无妨。我只是……想看看你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疑惑在心头冒了个泡又沉下去。她注视他片刻,站直了张开双臂。
赫尔墨斯没反应过来,慢了一拍才挪开视线,仿佛不知道往哪里看。
潘多拉眯了眯眼睛:“那你帮我穿啊。”
“好。”
他为她披上里裙,而后小心地固定住外袍在肩头汇集位置的布料,最后为她系好腰带。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们没有交谈,连视线都几乎没有碰上。潘多拉视线跟着赫尔墨斯转,他仿若不觉,只是低眸专注于整理垂坠织物精细复杂的褶皱,面上看不出欣喜或是忐忑,就好像她只是恰好矗在他面前的一座展示嫁衣的雕像。
云雀之后,又有小兔子和绵羊带来了五光十色的饰物,从臂环到项链耳坠,还有金箔花冠,全都摆在一起,熠熠生辉,山洞中都顿时明亮不少。但潘多拉摇了摇头:“太重了。”
赫尔墨斯闻言也不坚持,小动物们就委屈兮兮地重新载着宝物们离开了。
理所当然地,他按住她的双肩让她重新坐下,转到身后为她梳头。
“你要找的那个人,”赫尔墨斯手中不停,突然出声,“你为什么要找他?是要找他报仇?还是讨回什么东西?”
潘多拉疑心他故意挑了这个时机发问。现在她的头发在他掌中,她根本没法回头。
“我有很多疑问,只有他可以解答。”
“那等你得到了答案之后呢?”
她没有作答,反问:“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赫尔墨斯沉默了片刻,有点生硬地说道:“我不想知道。”顿了顿,他又补充,这次别扭的情绪更露骨,甚至有些刻意:“也不想知道现在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潘多拉手指攥紧,怀疑的泡泡又在汩汩地涌。
“我最初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他又对我很好,所以我自然对他生出爱慕--”
正在为她编发的手僵住了。
“你没说不想听我以前对他是什么感情,”她艰难地向后转了一点点,赫尔墨斯适时松手,没扯到她的头发,她便与他坦然面对面,“不过也对,以前的事你大概更加不想听?”
少年的绿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刚才萦绕不去的异样氛围陡然间消散不见。他勾唇轻笑,兴味盎然地挑眉应战:“那你继续。”
这反应出乎意料,潘多拉一下子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试探什么,只得转回身去:“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教会我什么是爱,我以为他也爱我,但他让我失望了,我……”她咬住嘴唇,挤出一个笑弧,轻轻呼气:“我被他背弃,大概也因此恨过他。”
在她发间轻柔挪动的手指没有颤抖,也没有突兀停住。
潘多拉没有等来追问。赫尔墨斯好像真的不打算过问她现在对“他”的心绪感受。
少年骨感而有力的手指在她肩头搭了搭:“你想去大地的尽头,那么我就会带你去,那之后你要怎么做我都不会问。我只想珍惜你还在我身边的现在。”他的嘴唇贴上她因为秀发盘起而露出的后颈,略微用力,标记领地似地轻轻咬了一口。
她不禁轻颤着绷直了背脊。
“所以在这段旅程结束之前,不要再提他了。”
语毕,赫尔墨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转到她面前,拉着她走出山洞。
第一缕晨曦透过山岭之上的枝桠洒落,温柔地笼罩大地,露水攀附在草叶上,沐浴着暖黄的光照努力闪烁,而后心满意足地消散成薄薄的水雾。赫尔墨斯俯身摘下刚开的一朵无名野花,拈在指间犹豫地转了转:“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编个花环。戴着它不会感觉吃力。”
他似乎已然完全摆脱噩梦的余韵,举止毫无异常。真的是她多心了么?
可另一个念头却浮上心湖水面挥之不去:赫尔墨斯是否还在爱神的金箭影响之下?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少年赫尔墨斯对她突然却明确的爱意,是否都是爱之箭的效果?醒来之后,想办法摆脱厄洛斯的捉弄后,他是否会后悔?
潘多拉将小花从赫尔墨斯手里抽走:“那我也编一个给你戴上。看看谁编的更好看。”
收集着花草,潘多拉的手上很快因为带齿的叶子还有花茎上的刺多出了不少小口子。
“你别动。”赫尔墨斯抓住她的手察看,蹙眉制止她继续,身形一晃。他再次出现时,怀中是一大捧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
潘多拉感觉有些好笑,翻转手掌看了看,撇嘴嘟囔:“划破的小口子也没什么。”
他举起不知什么植物毛茸茸的硕大叶片,朝着她挥了挥,一副要把编花环的活计也独自揽下的架势:“我可不想戴沾了你血的花环。”
三言两语之间,他已经编好了一个精巧的花冠,抬手就轻轻戴到潘多拉头上。他借着早晨的柔光凝视她,显然颇为满意,笑得眼中闪闪发亮。许久,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的模样纳进眼中珍藏。
这眼神无端惹得胸口**开汹涌的**,像有滚烫的泪意在打颤,但哭不出来,于是化作染红耳朵和眼下的热度。潘多拉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偏过头用一根枝条戳他:“你看够了没有?”
他笑嘻嘻地答:“没有。”
她一时语塞。
对方占了优势,愈加肆无忌惮:“谁让你那么好看?”
潘多拉不理他了,快速编了个简单的叶冠扣在赫尔墨斯头上,歪头看了看,又伸手摘下来,往上面缠了许多花枝。她上手之后才发现,赫尔墨斯捧来的这些花叶都少有荆棘花刺。他这过度保护的姿态勾起一些回忆,她不免心情复杂。于是直到赫尔墨斯仿佛头顶了一个迷你花园,她才终于满意地收手。
赫尔墨斯没有抗拒,任由她捉弄,等她笑够了才有些嫌弃地将花冠拿下来看了一眼:“戴着这东西跨越大地,我会被沿途碰见的同胞还有神灵笑话好多年。”
潘多拉转了转眼珠,踮起脚凑近:“那就不要去大地尽头了。”
他怔楞了一下,不由自主追问:“真的?”
她环住他的脖子,主动且热情地含住他的嘴唇应答。
“那就不去了。”他喃喃。
大地的尽头原本就是一个由头。有些话未必要到那种地方才能说。头顶花环散逸的草叶涩味与甜淡的花香互相交织,靠近、触碰、最后在忘情的腾挪间歪斜落地,
和弥漫着不死果香气的那个吻不同,赫尔墨斯扣住她的动作急切,甚至透出一丝无助。潘多拉有些喘不过气,推住他胸膛制止:“骗你的。”
赫尔墨斯迟滞了一下才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并不在意。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你是不是被我骗到了?”
他还有些恍惚,绿眸无措地往她的唇上瞟,因此爽快承认:“是。”
潘多拉慢吞吞地舔舐了一下嘴唇,徐徐地重新朝着他贴近,向唇间吹气似地低语:“骗过你一次就有奖励给我,你准备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话语出口同时,他的瞳仁骤缩。
她没有与少年赫尔墨斯做过这样的约定。
“你果然已经醒了。”
潘多拉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徐徐抬眸,迎接他们真正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