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糟透了。
赫尔墨斯怔怔看着她,无措中透出一丝纯然的困惑。
让她得以与少年赫尔墨斯轻松相处的错位感忽然令潘多拉难以忍受。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腔好意。在她心脏向上、喉咙深处向下的地方剧烈颤抖的那团情绪无处发泄。那个时候她经历了什么,她至今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她靠着一个代价未知的奇迹扭转命运的轨迹,在卡俄斯中消融再重组,在海边死去而后复活。她收集并驾驭毁灭与灾祸的力量,理应已然跨越了恐惧。然而此刻潘多拉才忽然意识到,并没有。
她只是没有碰上合适的听众。
只能是赫尔墨斯。但不是这个。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会明白。
“你要去哪?”
潘多拉起身迈步,没头:“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身后没有传来足音,但她猛地头的时候,赫尔墨斯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两步外。她有些脱力,轻轻说:“我需要独处。等我平静下来我就火堆边找你。”
赫尔墨斯伫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哪句话说错了?”察觉口气太过强硬,他又放缓声调说:“你不告诉我……下次我又会无意说错话。”
“不是你的错,”潘多拉疲倦地阖目,“我只是想起一些事……呼唤你的符号我记住了,谢谢你愿意教我。”
赫尔墨斯瞳仁一缩,随即紧紧抿住嘴唇,好像要借此封住想说的话。
她扯了扯嘴角,背过身沿着水岸走出几步,再度被话语声绊住。
“我不会问你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但是--”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然而只有欲盖弥彰,“我和他不一样。”
“赫尔墨斯……”她身,想要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表情反而激得他发抖,他迈开步子缩小与她的距离,几近执拗地将刚才没能说完的话认真地一个词一个词吐出:“你大概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你需要的时候,只要你
呼唤我,我就会赶到你身旁。”
潘多拉哑然,只笑了笑便转过身去。
这次赫尔墨斯直接拉住她:“潘多拉……”
肌肤相触那瞬间她的僵硬骗不过彼此。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绿眸中蹿起微小而冰冷的火焰:“我不在开玩笑,也没有用花言巧语糊弄你,但你不相信我。”
不是质问,是陈述的语气。
她没有试图挣脱,那只会激怒他。她实在没有和他争吵的力气。但对着比记忆中要更青涩的熟悉面孔,真心话还是从平静表面的缝隙中漏出来:
“我相信你说的话没有作伪。我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尽力来找我。只是,”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只是有些时候,事态会失控,命运作梗,即便是神明、即便是万神之王宙斯的孩子也会无能为力。”
赫尔墨斯嘴唇微分,像要反驳。
他要说什么她都猜得到。他多骄傲,可又有谁能责怪他骄傲?只要是神明,难免都会感到自己无所不能。
潘多拉凑过去,与他贴了贴嘴唇,像水鸟点过波尖,一触即离,**开的波纹却阵阵。
赫尔墨斯震惊之下,松弛了拉着她的手指。
她就退了半步:“那种时候,即便你没能遵守承诺,我也无法责怪你。只是牵着我的那根线在命运女神手里绕了个弯,令我恰好遭逢不幸。”
语毕,她不再看他,俯身捧起湖水泼到脸上,将那些意外冒头的情绪再度分割出去、装进盒子里封存。会对这个赫尔墨斯说出这番话足见她也根本算不上冷静。
赫尔墨斯蹙着眉思索,眸光闪烁,忽然分神抬头。一头神鹰在上空盘旋,清啸着降落到他臂上--这是宙斯在人间传递消息时的化身。
“在迈锡尼属于天后的林地之上,百眼巨人阿尔戈斯正看守着一头可怜的母牛,令她不得安宁。我儿赫尔墨斯,立刻乘风赶往迈锡尼,放那头纯白的母牛自由。我允许你杀死那可憎可怖、不眠不休的看守。”
赫尔墨斯垂眸应下:
“我会尽快赶去。”
神鹰展翅起飞,很快消失在苍穹高处。
他再头,湖边已然空无一人。只在潘多拉刚才俯身汲水的位置,还有三两道未来得及抚平的涟漪。
“潘多拉!”
呼唤声在遥远的头顶。潘多拉被密仄的水泡裹挟着下沉。
刚才她在湖边洗脸,清浅的水波陡然变得浑浊,她来不及后退,足下水岸扭曲变形,水面无声地张开一个口,将她干脆利落地吞了进去,甚至没发出一点响动。
上次在基利尼山也是,她失踪得不是时候。
入水后灰色的气泡立刻包围了她。和之前的灰雾一样,她感受不到恶意,便只能由着怪异的水流将她带走。
不过须臾,水泡便托着潘多拉重新上浮。
半个头冒出水面,她打量四周:陌生的水岸,繁茂且古老的树林,她在一个小池塘中。她正想站直往池边走,忽然僵住。
池塘水面有一半都被巨大的阴影遮蔽。
阴影的主人坐在数步外的大石头上,背对着她,硕大的身形与古木相当,**的皮肤上布满一只只眼睛。她立刻意识到那是谁:
百眼巨人阿尔戈斯!
潘多拉差点立刻埋头缩进水里。她随即注意到,阿尔戈斯肩背后脑上的眼睛居然都紧紧闭着,连她在池塘出现的响动都没使它们睁开。
她将整个头钻出水面,耳朵中的积水流淌而出,刚才蒙蒙听不清楚的声响原来是悦耳的排笛、她熟悉的催眠旋律。
梦中的这具身体没有事先接受免疫的咒语,听到针对巨人之躯的强力笛声立刻昏昏沉沉起来。这样下去她恐怕要在这浅塘里溺水。可她死去也会复活。不,这可是个梦,她无法使用任何力量。在梦中死去她是否会醒来?还是就此消亡在精神之海?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她双膝一软使不上力气,狼狈地四肢撑在池塘里,本能地朝着岸边的方向乱扑腾。
笛声骤然止歇。
潘多拉抬头。
沾湿了的睫毛模糊视野,她只看到晕开
的金光一闪。笼罩池塘的巨大身影骤然向旁歪斜。来不及发出的哀嚎成了短暂的气声,然后是瞬间散开的腥臭味。
她知道眼下是什么重大的时刻,但被魔笛侵袭的意识与眼前景物一样浑噩。
“赫尔……墨斯……”
潘多拉的眼睑沉沉下坠。来不及寻找谁的身影,她只是本能地唤出了名字。
“我在这里。”
有力的手臂托住她,将她一把抱起来。这次的动作熟练自然。
睡意的黑纱彻底落下。
失去意识似乎只有一瞬。潘多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映在石壁上的火光。她坐起身,神使的紫色披风从肩头滑落。她一转头,果然与翠绿色的双眸相对。
分别前一刻的尴尬气氛在山洞中复苏。
“赫尔墨斯,”她讪笑了一下,“和上次一样,我不是有意--”
“看你那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事了,这次你只消失了一天。”出乎意料,赫尔墨斯意态平和,也没有急着贴过来,而是保持了一臂多的距离。他不再看她,火光在他眼睛里轻轻摇曳着。过了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你不见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抛下我独自走了。”
潘多拉将膝盖朝胸口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不会的。”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软绵绵的谴责意味:“你总是在我觉得哪怕用骗也要把你留在身边的时候消失。”
她斜睨他:“那你不要起这个心思,我说不定就不会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她还会和他开玩笑。
潘多拉见状轻咳一声,主动朝他挪了半臂的距离:“湖边说的那些……你不要在意,我没控制好情绪,忘了吧。”
赫尔墨斯半晌没应答,兀地伸手过来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对我笑一笑,我就把那些话忘了。”
潘多拉拍掉他的手,无可奈何,朝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这样?”
不需要镜子她也知道,这大概更像鬼脸。和少年赫尔墨斯在一起的时候,她很难
控制住自己,时不时地会做出这样的幼稚行为。
赫尔墨斯没忍住,噗嗤笑了。
与他四目相对,她也禁不住莞尔。
他唇角的笑意随之加深,眼睛里像有星辰闪烁。
之前的不愉快就在笑闹中悄然散去了。在梦中真的想忘记的话,忘记也是很容易的。在潘多拉要求下,赫尔墨斯交代了宙斯给他的命令,以及他用排笛声迷住百眼巨人并将其斩杀的经过。
“你突然从他身后的水池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忘记下个音符是什么。”赫尔墨斯半真半假地抱怨,忽然想起什么,手掌一翻,将一件东西托到潘多拉面前,“猜猜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奇异的果实,有巴掌大小,表皮粗粝坚硬,通体浑圆,呈金黄色。
潘多拉拿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竟然没有任何味道。
“这是什么?”
“不死果,仙馔密酒就是用这家伙的汁液酿成的。”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从哪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的?”
赫尔墨斯笑眯眯的:“刚才的那片林地属于天后赫拉,她的孩子制作并掌管永葆青春的酒浆,而赫拉的果园中也因此总是种着不死果,离开的时候我就顺手摘了一个。”
潘多拉不禁朝山洞外看了一眼。
“放心,天后即便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不死果虽然顶着这个名字,完全没有仙馔密酒的效果。”赫尔墨斯说着用小刀剖开坚实的果皮,在顶端削出一个小口。他轻轻晃了一下手腕,随之传来**摇**的细响。与仙馔密酒有些微相似的浓郁果香瞬间飘散,比仙酒要更浓郁香甜。
“喝下不死果的汁液,最多会晕乎乎地想睡,然后做个奇怪的梦,因为它实在太甜了。”
这么说着,他将开口的不死果放到潘多拉掌心:“喝一口试试?”
不死果中空,坚硬的金色外皮内里是一层厚软的白色果肉,散发着甜香的浓稠汁液是淡黄色的,有细碎的金光在其中浮沉闪烁。仙馔密酒那独特的光泽大概就来源于此。
潘多
拉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
好甜!
“我说得没错吧?”赫尔墨斯笑吟吟地支颐看着她,“虽然很甜,但又会忍不住立刻再喝第二口。”
潘多拉原本已经不由自主再次将果实凑到唇边,闻言动作一顿。看来这位小偷之王早就偷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不死果,对它极为了解。她也没故意克制,又喝了一口。然后……然后等她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将一整只果实的汁液都喝光了。
香甜又黏糊糊的滋味让思考都变得缓慢,潘多拉感觉说话都不太流利:“你……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第一次尝不死果难免都这样。”
“我把果汁喝完了,那你呢?”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手掌一翻又摸出一枚不死果来:“我还有。”
“你还说顺手摘了一个,你到底顺走了多少个?”
“嗯……不好说。”少年狡黠地眨眨眼,他熟练地破开手中的果实,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手中的那枚不死果好像要小不少,没几口就喝空了。见潘多拉眼神有点发直地盯着他,赫尔墨斯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笑笑地说:“还想要?这么看着我也没用,这次真的没了。啊,不对,”
他倾身凑近。
“这里还有一点。”
柔软的嘴唇贴上唇角。世界只剩下赫尔墨斯还有不死果的甜味,他的舌尖探出,飞快地舔舐了一下,卷走沾在潘多拉嘴边的星点果汁。他们都没有闭眼,他直勾勾地看进她眼瞳深处,观察她的反应,而后笑弯眼角。
“果然好甜。”
像是要与她分享这个结论,少年微微移动了一点嘴唇的位置,覆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