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忒弥斯神庙在至福乐原的最南端。
仪仗队的车马不可能走得快。因此,为了在月升前抵达神庙,他们过正午就必须出发。
担任阿尔忒弥斯大祭司的女性站在最前的马车上,身后同乘的侍者手捧供奉的织物与盒匣。其他祭司紧随其后,在神庙诸多人员之后乘坐牛车的便是将要献上舞蹈的少女们。她们身着洁白的衣袍,戴着苍绿的柏叶头冠--那是狩猎女神喜爱的圣树。
潘多拉和法奥混在浩浩****随行围观的住民中间,尾随着仪仗队穿越沃野与山丘,向着岛屿的边际进发。
“走累了就告诉我,我可以背你。”法奥有些担心。
潘多拉摇摇头:“我喜欢走路。不过,我确实从来没到过伊利西昂的南端。”
“我也很少到那边去,南边的海岸都是悬崖,很容易掉下去。而且奥林波斯神的神庙都建在那里的高处,平时除了负责打扫和祭祀的人以外,没有谁敢去打扰。”
她原本想问赫尔墨斯是否在那里也有正式的庙宇,最后没问出口。
即便有又如何,反正他没带她去过。
她也知道这种念头不讲道理,只想了一想便放下了。况且,她承诺过绝不怀疑赫尔墨斯,不对她解释,不带她去,他肯定有他的理由,那就算了。多问说不定会触犯禁忌,没有必要。
见潘多拉又有点走神,法奥抿唇,哼了一声。
她莞尔:“我想一想别的事你就要不高兴,你就那么喜欢我?”
高大的金发青年面红耳赤,缩头缩脑地左右看:“嘘,你小声点……会被听见的。”他一做这种动作,就完全还是个淘气又容易激动起来的男孩,完全忘了其他住民看不见他们。
潘多拉便不逗他了。
种进她胸口的谎言与诡诈并非虚假。她无法确切说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但现在的她毫无疑问已经和几天前不同。不止是法奥,乐原住民在她眼里是一个个有趣的谜语,只要集中注意力,哪怕她无法完全理解他们,也一定能找到方法解开。
沉默半晌,法奥忽然低声说:“你说得没错。”
潘多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刚才的调笑。
“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也不知道答案。
法奥耸肩:“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在乎。”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问:“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去打探一下。老头肯定知道。”
老头只会指那位神秘的老者、河心花园的主人。
“不,那样不好。如果他们想让我知道我离开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会知道的。”潘多拉坚定地摇头,忧郁的微笑却爬上她的眉眼。“那样对你很危险。”
法奥垂下视线,没有再提。
但潘多拉知道他之后会去打探她关心的消息。而且即便因此被追问,他也会把她撇得干净。即便是赫尔墨斯也捉不到她“怀疑”他的把柄。
古怪的酸楚攥紧了胸口。她没有逃避,仔细品尝着名为罪恶感的心绪。如果她有直接询问赫尔墨斯的勇气就不必这样了。学会面不改色地以谎言巧语引导他人的同时,她也失去了最初那种将浮现在脑海中的每个问题念出口的能力。
但那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想要获得解答的疑问。
所以,她要对法奥更好一点。
这么想着,潘多拉将手从青年的掌中抽出来。在他惊讶地转过来看她的时候,她学着其他相携而行的男女,挽住了他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将身体靠过去些微。
法奥的耳根又红了。
她也低下头去。没什么别的缘由,只是觉得这种时刻她应该这么做。
法奥对至福乐原各处都十分了解,他一路走一路卖力地介绍,潘多拉还没感觉到疲倦,宏伟的神殿群落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伊利西昂永远风和日丽,但今天的天气尤其好。起伏山丘之上的屋瓦一半在橙红色的夕照中融化,另一半则在蓝紫色的阴影中成为大块肃穆的剪影。而洁净的月之车已经登上天幕,冷冷地发着光。
“这里和奥林波斯有些相像。”
法奥闻言愣了愣:“你去过奥林波斯?”
潘多拉想要微笑。严格来说,她算是在奥林波斯降生。但她可不敢这么宣称。而且某位神使飞得太快,她现在对众神居所的印象也只留一个大概的轮廓:皑皑白雪,还有触及云端的瑰丽殿堂。
“远远看过一眼。”
也不算撒谎。
仪仗队和观客登上长长的石砌坡道,直到来到阿尔忒弥斯神庙的围墙外。
这时候潘多拉才知道,唯有女性能在神庙前的方形广场上充当少女之舞的观众。男性就只能在墙外当个听众。法奥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还是让潘多拉一个人去。
“结束之后我们再重新汇合。”法奥说这话时,仪仗队中的少女们恰好列队往墙内走。潘多拉看着她们随轻快步伐扬起的雪白裙裾,突然来了一句:“她们真美。”
法奥奇怪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好像因为太害羞反而说不出口了。
潘多拉向他微笑了一下,汇入其他女性住民向内走的人流。
广场正中竖立着一座高大的阿尔忒弥斯石雕像,面若少女的女神身背弓箭,金鹿为伴,眉目还有衣摆上的纹饰都以金箔还有颜料精心勾画,栩栩如生。
潘多拉记起来,赫尔墨斯提过,每座神祇的雕塑都可以视作神明化身。来到神像面前便等同与女神面对面。不论是阿尔忒弥斯还是阿波罗,这对姐弟在潘多拉诞生时都没有参与。但她还是恭敬地垂下视线。
观众涌入广场边沿的回廊同时,被大殿遮蔽的露天祭坛之上,仪式已经开始。
香雾缭绕,乐声络绎不绝。伊利西昂住民看不见潘多拉,她也不愿意挤到前面去,而是远远地站在廊下角落。
月亮升上天空有神圣意义的位置时,周遭骤然寂静下来。
清脆的铃鼓重叠响起,着白衣的少女们持香柏枝条,手挽手围成一个圈,绕着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开始起舞。
没有伴奏,只有赤|裸的脚掌轻盈擦过细砂地时的簌簌声。
水银般的月色笼罩女神的庭院,翩飞的裙裾也像在发光。
潘多拉呼吸一滞。不是仿佛,是确实在发光!
起舞的少女们在发光。
塞勒涅的月车登上了高空,夜色完全降临了。而与伸展开的纤细臂膀散发的同样冷白色沾染她的视野。站在她前面的伊利西昂住民们的肌肤也泛着通透的白光,她们尽皆沉默,明明在原地一动不动,却时不时轻晃出令人不安的重影。就好像她们的身形只是一层薄薄的茧,有什么会随时冲破束缚恢复原状。
潘多拉发起抖来。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至福乐原的住民们在太阳的光辉下看上去与她无异,但其实都是早已阔别尘世的亡者。
在这里日复一日安宁度日的不是活生生的凡胎肉|体,而是受神认可的灵魂。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伊利西昂的夜晚总是寂静无声,为什么她居住的小山丘远离所有村庄,为什么赫尔墨斯让她在天亮前不要四处游**。
少女的舞蹈还在继续。
但潘多拉已经完全丧失了观看的心情。她想要逃走,但害怕夜晚会剥去她身上的隐藏魔法,反而会因此被静默的住民们察觉。她只能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假装她也是发光的人海一员。
铃鼓声再度响起时,她不禁舒了口气。
挤在门廊下的女性们涌入广场,也开始起舞。潘多拉彻底退进石柱的阴影里,四处打量,寻找悄悄离开神庙的路径。法奥和其他住民不一样,也许还能找到他。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潘多拉止不住地想,万一法奥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万一……
一串悦耳柔和的音符滑过耳畔。
是里拉琴。
潘多拉循声回头。回廊深处,一扇关闭的门默然面对她。她小心地靠近两步,侧耳倾听。琴声再度响起,像在回应她的迟疑。
她立刻走到门前。
可门上了锁。孤零零的锁孔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广场上的舞蹈还在继续,因为人数众多显得有些狂乱。她不愿意回到广场上去。
潘多拉缓缓俯身,大着胆子摸上去,朝锁孔中窥探。
她一瞬间就被吸了进去。
头晕目眩,站定之后,潘多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陌生的殿堂内部。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她看不清殿内是什么样子,只有金属和宝石散发着几不可察的幽光。再回头,她通过的小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两扇闭起的铜门,没有钥匙的锁孔大张着。
引诱她穿过锁孔的里拉琴声又响起来。来自殿堂深处。
潘多拉尽可能镇定,抚摸了一下金腰带搭扣上的双蛇,鼓起勇气在黑暗中追着琴声前进。
但没过多久,琴声便止歇了。
周围陷入浓雾般的寂静,她喉头发紧,止步回望。她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勉强辨认出石柱和塑像的轮廓。她应该还在神庙群中,只是不知道误入了哪位神祇的领地。神对入侵的陌生人不会客气。她是不是应该立刻祈求原谅?
“神庙的主人,伟大的神明,请您原谅。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迷路了……请您为我指引离开的方向。”
潘多拉等待片刻。环绕她的死寂空气反而变得更冰凉阴森,如果真的有神明关注着这里,她的祈求显然没有取悦祂。
刚才的琴声是殿堂深处传来的。她不能原路返回,只能向前。
紧张到了极点,潘多拉的感官也变得错乱。她数次将自己的脚步声错听成尾随的足音,却不敢停下。走太快,怕惊动隐匿在暗中的东西,走太慢,她又感觉有窥视的视线流连在后背,只等着她露怯止步,就会毫不留情地扑上来。
让她逃离广场的是恐惧,现在慢条斯理地逗弄她的则是另一种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走进一条漆黑的走廊后,连之前磷火般闪烁的宝石光辉都消失了。潘多拉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半步半步的缓缓挨到墙侧,摸索着前进。
她的指尖忽然摸空。
来不及缩手,藏在壁上的怪物张开嘴,将她从指尖吞到手腕。
潘多拉尖叫,浑身颤抖。
剧痛却没有袭来。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冰冷的硬物碾过她的皮肤,并无生命,是石头。她缓缓地抽手,安然无恙。她大概将手不小心塞进了兽口形状的壁龛。
虚惊一场,但潘多拉有点腿软。她不想继续往前走了。一个名字就在舌尖。只要她呼救,她相信他就会找到她。但是……
她倔强地咬住嘴唇。
她就是不想向他求助。太阳已经落山很久,如果他真的在乎她的安危,肯定早就发现她没有回到小屋,早该来找她了。但是他今天忙着和赫柏见面。他们都是居住在奥林波斯雪峰顶上的神,她算什么。就知道会这样。她以为把注意力集中在法奥身上,就可以暂时不去想他了。都怪那个梦。
潘多拉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就是爱,但它令她感到屈辱。
不如不要。走不出去,那就让她烂在这里好了。她委屈地想。身体里第一次燃起激烈且复杂的感情,她很快不堪重负,干脆抱膝在冷冰冰的地上坐下不动了。只有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颗接一颗。
叹息般的琴音骤然飘来。
潘多拉怔怔抬头,不知哪里的窗户打开了,月华漏进长走廊。
幽微的光照出冰冷石地砖上纹样:两条相缠的蛇,头部相对。心头重重一跳,她颤抖着站起来,反手去擦眼泪。奇怪的是,泪水越擦越多。她不管了,加快步伐,几乎是跑着往光亮的来源处去。
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推开又一扇门,潘多拉陡然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
海潮拍击岩石的浪声和挟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
殿堂打开最后一道门,就是面朝宽阔洋面的悬崖。
水面是黑色的,只有起伏的浪尖托着月辉粼粼发光。
而赫尔墨斯就侧坐在崖尖的石头上。他怀里抱着里拉琴,指尖正随意压着琴弦拨着。在乐句正中,他突兀地停下,侧眸看过来,浓绿的眼睛背着光闪烁。他的口气没什么异常:
“即便是我,也不敢直接到阿尔忒弥斯的神庙中把你偷走。”
这算是对于锁孔的不思议魔术的解释。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就好像没看见她满面泪痕,很随和地问:“玩得尽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