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55回徐世勣一恸成丧礼唐秦王亲唁服军心词曰:淅淅凄风问沙场,何使人英雄气夺?幸遇着知心将帅,忠肝义魂。
危涧层峦真骇目,穿骨利镞犹存血。
喜片言,换得天心回,毋庸戚。
鸟啾啾,山寂寂。
心耿耿,情脉脉。
看王章炫熠,泉台生色。
一杯浇破幽魂享,三军泪尽欢声出。
忙收拾,荷恩游帝里,存亡结。
调寄“满江红”人到世乱,忠贞都丧,廉耻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处处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虽属可羞,亦所不恤。
只因世乱,盗贼横行,山林畎亩,都不是安身之处。
有本领的,只得出来从军作将,却不能就遇着真主;或遭威劫势逼,也便改心易向。
皆因当日从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为他死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为。
这也不是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谅其心。
如今再说唐帝,将李密与王伯当首级,悬竿号令。
魏征一见,悲恸不安,垂泪对秦王道:“为臣当忠,交友当义,未有能忠于君,而友非以义也。
王伯当始与魏公为刎颈之交,继成君臣之分。
不意魏公自矜己能,不从人谏。
一败失势,归唐负德,死于刀锋之下。
同事者一二十人,惟伯当乃能全忠尽义。
臣思昔日魏公亦曾推心致腹于臣,相依三载,岂有生不能事其终,死又不能全其义乎?目今尸骸暴露荒山,魂魄凭依异地,迎风叫月,对雨悲花。
臣思至此,实为寒心。
臣意欲求殿下宽假一月,到熊州熊耳山去,寻取伯当与李密尸骸,以安泉壤。
庶几生安死慰,皆殿下之鸿慈也。”
秦王道:“孤正欲与先生朝夕谈论,岂可为此匹夫,以离左右?”魏征道:“非此之论也。
臣将来报殿下之日长,报魏之事止此而已。
昔汉高与项羽鏖战数年,项羽一朝乌江自刎,汉高犹以王礼葬之,当时诸侯咸服其德。
望殿下勿袭亡秦之法,而以尧舜为心,况今王法已彰,魏之将士正在徘徊观望之际,未有所属;殿下宜奏请朝廷,赦其眷属,恤其余孽。
如此不特魏之将帅,倾心来归,即郑夏之士,亦望风来归矣。
臣此行非独完魏之事,实助唐之计也。
愿殿下察之。”
秦王道:“容孤思之。”
次日秦王即将魏征之言,奏知唐帝,唐帝称善。
即发赦敕一道:凡系李密、王伯当妻孥,以及魏之逃亡将士,赦其无罪,悉从其志,地方官毋得查缉。
因此魏征得了唐帝赦勃,即便辞了秦王,望熊州进发。
今且说徐世勣在黎阳,闻知魏公兵败,带领将士投唐,逆料魏公事唐,决不能终,必至败坏。
我且死守其地,待秦叔宝回来再作区处。
不多几月,叔宝与罗士信,杀退了萧铣,奏凯回来。
道经黎阳,懋功早差人来接。
叔宝同士信,进城去相见了懋功,把魏公败北归唐一段,说了一遍。
叔宝听了,跌足叹恨道:“魏公气满志昏,难道从亡诸臣,皆不知利钝,而不进言,同去投唐?”懋功道:“魏公自恃才高,臣下或言之总不肯听。
将来必有事变,今兄将安归?”叔宝道:“家母处两三月没有信到,今急切要到瓦岗去。”
懋功道:“弟正忘了,兄还不知么?尊堂尊嫂令郎俱被秦王赚入长安去矣。”
叔宝见说,神色顿变道:“这是什么话来?”懋公道:“连巨真亲送了去回来的,兄去问他,便知明白。”
叔宝便对士信道:“兄弟,你把兵马,且驻扎在此,我到瓦岗去走遭来。”
遂跟了三四个小校,来到瓦岗寨中。
尤俊达、连巨真相见了,叔宝就问:“秦王怎么样赚去老母?”连巨真道:“秦大哥,你且不要问我,且把弟带来的令堂手扎,与兄看了,然后叙话。”
连巨真进内去了。
尤俊达便把秦王命徐惠妃假作罗家夫人,来赚伯母一段,说了一遍。
只见连巨真取出两封书来,一封是秦母的,一封是刘文静的,多递与叔宝。
叔宝接在手,先将老母的信礼来看,封面上写“琼儿开拆”。
叔宝见了母亲的手迹,不觉两泪交流,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方才收了泪;又看了刘文静的书,问连巨真道:“兄住长安几日?”巨真道:“咱在长安住了四五日。
秦王隔了一日,即差人到尊府寓中来问候,徐惠妃父女亦常差宫奴出来送东西。
弟临行时,令堂老伯母再三嘱弟,说兄一回金墉,即便收拾归唐,这还是魏公未去之日。
今魏公已为唐臣,兄可作速前去。”
尤俊达忙将徐惠妃前日送来的礼物,交还叔宝。
叔宝又问道:“程知节往何处去了?”巨真道:“他始初不肯随魏公归唐,一到瓦岗闻了母信,他就挤命连夜到长安去了。”
叔宝心中自思道:“若魏公不与诸臣投唐,我为母而去到无他说;如今魏公又在彼,我去,唐主还是独加思于我好,还是不加思于我好?若将我如沈臣一般看待,秦王心上又觉不安。
若以我为上卿,魏公心上只道我有心归唐,故使秦王先赚母入长安。
如今事出两难。
且到黎阳去与懋功商量,看他如何主张。”
忙别了尤俊达与连巨真,如飞又赶到黎阳,见了徐懋功与罗士信,把如何长短,说了一番。
懋功道:“若论伯母在彼,吾兄该急速而行;若论事势,则又不然。
魏公投唐,决不能久,诸臣在彼,谅不相安。
况秦王已归,即在早晚必有变故。
俟他定局之后,兄去方为万全。”
叔宝见说,深以为是,忙写一封家报与母亲,又写一封回启送刘文静,叫罗士信只带二三家童,悄悄先进长安去安慰母亲。
到了次日,士信收拾行装,扮了走差的行径,别了懋功,跨上雕鞍。
叔宝也骑了马,细细把话又叮咛了一番,送了二三里,然后带转马头回来。
到署中,对徐懋功道:“懋功兄,单二哥在王世充处,决定不妥,如何是好?弟与他曾誓生死,今各投一主而事,岂不背了前盟?”懋功道:“弟与他同一体也,岂不念及?但是单二哥为人,虽四海多情,但不识时务,执而无文,直而易欺,全不肯经权用事。
他以唐公杀兄之仇,日夜在心,总有苏张之舌,难挽其志。
如今我们投奔,就如妇人再醮一般,一误岂堪再误?若更失计,噬脐无及矣!”叔宝点头称善,虽常要想自己私奔去看雄信,又恐反被雄信留住了,脱不得身,倒做了身心两地。
因此耐心只得住在黎阳。
恰好贾润甫到来,秦、徐二人见了,惊问道:“魏公归唐何如?”润甫道:“不要说起。”
把唐主赐爵赠婚一段,细细说了一遍。
“至后背了公主逃走,因关津严察,魏公叫祖君彦同我走黎阳,他们走伊州。
君彦遇见柳周臣,转抄出小路打听去了。
刚才弟在路上,遇着单二哥家单全,他说他主人要我去一会,万不可迟。
我如今且去走遭,若说得他重聚在一处,岂不是好?魏公遣人来知会,乞说知此意。”
徐、秦二人道:“我们也在这里念他,兄去一会,大家放心。”
过了一宵,贾润甫起身去了。
秦叔宝因心上烦闷,拉徐懋功往郊外打猎。
只见一队素车白马的人前来,叔宝定睛一看,见是魏玄成,便对懋功道:“徐大哥,玄成兄来了!”大家下马,就在草地上拜见了。
叔宝握手忙问道:“兄为何如此装束?”玄成道:“兄等还不知魏公与伯当兄,俱作故人矣!”叔宝见说,呼天大动,徐懋功也泪如泉涌。
叔宝因问玄成:“魏公与伯当在何处身故的?”玄成蹙着双眉道:“一言难尽。”
懋功道:“旷野间岂是久谈之所,快到署中去说。”
于是各各上马进城。
到署中,恰好王簿等三四将来问探消息。
懋功引秦魏众人,到了书室中去坐定。
玄成把魏公投唐始末,直至逃到熊州,死于万箭之下,细细述了一遍。
叔宝大声浩叹道:“不出懋功见所料,如今兄为何又来?”玄成道:“弟在秦王西府,一闻魏公之变,寸心如割,因求秦王告假月余,去寻魏、王二公尸骸。
秦王准假,亦要弟来敦请二兄。
便奏知唐帝,蒙唐帝隆恩,恐途中有阻,赐弟赦敕一道:凡在魏诸臣,谕弟请同归唐,即便擢用。”
说了,玄成在报箱中忙取出赦文一道来。
徐懋功与秦叔宝看了一遍。
懋功道:“众人肯去不肯去,这且慢讲,只问兄可曾到熊州去寻取李、王二人骸骨?”玄成道:“弟前日到熊州熊耳山,那山高数丈,峭壁层峦。
左旁茂林,右临深涧,中有一路,止容二马。
弟到此一望,了无踪迹。
只得又往上边去探取。
幸有一所小庵,用内住一老僧,弟叩问之。
却有一个道人认得小弟,乃是魏公亲随内丁,年纪五十有余,他当时同遇其难,天幸不死,在庵出家。
晓得二公尸着所埋之处,引弟认之,却是一个小土堆,即命土人掘开。
可怜二尸拌和泥中,身无寸甲,箭痕满体,一身袍服尽为血裹。
英雄至此,令人酸鼻。
弟速买二棺,草草入殓,权盾庵中,待会过请兄,然后好去成礼葬埋。
但是两颗首级,尚悬在长安竿首,禁人不许窃携。
弟前日即欲请埋,因唐帝盛怒之下,恐反有阻寻觅尸体之举,故此止请收尸,首级还要设计求之。”
懋功道:“这个在弟身上。
但是如今众弟兄,如不想再做一番事业,大家去藁葬了魏公,散伙各从其志了。
若有志气,还要建功立业,除秦王外无人。
只是要去得好,不要如穷鸟投林,摇尾乞怜,使唐之君臣看魏之臣子,俱是庸庸碌碌之辈,如草芥一般。”
叔宝诸人齐声道:“军师说得是。”
懋功道:“我即今夜治装,明早就起身往长安去。
瓦岗山寨弟兄,且莫去通知他。
为什么呢?一则我们此去,不知是祸是福,留此一席,以为小小退步。
二则单二哥家眷,尚在寨中,单兄之意,决不肯归唐。
如今众人还是带入长安去好,还是独剩他家眷在寨中好,且待我们定归后,再遣人送到王世充那里去,犹未为晚。”
叔宝道:“此地作何去留?”懋功道:“此地前有世充,后有建德,魏公已亡,谅此弹丸之地,亦难死守。
今烦副将军王簿,待我们起身之后,即将仓库散之小民,库饷给与军士。
一应衣甲旗号,都用素缟。
限在数日内,率领三千人马,星飞赶到熊州来送葬魏公,也见臣下忠义之心。”
众人又齐声道:“军师处分得极是。”
懋功吩咐停当,过了一宵,明早起身,又对叔宝、玄成道:“二兄作速打点,换了衣甲旗号,如飞到熊耳山来,弟先去了。”
便随了三四个家童,望长安进发。
叔宝连夜叫军士,尽将衣甲旗号,换了素缟,不多几日,料理停当。
叔宝又吩咐王簿,将大队人马,作速前来,自与玄成亦望熊州进发。
正是:生前念知己,死后尽臣忠。
却说徐懋功离了黎阳,宵行夕赶,来到长安。
进城下了寓所。
装了书生模样,叫家童跟了,走到十字街来。
见双竿竖起,悬挂匣中两颗头颅。
徐懋功见了,心如刀割,望上拜了四拜。
将手捧住双竿,放声大哭。
惊动众军校,上前来拿住,拥至朝门。
其时因定阳刘武周僭称皇帝,差大将宋金刚发二万人马,差先锋虎将尉迟敬德,杀奔并州而来。
并州太原是齐王元吉留守,被敬德打翻了,元吉手下猛将一二十员,星夜差人到长安来请救兵。
唐帝差裴寂领兵一万,往太原去救援。
是日秦王正在教场中操练人马,唐帝见黄门官奏说有人抱竿而哭。
天威大怒,叫绑进朝来。
军校即便拥至驾前俯伏。
唐帝问道:“你是李密手下什么人?这般大胆,不遵号令,抱竿而哭?如不直言,斩讫报来。”
徐世勣高声朗奏道:“昔先王掩骼埋囗,仁流枯骨。
东晋时王经之死,向雄哭于东市,后雄又收葬钟会之尸,文帝未有加罪。
董卓既诛,蔡邕伏尸而哭,魏祖信谗加刑,卒至享国不永。
此数人者,当时岂先卜其功罪,而后哭葬哉!今李密、王伯当,王诛既加,于法已备,臣感君臣之义,向竿吊哭,谅尧舜之主,亦所当容。
若陛下仇枯骨而罪臣哭,将来贤者岂肯来归乎?”唐帝见说,龙颜顿转,便道:“你姓甚名谁?”徐世勣道:“臣姓徐名世勣。”
唐帝笑道:“原来是世民之恩人,你何不早说,朕日夜在这里念你们。
卿请起来,衣冠朝见。”
即敕旨叫军卫,把李、王二首级放下来。
世勣仍旧书生打扮,俯伏丹墀。
唐帝即欲以冠带爵加世勣。
世勣又奏道:“君思畎亩之臣,臣亦思事贤圣之君,未有事魏不忠,而事唐乃能尽节者也。
今魏公尸首两地,臣见之实为痛心。
既蒙皇恩浩荡,求陛下以二首级赐臣,臣将去以礼葬之,如此不特臣徐世勣一人感戴陛下,即魏之诸将士,无不共乐尧天,来事陛下矣。”
唐帝大悦,即命中书写敕旨一道,李密仍以原官品级,以礼葬之。
又对徐世勣道:“世民儿望卿日久,卿速去速来。”
徐世勣便谢恩出朝,将二公首级,用两口小棺木盛了,载上车儿。
连夜离长安,望熊州进发。
未及两三日,魏征亦来复命,说:“黎阳三千人马,副将王簿已经统领到熊州熊耳山驻扎,秦琼臣已偕来,今在熊耳山营葬。
臣今复命,尚起身去同他们料理完局,然后来事陛下。”
秦王应允。
时罗士信到长安,见过了秦母,知叔宝已在熊州,也出长安去了。
再说程知节那日辞了秦王起身,行了几日,不意途中冒了风寒,大病起来,半月后方能行动。
先差两个心腹小校,前去知会了屯扎的人马。
将到瓦岗,遇见了贾润甫车儿,载了家眷,跟了几个伴当前来。
知节只说魏公尚在长安,今接家小去同住,彼此忙下马来相见了。
贾润甫就叫车儿住了,忙问知节:“这一路来可曾听见魏公消息么?”知节道:“一路来没有什么消息。”
润甫道:“闻得魏公与伯当在熊耳山遇难。
军士说秦、徐二兄与诸将,都到熊耳去殡葬魏公了。”
知节听说,不觉泪洒征衣道:“魏公迩来志气昏愦,自取灭亡。
但是兄辈临事还该切谏他,或不至死。”
润甫道:“说甚话来,那夜在邢府束装之时,弟以为此行必不妥,再三劝止。
魏公以弟不与同心,登时变脸,反要加害于弟,幸亏伯当兄一力劝阻。”
知节道:“兄来曾会见懋功、叔宝么?”润甫道:“弟曾到黎阳会见,因单二哥要会弟,弟即到东都会了单二哥。
我劝他归唐,他必不肯,嘱弟将他家眷,同主管单全,送到王世充军前去,会见雄信兄,交割明白,方才放心转来。”
知节问道:“兄今投何处去?”润甫道:“弟事魏无成,安望再投何处?求一山水之间,毕此余生,看兄辈奋翼鹏程耳。
幸为弟致谢心交,毋以弟为念。”
举手一拱,竟上马去了。
知节亦跨上马,心中想道:“大丈夫生此六尺之躯,非忠即孝,须做一个奇男子。
吾一生感恩知己,诸弟兄中独尤员外最深,若无此人,吾老程还在斑鸠店卖柴扒。
他今滞迹瓦岗山寨,未有显荣,吾如今趁这样好皇帝,弄他去做几年官,也算报他一场。”
打算定当,忙赶到寨中与尤俊达、连巨真、王当仁说知魏公、伯当身故,王娘娘与王夫人闻知,放声大哭。
知节叫他们把仓库粮饷收拾了,各家家眷都撺掇了上路,连部下兵卒,共有干余人,齐齐起行。
行了四五日,将到独杨岭,只见一起人马冲将出来。
连巨真大惊,连忙叫人到后边去报知知节。
知节一骑马如飞赶来,望见旗号,知是自己屯扎在那里的二干人马。
原来知节生成爽直,素得军心,当初与王世充战败逃走之时,他即收拾这干人马,屯扎在此。
他要看魏公投唐安稳,自己打帐寻个所在,仍复旧业。
今身心事唐了,便把这干人马带去。
因向众军吩咐:“你们打头站进熊州,到熊耳山下驻扎。”
对连巨真道:“这是我的人马,不必惊疑,快趱上前去。”
未及半月,已到熊州,祖君彦、柳周臣亦至,同到熊耳山下,早有许多白衣白甲的军马在此。
徐勣功与秦叔宝接见了,徐勣功对尤俊达、连巨真道:“非是我们不来通知你寨中弟兄,撤了来此。
因不知事体是祸是福,故此不来知会。”
程知节道:“连弟这些事故,那里晓得?幸亏在路遇着贾润甫兄,送了单二哥家眷去了回来。”
秦叔宝道:“单二哥家眷,润甫兄送去完聚了,妙极妙极,他如今怎么不见?”知节道:“他不肯再事他人,载了自己家小,寻山水之乐去矣。
只是如今魏公家眷,与伯当兄家眷,弟都带来,未知军师作何计较?”徐懋功喜道:“魏王二公在天有灵,恰好家眷到来,尚未入土,此皆程兄之功也。
叔宝兄,墓旁那三间卷棚,甚是宽敞,兄去指引他家眷安顿在内。”
尤俊达与程知节站定,将四围观看,乃是山下一块平阳旷地。
后边挑起一个高高土山。
山后白烁烁的石砌一条带围,围前搭起绝大五间草轩。
轩中用石板凿深,参差二穴。
穴上停着二棺。
其中拜台甬道飨堂,俱是簇新构成,石人石马,排列如生。
古柏苍松,葱葱并茂,外边华表冲天,石碑巍立。
四围芦席轩亭,扎成不计其数。
尤俊达看了赞叹道:“秦、徐二兄,来得这几时,亏他们筑成这所坟墓,不愧魏公半世交结英雄。”
忙同连巨真到后队来,与雪儿王娘娘母子,并伯当家眷说知,叫他们俱换了孝服。
魏玄成、徐勣功、秦叔宝率领了众将,前来接入墓中。
王娘娘与伯当夫人,抚棺大恸,墓外边又是王当仁双手摇着灵座哀号。
诸将见此遗雏呱呱而泣,亦俱下泪。
正在伤感之际,只见王娘娘走出墓外来。
朝着徐懋功、秦叔宝、魏玄成等,拜将下去。
秦、魏、徐三位忙亦跪下去说道:“娘娘有话请说,不必如此。”
王娘娘道:“妾今日此来,如在梦中,逢此意外之变,犹幸魏公尚未入土,得以一见,了结三生。
既蒙皇恩浩荡,谅此遗孤,罪不重科,望三位将军,俯念夙昔交情,六尺之孤全赖始终护持。
妾从此同归泉壤,虽死犹生。”
说罢,竟将身边佩刀,向项下一刎。
王当仁在旁,如飞拉住,众将上前劝慰。
正在忙乱之际,墓内王伯当夫人,也向那石上触去。
幸亏尤安人与连夫人扶定,得以幸免。
程知节见内外忙乱定了,向秦叔宝道:“秦大哥,弟进长安去复命,两公家眷,仗你好生照管。”
魏玄成对程知节道:“兄去复命,弟有一扎与徐义扶,兄可带去。
如有人来吊祭,兄可作速先来报知。”
知节应诺,如飞赶进长安城,见了母亲与秦伯母,即到西府去见秦王。
其时秦王因刘武周差宋金刚、尉迟敬德,杀败唐将,围了并州。
齐王元吉慌了,画了尉迟敬德图像,带了妻孥,偷出北门,逃回长安。
秦王正与唐帝同众大臣,在太和殿看齐王带来敬德的画像。
知节进朝去见了唐帝、秦王,唐帝问道:“卿前去带了多少部曲来归唐?”知节道:“臣自己名下,只有二千步兵。
瓦岗山寨有二臣,一名尤俊达,一名连明,说有二三千甲士。
徐世勣、秦琼与众将,在黎阳带来马步兵将,有四五千。
共有一万多人马,今俱屯扎在熊州熊耳山。
伺魏公入土后,诸将即便统众来归陛下。”
唐帝大喜,问程知节道:“卿还去否?”知节道:“臣还要去送葬呢!然后即举部曲来归长安。”
说了,即便辞朝出来,忙去会着了徐义扶,把魏玄成手札与他看了,书上止不过说李、王家眷如何贞烈,三军如何伤感。
叫他令媛惠妃夫人,念昔日王娘娘旧谊,撺掇秦王,在朝廷面前讨一坛御祭下来,以安众心。
义扶会意,即便进西府去与惠妃夫人说知。
夫人常念王娘娘之情,遂与秦王说了,将魏征与父亲的书与秦王看了。
秦王便向朝廷讨下御祭,要在礼部堂中,差一员官去。
秦王对众谋士道:“魏家兵卒,共有准万,今齐赴熊州。
那些将士,孤晓得尽是能征惯战,若非孤自去慰吊,焉能使众军士心悦诚服?”众谋士诚恐亵尊,皆说未可。
秦王道:“昔三国时,刘备与孙权共争天下,鏖战数番,孔明用计气死周瑜,孔明亲往吴郡,慰吊周郎,吴家兵将,为之感泣。
今李密系隋之大臣后裔,门弟既高,谋略又劲,非草泽英雄类比。
只因他好为自用,不肯用人,以致一败,失志来归。
今他已死,雠仇已解,孤欲去吊者,为国家计也,岂真吊车密哉!诸君何不识权变,而昧于大义耶!”众谋士齐声道:“此皆殿下宽仁大度,虑出万全。”
于是秦王定了旨意,带了西府许多谋臣武士,先命徐义扶赍御祭旨意前行。
惠妃夫人,亦有私吊礼仪候问王娘娘,托父亲馈送。
徐义扶同程知节,连夜兼程,先往熊州来报知。
魏之将士,见说唐主赐了御祭,秦王又自来吊,各各欢忻。
徐懋功把执事派定,魏征、秦琼管待西府谋臣。
程知节、王当仁管待西府将士。
尤俊达、连明管收来吊礼义。
王簿、柳周臣犒赏唐家兵卒。
徐世勣又谕各将士,务须盔甲鲜明,旗号整齐,五里一营,十里一亭。
一应各项,吩咐停当,点骑兵二十名,昼夜打探。
不多几日,秦王到了熊州,听见三声炮响,早有四五百白衣甲将士来接,手中拿了一揭,跪在地上禀道:“左哨子总苗梁,迎接干岁而过。”
又行了四五里,又是许多白甲兵将,放炮递揭跪接,如此过了七八处。
秦王坐在宝辇中,见那些兵马,一个个盔甲鲜明,旗带整齐,心中转道:“魏之将帅经营,可称知礼知义矣,李密无成,真为可惜。”
一路缓行,离熊耳山尚有数里,忽听得轰天三声大炮,鼓角齐鸣。
徐世勣、魏征、秦琼率领许多将士,齐齐鞠躬站定,将到辇旁,尽皆俯伏。
秦王早已看见,忙在辇中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众位先生请起。”
魏之将帅让辇过了,齐上马随着。
一路里鼓乐引导,行伍簇拥,将到墓门,又是大炮三声。
秦王停辇,众官揖进三间挂彩大卷棚内坐定。
秦王问徐义扶道:“朝廷御架过了未曾?”徐义扶道:“已过了。”
秦王即起身更衣,换了暗龙纯素绫袍,腰间束了蓝田碧玉带。
徐世勣等,忙到轩前,向秦王拜辞,秦王不允,必要进去一祭。
众宾僚陪着拥进墓门,魏家兵将又齐齐跪下,迎进墓去。
到了拜亭,秦王站定,举眼一看,见墓外供着一个金字牌位,上写:唐故光禄卿上柱国驸马邢国公李讳密之位。
侧首一个牌位上写:唐故右卫大将军王讳勇之位。
左首徐世勣、魏征、秦琼、程知节四五个将帅,俱著了麻衣衰经还礼。
右首王当仁扶着三四岁的世子启运,亦是麻衣衰经,俯伏在地。
墓内哭声震天。
阴阳赞礼,秦王一头祭,一头哭,道他当初在金墉时,何等气概,何等威风,多少非望,只此结局!只见邈邈遗雏,未满三尺,墓内哭声,哀号凄惨。
秦王虽是英雄,睹此情景,禁不住潸然泪下。
众官看见秦王如此,亦各哀号伏泣,惹得一军皆哭。
秦王祭毕上辇,回至宾馆棚内更衣。
徐世勣拥了世子启运,同众将上前叩谢。
秦王扶起懋功等道:“众先生料理完了,作速进长安,以慰朝廷悬悬之望。”
徐世勣道:“臣等不敢迟延,即在数日内,带领诸将前来面帝。”
说了如飞归墓,前西府文武宾僚,无不备纸行吊。
秦王起驾,魏将仍送至十里外转来。
秦王祭礼外,又发犒赏军银五千两。
众军士无不踊跃欢喜。
徐懋功忙叫书记,写成两道谢表,命柳周臣赍表随秦王先入长安,即择日将二柩下土安葬完了,料理起身。
王娘娘与王伯当夫人,愿甘守墓,不肯随行,懋功等无奈,只得拨了三四十名军校,守在墓前,再作区处。
大家统领管辖兵卒,陆续起行。
到了长安,先进西府,谒了秦王。
秦王率领魏家大小臣子,朝见唐帝。
徐世勣把军士花名册籍呈上,唐帝看了大喜。
即授徐世勣为左武卫大将军、秦琼为右武卫大将军、罗士信为马军总管、尤俊达左三统军、连明右四统军、王簿马步总管。
王簿奏道:“臣不敢受职。”
唐帝道:“为何?”王簿道:“臣此来一觐天颜,识尧舜之君;一叩谢皇恩隆故主之礼。
臣冒死尚有一言上读天听。”
唐主道:“朕不罪汝,快奏来。”
王簿道:“臣闻先王之政,敬老慈幼,罪人不孥,鳏寡孤独,时时矜恤。
今故主怀德来归,蒙圣恩格外施仁,赦其过而隆其礼,以官爵之,以婚赐之,宠眷已极。
不意故主李密一朝失志,自戕其命。
众臣皆沐恩泽,独使孱弱之妻,几欲捐生;怀抱之孤,如同朝露。
此果死者不足矜,而生者实可恤。
若论子民,今则为唐家之子民也,若论伦理,岂非唐家之姻戚耶!今独孤公主尚居邢府,虽或伉俪未深,一经醮庙,即名之夫妇,岂不念彼之子,即伊之子,忍使置之露宿野处之间。
使圣神文武之君,致后世作史者,摇唇鼓舌,何以令四方仰德耶!此臣所以愿为遗民,而不愿为廷臣也。”
唐家听了大喜道:“卿乃武臣,何能辨析大义若此。
魏之将帅,何多能也!”即命礼部,差官迎接王氏,并伊于启运,更名启心,及王勇之妻,到邢府与独孤公主赡养守孤。
加赐王簿虎翼大将军,其余祖君彦、柳周臣等,各各赐爵。
王簿同众人谢恩归班。
正在封赏之时,只见有晋阳治州文书飞马来报,说刘武周围城紧迫,危在旦夕,伏乞陛下火速拨兵救援。
唐帝道:“晋阳乃中原咽喉之所,岂可有失;但急切问,少一个能将耳。”
徐世勣奏道:“臣等愿竭犬马,扫除武周,以报万一。”
唐帝道:“朕久知卿足智多谋,有将帅之才,但恨宋金刚部下有一员将,名尉迟恭,骁勇绝伦,难以克敌。”
因指壁间图像道:“此即尉迟揭奴之像也,卿等不妨观之。”
秦王引徐世勣等一班众臣,齐到图像边来细看,果是身长九尺,铁脸圆睛,横唇阔口,满嘴暇须,双鼻高耸,头戴铁幞头,身穿红勒甲。
手持一根竹节钢鞭,竟如黑煞天神之状。
徐世勣道:“此不过一勇之丑奴,何足怪异?”秦琼对秦王道:“小卒丑奴,何堪图像,以亵大唐殿廷,乞陛下假笔与臣以涂抹之。”
秦王即命左右取笔与叔宝,叔宝执笔在手,咬牙怒目,把像从上至下,尽加涂坏,俯伏奏道:“臣愿领兵三千,赶到晋阳,去灭此贼,如若不胜,愿甘法律。”
唐帝大喜道:“恩卿肯去,必能奏功,朕何优焉!”即敕徐世勣为讨虏大元帅、秦琼为讨虏大将军、王簿为正先锋、罗士信为副先锋、程知节为催粮总管。
命秦王为监军大使灭虏都招讨,领唐将押后。
各各辞帝,连夜领兵起行,望并州而去。
正是:若要攀龙树勋绩,还须血战上沙场——亦凡图书馆扫校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