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丽缇快十六岁的时候,祖父病倒了。
并不是什么急症,但他肉眼可见地日复一日衰弱下去,开始只是无法抵御海风,很快就在**起不来了。什么草药都没有用。
迈丽缇在祖父面前依旧说说笑笑,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坚称只是今年冬天来得太早,只要熬过去就会没事。祖父闻言总是露出略带疲倦的微笑,不说什么。倒下之后,他身上的氛围都缓和了,曾经无数次从风暴中找到逃生之路的锐利双眼也变得浑浊。不止一次,迈丽缇害怕他就会那么睁着眼睛被接往冥界。
长时间看护病人对身心都是极大的消耗。每次艾尔庇丝来换班,迈丽缇都会不由自主松一口气,随即满心愧疚。
艾尔庇丝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睡觉,但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疲劳的痕迹。
现在迈丽缇已经和姐姐一样高了。她长大懂事,艾尔庇丝却毫无变化。
是的,近十年过去,她依旧是少女模样,如今单看外表俨然是迈丽缇的同龄人。
村中人对艾尔庇丝都极为畏惧。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吸干了老渔夫的生命力,他才会突然病倒。迈丽缇已经学会对这样的谣言听而不闻。现在迈丽缇一家在屋后开辟起了菜园,山坡上的果树年年丰收,房子也在原地重建过,不再漏风滴水。即便不捕鱼,他们也完全能够养活自己。
“如果不是你,我一定没法亲眼见到迈丽缇长那么大的样子。”
有一天,迈丽缇拔了一筐新鲜的鹰嘴豆,从后门走进厨房时,正听见祖父这么说。她不由自主驻足,躲在了门帘后。
艾尔庇丝没有答话。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您究竟是何方神圣?”祖父又问。
迈丽缇想到了幼时的某个早晨,祖父和艾尔庇丝站在织好的那匹黑布前,也是这样难言的气氛。她抱紧了藤筐,屏住呼吸。
片刻沉默后,艾尔庇丝终于开口了:“我还是只记得在伊利西昂生活时的事,至于我本来的名字、为什么会来海湾的另一边……这些记忆没有恢复。”
祖父轻轻叹息,咳嗽了几声才问:“这么多年,您为什么没有离开,去寻找那个叫伊利西昂的地方还有您缺失的记忆呢?”
迈丽缇无端感到艾尔庇丝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着急。”
“也对,您有许多个十年可以慢慢来,”祖父又叹气,以前他很少长吁短叹。“可我们却不能够。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迈丽缇。”
艾尔庇丝面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你可以放心。”
“难道要让她在你的佑护下过一辈子吗?我的老脸可没那么厚。等我的骨头变成灰尘,村里有些人可要动起歪脑筋了。”
对此艾尔庇丝不置可否,转而去倒了一碗汤药服侍祖父喝下去。
润了润嗓子,老人继续说下去:“我有个多年不见的兄弟,在曼得城附近开染坊。她从你那里学来的纺织手艺能派得上用处,他们也一定能给她找个好人家。”
迈丽缇想起了行脚商人上次来时和祖父商量了很久。
“假如我在曼得的亲戚来接迈丽缇之前就死了,能不能请您--”
“我会的,”艾尔庇丝声音还是淡淡的,“但如果是那样,迈丽缇会伤心的。”
祖父虚弱地笑了:“那我还得努力加把劲,多坚持一段时日。”
秋冬的雨季开始前,曼得的叔伯家来了两个年轻人接迈丽缇,其中一个是染坊的学徒,深受信任。他很显然就是迈丽缇的丈夫人选。那几天祖父精神很好,让迈丽缇展示她编织的布匹,甚至由她搀扶着到屋子后的菜园里走了一圈,向侄子骄傲地笔画指点过去房屋的地基只到哪里,现在又拓展出多少。
艾尔庇丝一直在最深处的小房间里,没有露面。
所有人都睡下之后,迈丽缇端着一碗麦粥去找姐姐。艾尔庇丝没有点油灯,安静地坐在窗口远眺的身姿像座雕像。羽翼扇动的轻响,有鸟儿从近处起飞。迈丽缇无端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艾尔庇丝回转过来,微笑着起身:“你忙了一天,怎么不去休息?”
“你没必要藏起来呀。”迈丽缇嘟囔。
“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比较好。”
两人都沉默了须臾。
而后,艾尔庇丝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迈丽缇有点脸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柔软的愁绪缠绕心头,祖父已经和她敞开谈过对于身后事的打算,迈丽缇对祖父百依百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她不愿意去想死亡的事。即便她对曼得的客人们印象不坏,他们在地铺上传来的安稳呼吸声也无时不刻提醒着她,家中老人的生命之火濒临熄灭。
“如果你不想跟他们走,迈丽缇,我和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一起生活下去。”
“一直?”
艾尔庇丝点了点头。
迈丽缇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我头发都白了、脸上全是褶子?”
“嗯,哪怕你成为老太太也不会改变。”艾尔庇丝想了想,“但和我留在这里,村里也许不会有人愿意和你成婚。你不会有孩子,也交不到什么朋友,毕竟村子里只有这点人。”
迈丽缇吞咽了一下,低声问:“你不能和我一起到曼得去吗?”不等艾尔庇丝应答,她径自害臊起来:“我不该问这种问题……你要到海湾的另一头去,去曼得只有离对岸越来越远。”
“并不是距离的问题。”艾尔庇丝没有多解释,她柔和的语气无端令迈丽缇感到陌生,在姐姐唤她名字的时候,她不自禁颤栗了一下,“迈丽缇,你想要留下还是离开?”
眼神闪烁地挣扎了一会儿,迈丽缇低下头:“我……想去曼得看看。”才说完,她立刻慌慌张张地补充:“并不是我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只是如果祖父不在了,村子里--”
她抬首间撞上艾尔庇丝噙笑的眼神,顿时失语。她从姐姐的笑容里读出欣慰。
“那么迈丽缇,我祝你在曼得平安快乐,不受灾厄侵袭。”语毕,艾尔庇丝走过去,轻轻环住迈丽缇的肩膀,嘴唇在少女的额头上碰了一下。艾尔庇丝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香气,让迈丽缇想起有点遥远的夏末凉爽傍晚。小时候不知多少更艰苦难熬的夜晚,她依偎着艾尔庇丝,呼吸着这馨香睡去,不会做任何噩梦。
“可是艾尔庇丝,我去了曼得,你要怎么办呢?村里没有能带你过海的船。”
“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如果村里的坏家伙又上门来……”
艾尔庇丝笑了。她一点都不担忧这些事。
迈丽缇回忆起村头那家人突然遭遇的厄运,还有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浮上心头的疑惑。艾尔庇丝当然不同寻常。众神与凡人共同居于大地,她这位随着海潮突然出现的姐姐……究竟是谁?她现在恢复了多少记忆?她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难道是因为--
水汽漫上眼眶,迈丽缇不知道自己是敬畏还是伤感更多,哽咽起来:“艾尔庇丝,你……永远是我的姐姐,唯一的姐姐……”
艾尔庇丝等迈丽缇擦干泪水,将她往门外轻柔地推:“睡吧。”
次日早晨,迈丽缇被堂兄叫醒。
在安稳的睡梦中,祖父的灵魂已经被引导到了大地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堂兄在仓库里发现了为葬礼柴堆准备的柴火和油膏。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迈丽缇回过神时,装着祖父骨灰的瓦罐已经埋葬到了与双亲毗邻的土地中。柴堆的烟气散去,村庄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堂兄也感觉到了什么,与同伴匆忙把纺织工具、一些布匹搬上推车,再带上食物和清水,就催促着迈丽缇立刻出发。
最后,她也没能和艾尔庇丝道别。
三人沿着山道走出半日的路程,太阳逐渐下山。迈丽缇在还能看得到村子的最后一个弯道回头眺望,发出惊呼:浓郁的黑烟袅袅升起,起火的方向正是渔村。
“我要下去……让我回去!”迈丽缇作势要跳下小车。
堂兄与染坊学徒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祖父已经不在,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可是还有--”
“迈丽缇,”堂兄加重语气,她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对于村中的流言并非一无所知,“忘掉这一切,在曼得开始新生活吧。”堂兄敬畏地压低声音:“你一定是被这么嘱托的吧?”
迈丽缇眸光闪烁,犹豫地咬住嘴唇。
过了一会儿,小车再度出发,绕过山丘,逐渐远离海边的渔村。
而在山脊后,半边天空仿佛被烈焰染红。
泥砖陶瓦的平房即便点火也难烧起来,猛烈燃烧着的是家具、仓库里储存的橄榄油和纺织品。经不起高温炙烤,房顶很快垮塌。
艾尔庇丝就站在村子泥路的尽头,丝毫不畏惧热浪,安静地看着生活多年的家付之一炬。
村民们在更远处三两聚集着观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墙面受热开裂,发出爆裂的声响。
那成为一声信号。
人群将艾尔庇丝团团围住。
村民们畏惧容颜不老且能干的陌生人,憎恨只有老渔夫佩拉格斯一家受到恩惠,因为纵火并未遭到神罚而心安。滚出去。魔女。滚回被诅咒的海里去。不老的怪物。去死吧。为了可怜的孩子。为被诅咒的兄长。为十年如一日贫瘠的土地。为不曾停止袭击渔民的黑水。这是所有人认可的复仇。这是会受统治这片土地的神明饶恕的暴行。
面对指控与谩骂,艾尔庇丝始终平静坦然。那种仿佛根本没在看着他们的眼神在愤怒的柴薪上又添一把火。
就和来时一样,获赠希望之名的年轻女性快速地消失了。
被狂乱的怒意驭使的村民们用手边的东西杀死了她。他们将她的尸体与石头一同沉进海中,然后把凶器投掷进火场,感觉完成了一场净化的仪式。
佩格拉斯家的火烧了整夜。
黎明时分,守在火场近旁防止蔓延到邻居房屋的村民大叫起来。
被惊醒的人闻声聚集,都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滩上有道纤长的人影,比晨曦喷薄欲出前的夜更浓重,正非常明确地,一步步向着渔村走来。天空中猛然黑云密布,追随着来人缓缓拉上天幕,不给日光冒头的机会。
大风刮得尚未熄灭的火光瑟瑟发抖,她白皙的面颊光影迭变。
她的脸上没有青肿或红痕,蜂蜜色的头发只在额际颊侧漏出一缕,全身裹着和初次出现时一样的黑色大长袍,干燥整洁,不像在海里走了一遭。
强光下她灰色的眼眸宛若透明,即使面无表情也给人含怒的错觉。
随着她靠近,整座村庄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压住,寂静无声,几个月大的婴孩都噤声。
黑袍人踏上泥路,忽然驻足。
凄厉的嘶叫划破静夜,一只巨大的渡鸦从黑云深处俯冲而来,口中衔着闪光。
渡鸦掠过,她的头上多了一顶荆棘编织的暗金冠冕。
黑色的鸟儿在火场上方盘旋数周,利落地展翅滑行,急停在她伸出的小臂上。她不作答,不看向任何一个匍匐在地的村民,对仓皇的哀求和忏悔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侧首去逗弄渡鸦,用指尖轻轻地挠鸟儿下巴处的绒毛,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并非受奥林波斯认可的神明,落入卡俄斯而后归来。众神不死,而我不论死去多少次,都会新生复活。”
她每吐露一点事实,身周暗冕就愈发清晰。
黑影结成茧,将渔村裹住,无处可逃。
“多谢诸位出力,我恢复了记忆和一部分力量。我尚未取回真名,但你们也无需知道我是谁。咒骂我也无妨,我来到这里,确实是你们的厄运。”这么说着,她歉然弯唇,那是个堪称温柔的笑容,“然而,我不能留下足迹。”
她手臂微抬:“基雷斯,去。”
渡鸦歪头看她一眼,出声呼唤漆黑的影子,展翅冲上天空。
顷刻间就结束了。
黑影退却,将天空归还给晨曦。旭日之车从海平线后挣脱,一无所觉地蹦上天空。
渔村彻底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过。只有潮起潮落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