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88回安禄山范阳造反封常清东京募兵词曰:野心狼子终难养,大负君王,不顾娘行,吵起干戈太逞狂。
权奸还自夸先见,激反强梁,势已披猖,纵募新兵那可当。
调寄“丑奴儿”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所赖为君者,能觉察于先,急为翦除,庶不致滋蔓难图。
更须朝中大臣,实心为国,烛奸去恶,防奸于未然,弭患于将来,方保无虞。
若天子既误认奸恶为忠良,乱贼在肘腋之间而不知,始则养痈,继则纵虎。
朝中大臣,又询私背公,其初则朋比作奸,其后复又彼此猜忌。
那乱贼尚未至于作乱,却以私怨,先说,他必作乱,反弄出许多方法,去激起变端,以实己之言,以快己之意。
但能致乱,不能定乱,徒为大言,欺君误国,以致玩敌轻进之人,不审事势,遽议用兵。
于是旧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纷纷而起,岂不可叹可恨!且说玄宗因内监冯神威,奏言安禄山不迎接诏书,据傲无礼,心中甚怒。
神威又奏道:“据他恁般情状,奴婢那时如入虎口,几几乎不能复见皇爷天颜矣!”说罢呜咽流涕,玄宗愈加恼怒。
自此日夕在宫中,说安禄山负恩丧心,恨骂一回,又沉吟凝想一回。
杨妃没奈何,只得从容解劝道:“安禄山原系番人,不知礼数;又因平日过蒙陛下恩爱宠极,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未免习成骄傲惰慢之故态,不觉一时狂肆,何足恼乱圣怀。
他前日表请献马,或者原无反意。
现今他有儿子在京师,结婚宗室,他若在外谋为不轨,难道不自顾其子么?”原来禄山的长子名庆宗,次子名庆绪。
那庆宗聘玄宗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为配,因此禄山出镇范阳时,留他在京师就婚。
既成婚之后,未到范阳,尚在京师,故杨妃以此为解。
当下玄宗听说,沉吟半晌道:“前日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完婚之时,朕曾传谕礼官,召禄山到京来观礼,他以边务倥偬为辞,竟不曾来。
如今可即着安庆宗上书于其父,要他入朝谢罪,看他来与不来,便可知其心矣。”
随命高力士谕意于安庆宗,作速写书,遣使送往范阳去;又道朕近于清华宫新置一汤泉,专待禄山来洗浴,彼岂不忆昔年洗儿之事乎,书中可并及此意。
庆宗领旨,随写下一书呈上御览,即日遣使赍去,只道禄山自然见书便来。
谁知杨国忠心里,却恐怕禄山看了儿子的书,真个来京时,朝廷必要留他在京。
他有宫中线索,将来必然重用,夺宠夺权,与我不便。
不如早早激他反了,既可以实我之言,又可永绝了与我争权之人,岂不甚妙。
时有禄山的门客李超在京中,国忠诬害他,打通关节,遣人捕送御史台狱,按治处死,使禄山危不能自安。
又密奏玄宗说:“庆宗虽奉旨写书,一定自另有私书致其父,臣料禄山必不肯来,且不日必有举动。”
又一面密差心腹,星夜潜往范阳一路,散布流言,说道:“天子以安节度轻亵诏书,侮慢天使,又察出他的交通宫中私事,十分大怒,已将其子安庆宗拘国在宫,勒令写书,诱他父亲入朝谢罪,便把他们父子来杀了。”
禄山闻此流言,甚是惊怕可惧。
不一日,果然庆宗有书信来到,禄山忙拆书观看,其书略云:前者大人表请献马,天子深嘉忠悃,止因部送人多,恐有骚扰。
故谕令暂缓,初无他意。
乃诏使回奏,深以大人简忽天言,可为怪。
幸天子宽仁,不即督过,大人宜便星驰入朝谢罪,则上下猜疑尽释,谗口无可置喙,身名俱泰,爵位永保,岂不善哉!昨又奉圣谕云:华清宫新设泉汤,专待尔父来就浴,仿佛往时耍戏洗儿之宠,此尤极荷天恩之隆渥也。
况男婚事已毕,而定省久虚,渴思仰睹慈颜,少中子妇之诚心。
不孝男庆宗,书启到日,即希命驾。
禄山看了书信,询来使道:“吾儿无恙否?”使者回说道:“奴辈出京时,我家大爷安然无事;但于路途之间,闻说门客李超,犯罪下狱。
又闻人传说,近日宫里边,有什么事情发觉了,大爷已被朝廷拘禁在那里,未知此言何来?”禄山道:“我这里也是恁般传说,此言必有来由。”
因又密问道:“你来时,贵妃娘娘可有甚密旨着你传来么?”使者道:“奴辈奉了大爷之命,赍着书未停就走,并不闻贵妃娘娘有甚旨意。”
安禄山闻言,愈加惊疑。
看官,你道杨妃是有心照顾他安禄山的,时常有私信往来,如何这番却没有?盖因安庆宗遵奉上命,立逼着他写书遣使,杨妃不便夹带私信,心中虽甚欲禄山入京相叙,只恐他身入樊笼,被人暗算。
若竟不来,又恐天子发怒,因欲密遣心腹内侍,寄书与禄山,教他且勿亲自来京,只急急上表谢罪便了。
书已写就,怎奈杨国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阳一路,关津驿递所在,说边防宜慎,须严察往来行人,稽查奸细。
杨妃有密信不敢发,探问如此,深怕嫌疑,是非之际,倘有泄露,非同小可,因此迟疑未即遣使。
这边安禄山不见杨贵妃有密信来,只道宫中私事发觉之说是真,想道:“若果觉察出来,我的私情之事,却是无可解救处。
今日之势,且不得不反了!”遂与部下心腹孔目官太仆丞严庄、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右将军阿史那承庆等三人,密谋作乱。
严庄、高尚极力撺掇道:“明公拥精兵,据要地,此时不举大事,更待何时?”禄山道:“我久有此意,只因圣上待我极厚,侯其晏驾,然后举动耳。”
严庄道:“天子今已年老,荒于酒色,权奸用事,朝政时错,民心离散,正好乘此时举事,正可得计。
若待其晏驾之后,新君即位,苟能用贤去佞,励精图治,则我不但无衅可乘,且恐有祸患之及。”
阿史那承庆道:“若说祸患,何待新君,只目下已大可虞。
但今不难于举事,而难于成事,须要计出万全,庶几一举而大勋可以集。”
高尚道:“今国家兵制日坏,武备废驰,诸将帅虽多,然权奸在内,使不得其道,必不乐为之用,徒足以偾事卫。
我等只须同心协力,鼓勇而行,自当所向无敌,不日成功,此至万全之策耳!”禄山大喜,反志遂决。
次日,即号召部下大小将士,毕集于府中。
禄山戎服带剑,出坐堂上,却先诈为天子敕书一道,出之袖中,传示诸将说道:“昨者吾儿安庆宗处有人到来,传奉皇帝密敕,着我安禄山统兵入朝,诛讨奸相杨国忠,公等务当努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扫清君侧之恶;功成之后,爵赏非轻,各宜努力。”
诸将闻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觑,不敢则声。
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三人,按剑而起,对着众人厉声说道:“天子既有密敕,自应奉敕行事,谁敢不遵!”禄山亦按剑厉声道:“有不遵者,即治以军法。”
诸将平日素畏禄山凶威,又见严庄等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异言。
禄山即刻遂发所部十五万众兵卒,反自范阳,号称二十万。
即日大飨军将,使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又令别将高秀岩守大同。
其余诸将,俱引兵南下,声势浩大。
此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事也。
后人有诗叹云:番奴反相人曾说,天子偏云是赤心。
没道猪龙难致而,也能骤使水淋淋。
原来当初宰相张九龄在朝之时,曾说过安禄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日心腹之患,玄宗不以为然。
又尝于勤政楼前,陈设百戏,召禄山观之。
玄宗坐在一张大榻上,即命禄山坐于榻旁,一样的朝外坐着,皇太子倒坐在下面。
少顷,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随至更衣之处,密奏说道:“历观古今,从未有君与臣南面井坐而间戏者,父皇宠待禄山,毋乃太过乎?众人属目之地,恐失观瞻。”
玄宗微笑道:“传闻禄山,外人都说他有异相,吾故此让之耳!”禄山侍宴尝在于宫中,醉而假寐,宫人们窃而窥之,只见其身变为龙,而其首却似猪,因大奇异,密奏于玄宗知道。
玄宗略无疑忌,以为此猪龙耳,非兴云致雨之物,不足惧也,命以金鸡帐张之。
那知他到今日,却是大为国家祸患。
所以后人作诗,言及此事。
且说当日禄山反叛,引兵南下,步骑精锐,烟尘千里。
那时海内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见兵革,猝然闻知范阳兵起,远近惊骇。
河北一路,都是他的一路统属之地,所过州县,望风瓦解。
地方官员,或有开门出迎的,或有弃城逃走的,或有为他擒戮的,无有一处能拒之者。
安禄山以太原留守杨光翔依附杨国忠为同族,欲先杀之。
乃一面发动人马,一面预遣部将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骑,托言献射生手,乘驿至太原。
杨光(岁羽)此时尚未知安禄山的反信,只道范阳有使臣经过,出城迎之,却被劫掳去了,解送禄山军前杀了。
玄宗初闻人言安禄山已反,还疑是怪他的讹传其事,及闻杨光翩被杀,太原报到,方知安禄山果然反了,大惊大怒。
杨妃也惊得目瞪口呆。
玄宗于是召集在朝诸臣,共议此事。
众论纷纷不一,也有说该剿的,也有说该抚的,惟有杨国忠扬扬得意说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窥其肺腑,故屡读天听,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谬。”
玄宗道:“番奴负恩背叛,罪不容诛,今彼恃士卒精锐,冲突而前,当何以御之?”国忠回奏说道:“陛下勿忧,今反者只禄山一人而已,其余将士,都不欲反,特为安禄山所逼耳。
朝廷只须遣一旅之师,声罪致讨,不旬日之间,定为传首京师,何足多虑。”
玄宗信其言,遂坦然不以为意。
正是:奸相作恶,乃致外乱。
大言欺君,以寇为玩。
却说安庆宗自发书遗使之后,指望其父入京,相会有日。
不想倒就反起来了,一时惊惶无措,只得向袒面缚,诣阙待罪。
玄宗怜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
杨国忠奏说道:“安禄山久蓄异志,陛下不即诛之,致有今日之叛乱。
今庆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贷,岂容复留此逆子以为后患乎?”玄宗意犹未决,国忠又奏说道:“安禄山在京城时,蒙圣旨使与臣为亲,平日有恩而无怨,乃无端切齿于臣。
杨光(岁羽)偶与臣同姓,禄山且还怨及于彼,诱而杀之。
庆宗为禄山亲于,陛下今倒赦而不杀,何以服天下人心乎?”玄宗乃准其所奏,传旨将安庆宗处死。
国忠又奏请将其妻子荣义郡主,亦赐自尽。
正是:末将元恶除,先将逆孽去。
他年弑父人,只须一庆绪。
玄宗既诛安庆宗,即下沼布宣安禄山之罪状,遣将军陈千里,往河东招募民兵,随使团练以拒之。
其时适有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问以讨贼方略。
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后裔,是个志大言大之人,看的事体轻忽,便率意奏道:“今因承平已久,世不知兵,武备单弱,所以人多畏贼,望风而靡。
然事存顺逆,势有奇变,不必过虑。
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发仓凛,召募骁勇,跳马囗渡河,击此逆贼,计日取其首级,献于阙下。”
玄宗大喜,遂命以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即日驰赴递驿,直赶到东京,募兵讨贼,听其便宜行事。
说话的,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那兵是平时备着用的,如何到变起仓猝,才去募兵。
又如何才有变乱,便要募兵起来,难道安禄山有兵,朝廷上到没有兵么?看官,你有所不知。
原来唐初时,府兵之制甚妙,分天下为十道,置军府六百三十四,而关内居其半,俱属诸卫管辖,各有名号,而总名为折冲府。
凡府兵多寡,其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为上等;一千人为中等;八百人为下等。
民自二十岁从军,至六十岁而免,休息有时,征调有法。
折冲府都设立木契铜鱼,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发,下敕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皆合,然后发遣。
凡行兵则甲胄衣装俱自备,国家无养兵之费,罢兵则归散于野,将帅无握兵之权。
其法制最为近古。
只因从军之家,不无杂摇之累,后来渐渐贫困,府兵多逃亡。
张说在朝时建议,另募精壮为长从宿卫兵,名曰(弓广)骑。
于是府兵之制日坏,死亡者有司不复添补,府兵调入宿卫者,本卫官将役使之如奴隶。
其守边者,亦多为边将虐使,利其死而竟没其资财,府兵因此尽都逃匿。
李林甫当国,奏停折卫府上下鱼书,自是折冲府无兵,空设官吏而已。
到天宝年间,并(弓广)骑之制,亦皆废坏,其所召募之兵,俱系市井无赖子弟,不习兵事。
且当此时承平已久,议者多谓国中之兵,可销禁约,民间挟持兵器,人家于弟有为武官者,父兄摈弃不具。
猛将精兵,多聚于边塞,而西北尤甚。
中国全无武备,所谓一旦有变,无兵可用,其势不得不出于召募。
盖祖宗之善制,子孙不能修弊补废,振而起之,轻自更张,以致大坏兵政。
乃安禄山所用兵马,本来众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为回纥攻破,安禄山诱降其众,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马壮,天下莫及。
闲话少话。
且言封常清奉诏募兵,星夜驰至东京,动支仓库钱粮,出榜召募勇壮。
一时应募者如市,旬日之间募到六万余人,然皆市井白徒,并非能战之士。
又探听得安禄山的兵马强壮,竟是个劲敌,方自海前日不该大言于朝。
今已身当重任,无可推委,只得率众断河阳桥,以为守御之备。
玄宗又命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统陈留等十三郡,与封常清互为声援。
禄山兵至灵昌,时值天寒。
禄山令军士以长绳连束战船并杂草木,横截河流。
一夜冰冻坚厚,似浮梁一般,兵马遂乘此渡河,来陷灵昌郡。
贼兵步骑纵横,莫知其数,所过残杀。
张介然到陈留才数日,安禄山兵众突至,介然连忙督率民兵,登城守御。
怎奈人不及战,民心惧怕,天气又极其苦寒,手足僵冷,不能防守。
太守郭讷径自率众开城出降,禄山入城,擒获张介然斩于军门之下。
次日,又探马来报说道:“天子诏谕天下,说安禄山反叛,罪极大恶,其长子安庆宗,在京已经伏诛。
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能斩安禄山之头来献者,封以王爵。
罪只及安禄山一人而已,其余附从诸将文武官员兵卒等归顺,俱赦宥一概不问。”
安禄山听说其子安庆宗在京被杀,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今意杀吾子,是所势不两立也!”遂纵大兵大杀降人,以泄胸中之忿。
正是:身亲为叛逆,还说吾何罪。
迁怒杀无辜,罪更增百倍。
陈留失守,张介然被害之信,报到京师,举朝震怒。
玄宗临朝,面谕杨国忠与众官道:“卿等都说安禄山之造反,不足为虑,易于扑灭。
今乃夺地争城,斩将害民,势甚猖獗,此正劲敌,何可轻视?朕今老矣,岂可贻此患于后人?今当使皇太子监国,朕亲自统领六师,躬自带兵将出征,务要灭此忘恩负义之逆贼!”正是:天子欲亲征,太子将监国。
奸臣惊破胆,庸臣计无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亦凡图书馆扫校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