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9章 19(1 / 1)

她受众神恩赐 兮树 2426 字 7个月前

父神宙斯统御天空与大地之初,他吞下墨提斯,获取了无穷的智慧与计谋。

多年后宙斯将预知的力量赠予阿波罗,勒托之母福柏则将颁布神谕的权能让渡给儿孙。阿波罗因而得以司掌预言。即便是当今傲慢不逊的人类也一次次地拜谒他的神庙,只为求得建立新城市方位的指引,又或是提前知晓出征的吉凶。

然而阿波罗极少主动做出预言。

赫尔墨斯收敛起笑容,半晌才委婉地问:“他……?”

“他还不知道。”阿波罗的表情复杂起来,“确实,如果他知晓了这一预言,定然会下令毁掉潘多拉,重新制作一份礼物。但--”

但赫尔墨斯的第一反应竟然并非关心预言中自己的境况,反而是宙斯是否知情?

阿波罗困惑地盯住他:“这不是你的作风。”他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像你原本会做的事。”

“确实,”赫尔墨斯哂然,“我的确称不上处于正常状态。”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面带古怪的微笑:“厄洛斯的金箭刺穿了这里。当她进入我的视野,凶恶的火焰就在我的胸口狂欢。而当我看不见她,另一种火苗就取而代之,像水鸟啃噬朽坏的浮木,缓慢却肯定地剥走我本该集中在其他事上的注意力。”

阿波罗的表情让赫尔墨斯笑出声:“一般而言,这样胡言乱语的本该是你。发现厄洛斯的恶作剧之后,我抵抗过,竭尽全力地。爱情多么愚蠢,现在我依旧这么想。但是……”

“我竟然在这愚行中获得快乐。虽然微小,但这或许是我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快乐。阿波罗,我为此前嘲弄你沉迷于追逐心爱之人的话道歉。”不等阿波罗应答,赫尔墨斯又语调柔和地反问:

“你追着爱情跨越大地,一次次地失望,咒骂自己缺乏好运、只会给你爱的人带去厄运,但也从来没有造成什么大灾难。而我身为散布好运的神使,只因为这甚至还没实现的一点快乐,就会给奥林波斯招来灾祸?会让我落入你都无法解读的不幸?我敬爱的同胞,我无法不感到怀疑。”

在巧言权能的影响下,阿波罗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语句。

赫尔墨斯微微一笑,继续循循善诱地劝导:“况且,在伊利西昂中的事与一场真实的梦境无异,不可能引发你所见到的凶恶未来。阿波罗,你反应过度了,我--”

“停,”阿波罗一提缰绳,天马发出嘶鸣,有什么无形的密网崩开一角,“没有谁能够抵御你的话术,我也必然会被你说服。我不会与你争辩。如果你坚持不让我带走潘多拉--”

“你强大的双生姐姐就会给我一箭?”

“我不认为那样你就会改变主意。”

“那么,你就会将一切告诉我们伟大的父亲?”

“赫尔墨斯,我并非不理解你的心情。我……暂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知父神。你可以继续在伊利西昂逗留一段时间,但是,梦境就只能是梦境。”

最后那句话刺了赫尔墨斯一记。

阿波罗加重语调:“精通骗术的迈亚之子,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坦诚以对以外的选项。你必须发誓,承诺你最后会将潘多拉送回奥林波斯、然后如父神所愿,将她交给厄庇墨透斯,确保宙斯的计划顺利实施。否则我会立刻报告一切,同时让阿尔忒弥斯毁掉潘多拉。”

身为少女的守护者,阿尔忒弥斯还有另外一面:她能轻松夺走年轻女性的生命。

赫尔墨斯即答:“当然,我发誓。”

阿波罗宽容地笑了一下:“不是对我发誓。那对你的约束力有限。”

赫尔墨斯明白了什么,瞳仁骤缩。

“我所说的,是对自冥河女神的宫殿流淌而出的斯堤克斯之水起誓。”

冥界的主要河流有五条:悲苦之河阿刻戎、悲叹之河科赛托斯、火焰之河皮里弗莱格同、遗忘之河莱瑟,以及毒誓的冥河斯堤克斯。

斯堤克斯是一条宛如青金石融化而成的深蓝色河川。

冥河女神的宫殿伫立于源头,岩石高耸为屋檐,成排雄伟银柱屹立,冷冷的闪光即便在浓雾中也隐约可见,恍若地下的耀目群星。

“宫殿中有一块岩石,水流自石块中的缝隙流淌而出,成为永不与其他河川混合的斯堤克斯之水。”卡戎撑住船蒿,小舟停在阿刻戎湖青灰色水波的边沿。

这里的雾气略淡,能够清楚看到水面颜色。只要卡戎将船桨再伸出去一些,就会触碰到浓郁的深蓝色河水。奇妙的是,如冥河船夫所言,虽然与阿刻戎相接,斯堤克斯之水完全不与之混合,就仿佛有一道无色的柔软屏障隔在中间。

深蓝色的水波莫名让潘多拉心头惴惴,却无法挪开视线。

“斯堤克斯之水有可怕的力量。每当与死亡绝缘的神明起了纷争,如果需要誓言协约调停,彩虹女神伊利斯就会前来汲水,以便神祇对着斯堤克斯之水宣誓,那便是对冥河女神的毒誓。”

毒誓?

她转头看向卡戎,轻轻问:“如果违背对冥河女神的誓言,会发生什么?”

“整整一年,背誓者都禁止摄取蜜露或是仙馔密酒,无法言语,不能挪动哪怕一根手指,甚至无法呼吸,只能一动不动地沉睡,任由邪恶的昏迷笼罩其身。”

潘多拉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而这一年只是开始,那之后的九年时光,违反誓言的神明都始终被放逐,无法列席任何天上地下的筵席或是集会,丧失参与众神决策的权利。”卡戎坦然说道,“因此,冥河女神的誓言才格外有效力,再任性的神明也不敢草率打破对斯堤克斯之水的承诺。”

原来即便是神明,也有不能轻易违背的誓言。

潘多拉低下头,抱紧了双耳罐。

卡戎注视远方的灰蓝色双眸忽然眯起。他随即调转船头方向:“差不多是时候了,我送你回岸边。”

当开满金穗花的水岸再度自浓雾中现形,潘多拉的目光立刻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小舟堪堪靠岸,她就站起来,带得船舷来回摇晃。赫尔墨斯不禁失笑,直接倾身过去,环住她的腰一把将整个人抱到岸上。

卡戎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眉毛。

赫尔墨斯与卡戎眼神相对,表情并无波动,从潘多拉那里取过双耳瓶,以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颊:“稍微多花了一些时间才处理完,等得无聊了?”

她摇头:“卡戎带我在湖上绕了一周,还告诉了我许多冥界的事。”

赫尔墨斯拉长声调“噢”了声,笑笑地揶揄:“在我应付阿波罗的时候,原来你在享受阿刻戎游船之旅。”

潘多拉抗议似的抬眸盯他一眼,眸光流转,显露出忧虑之色,问句呼之欲出。

赫尔墨斯了然,轻描淡写地交代:“没什么,阿波罗已经离开了。”不给她追问的机会,他转向卡戎:“我欠你一个人情。”

卡戎没什么表情地颔首。然后,他突然对潘多拉说道:“等下次见面时,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潘多拉没来得及应答,船桨破开水面一声轻响,冥河船夫早已消失在雾气之中。

“他很喜欢你,这可不常见,不仅如此,”赫尔墨斯抬起潘多拉的脸,指腹刮过颊侧,句子与句子之间停顿让他的惊叹多了难言的复杂意味,“你还愚弄了阿波罗。你做得很好。”

他在称赞她,但好像并不高兴。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与阿波罗的交涉肯定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你一定有许多问题,但你不该在这里久留,”这么说着,赫尔墨斯驾轻就熟地将她抱起来,真的征询意见似地问她,“有话回去再说,好不好?”

“嗯。”可能到了此刻,潘多拉才真正安下心来。强烈的倦意席卷全身,她闭上眼睛,脸颊枕上他胸口。仿佛只有一瞬,也许过了很久,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他们已经重新回到至福乐原。

离开时日车高悬,他们明明在外停留没多久,伊利西昂却像是又过去了一个昼夜,正是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

赫尔墨斯没有带她回南端的神庙,而是来到那座小山丘。

“阿波罗把那里弄得一团糟,恢复原样需要时间。”

潘多拉应了一声,坐在石屋的床沿揉眼睛,想要振作精神。

赫尔墨斯替她解开披风,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细语:“你需要好好休息。”

他温柔的话语令睡意更为沉重。

潘多拉顺从地躺下,勉强睁着眼睛。赫尔墨斯站在床边,不打算久留的样子。她不禁伸出手,勾了一下他的指尖,话语却与挽留的小动作相反:“您也应该回神庙休息。”

“我会的,等你入睡之后。”赫尔墨斯说着要施确保无梦安眠的小魔术。

潘多拉已经对这个术法足够熟悉,她摇了摇头:“我……想要做梦。”

他惊讶地沉默了片刻,缓声说:“那么祝你做个美梦。”

她闭上眼,呼吸了一下又睁开眼,不放心地问:“明天您还会继续教导我吗?”

“当然。”

潘多拉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词句还没从分开的唇边间吐出,她已然陷入了沉睡。

赫尔墨斯在原地站了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正如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传授给潘多拉。

教导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从一开始就是,但后来又不止是借口。他希望骗术和谎言能帮助潘多拉自卫。他错失了收手的机会,破例只有第一次和从今往后。于是只给她保护自己的武器好像也不够了,如果不是阿波罗介入……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赫尔墨斯抬起右手,翻转着注视自己的掌心和手背。即便是此刻,他依旧对阿波罗的预言将信将疑。他甚至怀疑,阿波罗是为了确保宙斯的计划万无一失,才刻意夸大曲解所预见之事,恐吓他让他不敢贸然行动。

然而他确实用这只手从深蓝色的河川中汲水,装满了预言之神的金罐。然后他回到阿波罗面前,将斯堤克斯之水泼洒于地,发誓他不会给予潘多拉永生,会将她带回奥林波斯、而后护送她与众神的其余礼物前往人间,确保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拉住她的手不松开。他向冥河女神如此许诺。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否则潘多拉会死去,众神会重新准备礼物。

作为交换,他可以继续在伊利西昂做梦。

这好像只比任由阿波罗带走她要好那么一点。

离去之前,阿波罗说,与他们没有尽头的生命相比,任何心碎的篇章、任何错误都终究只是一时。赫尔墨斯猜想这是属于阿波罗的独特安慰方式。讽刺的是,他也这么半是嘲弄半是宽慰地开解过对方。

首个夜晚,他也站在这里注视沉睡的潘多拉。那时他想,如果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填塞爱欲的火焰,他也许就会很快厌倦,彻底摆脱厄洛斯金箭的影响。

但现在赫尔墨斯不那么确定了。

更何况,他已经发誓会将潘多拉交给厄庇墨透斯。不论在伊利西昂发生什么,他都终将与她离别。但是在不得不道别前发生些什么还不够吗?

潘多拉这时翻了个身,叹气似地吐息。

赫尔墨斯随之惊觉,他无法对仅仅做梦餍足。

身在梦中而不自知也罢,一旦知晓总要醒来、甚至于说距离梦境消散还剩多少时间都清清楚楚,这样的梦不如不做。如果终将失去,何必自找拥有的幻觉?

那么索性将教导的名义贯彻到底,等到仙馔密酒饮尽就离开?又或是干脆提前将潘多拉送走?

哪种选项都不甘心。

赫尔墨斯在床沿坐下,盯着潘多拉发怔。

伊利西昂的夜晚温暖宁静,她却仿佛觉得冷,朝内蜷缩起来,只给他一个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背影。他不禁伸手拨开她散落的蜂蜜色卷发,握住她纤细的肩头,轻柔地将她朝他的方向扳回来。

潘多拉在睡梦中蹙起眉毛,耸了一下肩膀像是闪躲他的触碰。

赫尔墨斯忽然感到干渴。怀疑与焦躁灼烧喉舌。

潘多拉已经不再懵懂无知。她对他表现出的羞涩与依恋是否真的属于他?

阿芙洛狄忒的赠礼与他的额外倾囊相授让她可以对任何人表露出这种情态。她已经在法奥身上证明过一次。也许她只是个认真且优秀的学生,尽忠职守地遵照创造她的本意。她甚至能够让苛刻的卡戎另眼相待。或许她也只是在扮演他想看见的样子。

确凿无疑的事都摇摆摇曳,变得悬而未决。

唯一能确信的是他因为一支可恶金箭的效力,渴望她到荒谬的境地。

赫尔墨斯恍惚地想,那天在他的居所中,她在他的注视下,故意缓慢舔舐被果实汁液沾染的指尖。拙劣而有效的勾引。他竟然勉强克制住了。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对厄庇墨透斯那么做。

山丘之下更远地方的树林,有一株果树累累结满熟透的苹果。

他清楚听到不堪重负的树枝弯折,断裂,然后落地。

赫尔墨斯低下去,自然而然找到潘多拉的嘴唇。他都为自己的熟练而惊讶。大概是幻想过太多次,终究要败给蠢蠢欲动已久的渴求。

他没有用双蛇杖施加昏睡的法术,潘多拉随时可能被他的吮吸研磨惊醒。

但也许他要的就是这个。赫尔墨斯带了点怨气地想。如果她在这时醒来,清醒那一瞬间的反应是不会作伪的。他就能知道她究竟怎么看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