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
洁白的薄纱遮蔽她的视野,她只能模糊辨认出眼前的轮廓。她一动不动,不在等待什么,只是单纯没有要做什么的念头。
而后,一阵柔风掀起遮蔽面容的薄纱。
她适应着炫目的光照,发现那是从头顶的某个洞孔中倾泻而下的光辉。但站在她面前的“他们”比那道光还要闪耀。“他们”与她有相近的形体,但她本能地察觉,那都是与她不同的、更为超然的某种存在。
“他们”默然注视她良久。其中无端令人心动的那一位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嘴唇间逸出抑扬顿挫的连串音节。她听不懂,但猜想这悦耳声音的含义与她有关。
声音的主人上前,手腕轻轻朝她的方向一甩。
成群的白鸽凭空出现,扑扇轻盈羽翼飞过头顶,芬芳娇艳的花瓣自那迷人的指尖洒落,拂过她的脸颊身体和发丝,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但清楚自己发生了变化。
另一位紧接着握住了她的手。
智慧的灵泉洗涤她的心灵,她忽然能听懂“他们”的言语了,也理解了面前的这一群都是神明,并且能辨认出每一位。刚才是美神阿芙洛狄忒,现在是智慧、手工艺与战争的女神雅典娜。
“我赐予你知识。”头戴战盔的雅典娜抖开月色般皎洁无暇的白袍,为她披上。
之后是形影不离的美惠三女神,她们轻盈地靠近,举手投足恍若在围着她跳舞。她们在她的发间编进金线刺绣的织带,以宝石、珊瑚和珍珠点缀她的脖颈、手腕和腰肢,愿她的举手投足都满溢光辉,舞步永远轻盈优美,歌声动人心弦。
司掌季节更迭的时序三女神随即手捧馥郁可爱的花冠,轻轻将时令的祝福戴在她头顶。
“只有机敏灵便的谈吐才配得上这躯体。”说话的是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他也是一切生灵的向导,带来财富的牧羊人,小偷、骗子与魔术的守护者,牵引死者登上卡戎往冥河彼岸之船的渡灵人。
他步子轻快地走到她面前,向她友善地微笑,翠绿的眼睛里有无忧无虑的光。
“我--”
本该比任何神祇更擅长谈笑的赫尔墨斯茫然停顿,像被什么从身后击中,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她模仿他,善意地回他一个微笑。
赫尔墨斯恍若陡然直面日轮之车,想要闭眼遮蔽强光,却又无法挪开视线。
不止是平日里来去如风的神之信使,在场的神明都因为她的微笑而陷入须臾难言的寂静。她第一次不安起来。
“我赐予你动听的嗓音,还有巧言善辩的唇舌。”这么说着,赫尔墨斯以指腹徐徐描摹她的唇瓣。
他祝福的语气和其他神明有几不可察的差别。指腹若即若离,像在颤抖。但都只有一点。
她嘴唇翕动,发现她也能和神明一样吐出语句了。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沉默。
赫尔墨斯已然同其他神明一起退到两边。
她这才注意到在这巨大穹顶的正下方、光束照耀之处有两把宝座。她本能地不敢细看,但知道那是众神之王宙斯和他的伴侣赫拉。
宙斯满意地颔首,他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要颤抖:“不论是提坦神族还是凡人都无法抵御这样一份礼物。”父神忽然又点名:“赫尔墨斯,我擅长编织言语的孩子,我将为这份礼物命名的任务交予你。”
于是赫尔墨斯再次来到她面前。
长于思辨和操纵言语的神只略作思索,便毫不犹豫地答道:
“潘多拉。”
他以平稳的声调念出三个音节,始终看着她,重复一次,为她下定义:
“潘多拉--获所有馈赠、集众神所赐者。”
这对于意在惩戒狂妄人类的礼物而言,似乎是个词义过于美好的名字。
但潘多拉还有另一层意思,同样名符其实:众神赐下的礼物。
于奥林波斯众神而言,普罗米修斯身为提坦神族,在奥林波斯众神与提坦神族的大战中站在奥林波斯一侧,却又偏爱人类。他试图耍花招蒙骗宙斯,想让凡人独吞牲畜祭品鲜美的肉块,只将骨头与油膏留给众神。万神之王因而震怒,剥夺了人类使用火的权利。普罗米修斯却并未就此悔过罢手,反而再度违逆宙斯,盗取火种赠予人类。
因这偷盗与不敬的罪行,普罗米修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之上,日复一日地承受肝脏被鹰生食又生长回原状的苦楚。
但仅仅惩戒普罗米修斯还不够平息宙斯的怒火。他要给普罗米修斯珍视的人类带去灾厄的大礼。潘多拉因此从一抔泥土化形,获得躯体、灵性还有天赋。
她受诸多恩赐,也是礼物本身。
然而,潘多拉对她诞生的原委、还有她要扮演的角色都毫不知情。
提坦神族和凡人对她来说都是熟悉而陌生的词语--雅典娜虽然赐予了她足以通晓事理的智慧,却只直接灌注了有限的知识。她知道这些词语的意思,却暂时无法想象他们的样子。她可以学习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潘多拉,她在心中默念,反复咀嚼着自己新获得的名字。她喜欢它的发音。也许这也要归因于为她命名的是赫尔墨斯。说不清什么缘由,她不那么畏惧这位众神的信使,甚至感到有一些亲近。
“很好。”另一边,万神之王首肯这贴切的命名。他随即轻轻挥舞手中闪光的权杖,铺陈金色地砖的大厅中忽然现出神驹牵引的两辆马车,第一辆空置,第二辆中堆满了盛放宝物的箱罐盒匣。
潘多拉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脑海中却浮现连串的名词,与大多数物件逐一对应。她好奇地打量它们,但宙斯一出声,她就收回眼神:
“事不宜迟,我儿、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你这就将我等准备的礼物送到人间。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宙斯与身侧的伴侣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愉快地大笑起来。
赫尔墨斯却朝宝座前进一步,微微欠身后进言:“我父宙斯,现在还为时尚早,潘多拉还没准备好。”
“为何?”
赫尔墨斯心头也掠过一丝疑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面不改色,话语流利自如地从他唇齿间逸出,无可控制,好像编织出这番议论的是另一个自己:
“普罗米修斯定然已经事先警告过他的弟弟,不要接受任何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现在潘多拉比起人类更像神灵,以这副形态现身兴许能引发敬畏和赞美,但也会招来不必要的警惕。要让偏爱人类的提坦神族放下戒心接受礼物,就必须让潘多拉获得更多人性。”
潘多拉知道万神之王口中的“礼物”指的就是自己。但她并没有想到去追索这头衔的来龙去脉。
从这个角度来说,赫尔墨斯没错。她的思考和行动模式更接近初生的神灵,没有人类想违逆想翻盘的野心勃勃,只是坦然接受被赋予的定义,并将其忠实执行。
宙斯这时追问:“你想怎么做?”
赫尔墨斯微微笑了,他总是事先想好不止一种应对说辞:“交给我就好。在奥林波斯众神之中,没有谁比我更熟悉人类的习性。毕竟不论是牧羊人、旅客还是商贾都要向我祈祷。而父亲,正如您所知,小偷之王是我的名号之一,按理也只有我可以教导她如何活用诡计和谎言,让满心疑窦的人王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她、迷恋她。”
宙斯捋着胡须沉吟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然而拖延太久,人类就会忘记他们为何要遭受惩罚。”
“您不用担心,”赫尔墨斯的绿眼睛狡黠地闪烁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暗示,“我和您都知道某个待再久都不会耗费多少时间的地方,不是吗?”
奥林波斯的主宰眯起眼睛审视赫尔墨斯。
众神子之中,唯有赫尔墨斯这黑发绿眼睛的孩子有胆量、并且能够泰然自若地对拥有无穷智慧的父神撒谎。降生后第一次拜谒奥林波斯金色殿堂,赫尔墨斯就在宙斯座前颠倒是非,否认自己偷盗了阿波罗的牛群,反而控诉异母哥哥粗暴地胁迫自己,一个手无寸铁、无辜又纯洁的孩童。
那时候宙斯还能轻易勘破儿子诓骗的伎俩,但现在,他不那么自信了。
宙斯随即想到,与其他神子一样,赫尔墨斯也向冥河女神发下重誓,绝不会做出有害奥林波斯之事。加之相比其他神祇,赫尔墨斯向来省心又友善,几乎没有谁讨厌他,也没有他无法消解的仇怨。即便是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位至今也在保护凡人的提坦神族,面对赫尔墨斯也和颜悦色。
于是宙斯庄严颔首:“也罢。就按照你所说的做。快去快回。”
赫尔墨斯便将潘多拉拦腰抱起,轻轻一蹬地面。
众神的信使足下生翼,行走如飞,眨眼就消失在了金色殿堂外。
疾风扑面而来,潘多拉闭上眼睛。然而,风几乎立刻就停了。她眼睫颤动着启眸,发现自己往赫尔墨斯的怀里靠得更深了一点,也因此受到庇护。
她抬头看向赫尔墨斯,目光澄澈平静。
视线相触,绿眼睛的神明的表情骤然震动,像幕布被卷起一角。
哪怕面对主宰天空的父神宙斯,赫尔墨斯都不会恐惧。但他不死躯体中的某个地方,也许是心脏,因为在潘多拉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倒影而蜷缩。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
刚才在奥林波斯的金殿之中,与尚未得名的潘多拉面对面的那刹那、还有她雏鸟学习抖动羽翼般模仿他微笑的时刻,同一股凶狠的恶寒都击中他。那与畏怖相近,又截然不同。如果恐惧是冰是苦酒,那么这陌生的悸动便是火是蜂蜜。
赫尔墨斯对这古怪的病症有头绪。但不愿意相信。
与兄弟姊妹不同,他极少卷进纠葛的漩涡里。他固然有猎杀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战绩,但比起英雄,更适合当个好脾气的过路人。毕竟来往三界的信使不会在哪里长时间停留,为人传信的旅程目的地也从不是他自己的目的地。
是的,他一定只是为匠神的杰作所折服,与其他在场神祇一样。
美神阿芙洛狄忒都认可潘多拉的美丽,叹息着赐予她超群的魅力,以及与魅力永远结伴相随的渴望、遗憾与柔情。即便是不为爱情捉弄的雅典娜,也向潘多拉露出微笑。
他不过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要再多欣赏一会儿众神的作品。
赫尔墨斯这么想着,略感宽慰,口气轻松地调侃:“希望你不恐高。”
潘多拉怔了一下,看向周围。
他们在云间迅速穿行。因为飞得太快,深色大地上的聚落、绿野与河泽都拉长变形,仿若一团团模糊重叠的色块。潘多拉并不害怕,但看久了有些头晕,便收回视线。她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得愧对赐予她的巧言祝福。
她在害怕吗?身为造物,对神明心怀畏惧也是理所当然。
赫尔墨斯的心情顿时颇为微妙。他继续用开玩笑的语调说:“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您要带我去哪?”
问句出口,潘多拉都吃了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嗓音。
“大地的尽头,”赫尔墨斯答完便揶揄起自己,“这说法倒像是我在诱拐你。”
潘多拉微微偏头,这动作像懵懂无辜的小兽,她重复陌生的词藻:“诱拐?”
赫尔墨斯难得沉默了片刻,目视前方:“在西方陆地的尽头、与大洋相接之处,有连片平坦丰沃的土地,是大地之上唯一不受时间支配的居所。那里被称为至福乐原,是只有获许可之人才能进入的神佑之地。”
“至、福、乐、原。”她重复每个音节,记住这个新名词。
“潘多拉,”
呼唤她名字的吐息擦过耳际。
众神的信使轻声在她眼前开启至福乐原伊利西昂的大门:
“你看,我们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