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53回梦周公王世弃绝魏弃徐勣李立邃归唐诗曰:成败虽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惊暴虎,所戒在骄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众情移,福兮祸所伺。
蛟螭失所居,遂为蝼蚁制。
噬胼徒空悲,贻笑满青史。
事到骑虎之势,家国所关,非真拨乱之才,一代伟人,总难立脚。
何况庸碌之夫,小有才名,妄思非分,直到事败无成,才知噬脐无及。
今且不说秦母归唐。
再说贾润甫别了李靖等来到洛阳,打探王世充大行操练兵马,润甫要进中军去见他。
世充早知来意,偏不令润甫相见,也不发回书。
叫人传话道:“这里自己正在缺晌,那得讨米来清偿你家?直等我们到淮上去收了稻子,就便来当面与魏公交割。”
贾润甫见他这样光景,明知他背德不肯清偿,也不等他回札,竟自回金墉来回复魏公道:“世充举动,不但昧心背德,且贼志反有来攻伐之意,明公不可不预防之。”
李密怒道:“此贼吾亦不等其来,当自去问其罪矣。”
择日兴师,点程知节、樊文超为前队,单雄信、王当仁为第二队,自与王伯当、裴仁基为后队,望东都进发。
那边王世充,早有哨马报知,心上要与李密厮拼,只虑他人马众多,急切间不能取胜,闷坐军中。
忽一小卒说道:“前年借粮军士回来,说李密仓粟,却被鼠耗食尽,升贾润甫补征猫都尉,宫中又有许多灾异。
金墉百姓多说是僭了周公的庙基,绝了他的香火,故此周公作祟。”
郑主道:“只怕此言不真。”
小卒道:“来人尽说有此怪异,为甚说谎?”郑主笑道:“若然,则吾计得矣。
但必要一个伶俐的人,会得吾的意思,方为奇妙。”
说了,果看着那小卒,小卒低着头微笑不言。
到了明日,擂鼓聚将,大宴群臣,计议御敌之策。
郑主问道:“李密金墉之地,还要隋朝故宫,还是他自己创造的?”张永通答道:“魏主宫室,原是周公神词。
李密谓周公庙宇当创建于鲁,此地非彼所宜,便撤去庙貌,改为宫闱。
周公累次托梦于臣,臣未敢读奏。”
郑主拍案道:“怪道孤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尊冠冕神人,说:‘吾乃周文王之子姬公旦便是,蒙上界赐我为神,庙宇在金墉城内,被李密拆毁了,把基址改为宫殿,木料造了洛口仓,使我虎贲卫从,漂泊无依。
今李密气数将尽,运败时衰,东郑王你替我报仇做主。
’”众臣道:“神人来助,足见明公威德所致,此番魏邦土地,必归于明公矣。”
郑主道:“富贵当与卿等共之,谅孤非敢独享也。”
正说时,只见三四个小卒走上前来报道:“中军右哨旗了陈龙,忽然披发跣足,若狂若痴,口中大叫道:‘我要见东郑王。
’”郑主见说,笑逐颜开,对众臣道:“此卒素称诚朴,何忽有此举动?孤与卿等同去看他。”
说了,齐上马,来到教场中。
军师桓法嗣纵马先到演武场,只见陈龙闭着双眼,挺挺的睡在桌上,高声朗句的在那里诵大雅文王之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见郑主来,忽跳起身,站在桌上,朝着外边道:“东郑玉请了,吾周公旦附体在此。
前宵所嘱之言,何不举行?勿谓梦寐,或致遗忘。
若汝等君臣同心协力,吾还要助汝阴兵三千,去败魏师,幸毋观望,火速进兵为上。
吾去也!”说了,跳将下来,满厅舞蹈扬尘。
此时王世充与众臣,早已齐齐跪拜道:“谨遵大王之命,我等敢不齐心讨贼,以复故宫,重修殿宇峥嵘?”大家忙起身,看那个陈龙,面色如灰,手足冰冷,直僵僵横在草地上。
郑主叫人负了他回去。
自此郑家兵将,个个胸中有个周公旦了。
从来行兵诡道,王世充原是个奸狡多谋之人,兼那军师桓法嗣,又是个旁门邪术之徒,恰好在乱离中,逞志求荣,希图宝位,便有许多因邪入邪之事来凑他。
郑王回朝,即便传旨军师桓法嗣,明日下演武场,点选彪形大汉三千,个个身长八尺,脚踩木模一丈二尺,面上俱带鬼脸,身穿五色画就衣服。
数日之内,演习停当。
桓法嗣说:“此计只宜速行,攻其无备。”
郑主准奏。
这不过是要收拾完一个李密,成全一个应世之主。
若车密是个明哲之士,见国中屡现灾异,便要安守金墉,悔改前愆,优恤臣下,犹可以为善国。
无奈李密自恃才略高强,却忘了昔日死里逃生之苦,刻刻要想似汉高题着三尺剑,无敌于天下。
先把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徐世勣调去黎阳。
萧铣乃癣疥之疾,又把忠勇全备的秦叔宝、罗士信差他去拒守。
贾润甫屡进奇谋不听,而置之洛口。
邴元真贪利忘义小人,反置之左右。
只剩单雄信、程知节等一班恃勇好斗之人,自统大兵前来。
未及两日,何知王世充也拥着大队人马,在路上遇哨马报知,大家离着三四十里安营驻扎。
李密安营于翠屏川东山。
王世充结寨于翠屏川西山,军师桓法嗣带领细作,随身兵马二三百,悄到镇东山顶,了望魏营,部伍整齐,如星辰累落,看去杀气冲天,果是人惊鬼哭。
桓法嗣心中暗想:“吾虽练彪形高撬神兵,怎能够胜他人强马壮?”蹩着双眉,四下闲看,忽见东北方山角下,七八个大汉,在那里采樵。
桓法嗣看他们运斧弄斤,丁丁伐木。
不觉抬然而笑道:“吾更有计矣!”悄悄唤一家将近前来,附耳几句,自己即便上马归营。
到了明日,进大营对郑主道:“臣昨夜也梦见周公对臣说道:‘桓法嗣听我吩咐:明日我暗引一人来助你们擒贼,你快去催主人作速进征,以决胜负。
’”又附郑主耳上说了几句。
郑主大喜。
桓法嗣又将木排,多用红绿颜色,画成鲁形,列为主城,将兵马尽藏其中。
郑主坐中军大寨,看军师桓法嗣调度。
只见帐下军士道:“拿着了李密。”
及至解进来时,见绑着的却是一群打柴的人,为首又是李密。
郑主问道:“是那里拿来的?”军士答道:“小人们奉令巡逻,到山坳斜径,遇着这干人,内中却有李密,小人们奋勇拿来请功。”
郑主怒问,那为首喊叫冤枉道:“小人是国子监助教陆德明的家人,城中乏柴,着小人来樵采,说甚李密,现有同伴可证。”
巡逻的道:“明是李密,假做采樵,窥探军情。”
郑主又向众樵夫细问,果然是乡宦家人,差出来打柴的,郑主叫左右去了那干人的绑缚,对他们说道:“我晓得你们尽是平民,我如今正要用着你们。
且问你众人里边,可有熟识北邙山幽僻路径的?”一个樵夫指道:“那个叫做满山飞金勇,那个叫做穿山甲庞元,他两个惯走山径,晓得路途。”
郑主道:“妙!”先叫那像李密的前来,赏他一个中军把总。
那两个金勇、庞元,赏他做了左右队长,多给衣帽战袍。
又叫中军附耳,吩咐了领去。
众樵夫大喜,叩谢出营,编入队伍。
看两边是:纷纷战血烟云洒,胜败存亡未可知。
再说李密前队程知节,指望遇着了对头,爽利大杀一场。
不意王世充的兵马,反将横木为城,寂然不动。
便督军马,冲到城边,却又看见了木城上红绿兽形,即便调转马头,逃回转来。
那单雄信领着第二队,亦凑着了,叫前队架起云梯炮石,向内攻打,竟不能破。
魏主在后队结寨,时将举火,传令黑夜须防喊人行劫,各营务要小心,静听更筹。
到了三更时分,魏营兵将耳边,只闻得四下里炮声隐隐不绝,心中惶惑。
忽有巡逻夜不收,到前营来报道:“王世充木城已开,只是内中***惧无,人影不见,敢报老爷知道。”
程知节团日间攻打了半天,正在那里心中烦躁,忽闻此报,安能忍耐!自己当先,领军马直到郑营。
远远望去,只见木城大开,***齐举,照耀如同白日,并不见一兵在外。
恼得程知节性起,把双斧高举,口中喊道:“有胆气的随我来!”只见郑营寨中一声炮响,闪出一将,杀了十来合,败将下去。
程知节趁势追赶,约十来里,又听得郑营中一个轰天大炮,四下里即便接炮连声,忽起一阵怪风,刮地里迎面吹来。
其时金鸡已报,天色已明。
程知节正催促兵马杀将下去,只见斜刺里赶出七八队,都是面蓝发赤,巨口狼牙。
五色长袍,高踩橇脚。
硝黄火药,烘满半天。
都执着砍刀,从第二队后边杀来。
个个喊道:“天兵到了,你们要命的快须投降!”单雄信兵士见了,尽皆惊惶,要兜转马头,杀奔回去。
因那些战马,见了这班鬼脸长人,咆哮乱跳,反向前尽力嘶跳。
单雄信只得大着胆,随着前队,往前杀去。
两队人马接着王世充许多将士,绞作一团的乱杀。
程知节正在酣战之时,听得喊道:“捣寨的兵,拿了李密来了!”只见一簇兵马,拥着李密,锦袍金甲,背剪在马上,喊叫不明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已被这干人拥进阵里去。
程知节看见,吃了一惊,对稗将樊文超道:“如今主公已没了,战也没用,散罢!”樊文超道:“东天也是佛,西天也是佛,散也没处去,倒是投降。”
便传主将已没,情愿投降。
部下听得,一齐抛戈弃甲跪倒。
程知节忆着老母,却在乱军中卸去盔甲,寂然逃走。
单雄信与王当仁在第二队,见前边一齐跪倒,不知为甚缘由,却飞报的来说:“魏公已被拿去,前军已尽投降。”
单雄信也是个猛夫,再不忖量李密怎样就可以拿得,心下反着了忙,对王当仁道:“魏公既被他们拿去了,我们在此,杀也无益,不如我和你冲出去罢!”王当仁便道:“说得有理。”
喊一声,领麾下努力,杀了一里多路。
无奈四围郑兵,越杀越多。
单雄信回转头来一看,王当仁已不见了。
单雄信正要转身去寻,不题防郑将张永通飞马到面前。
雄信忙举槊相迎。
岂知郑营中几十把钩镰枪齐举,把单雄馆坐马拖翻。
雄信无奈,亦只得领众投降。
独有魏主还领着精锐心腹之士督战,见前队散乱,忙着裴仁基前来救应,亦被郑阵中镰钩套索捉去。
魏主正在惊疑之际,只见后面山上,连声发喊,二队短刃步兵,赶下山来,已在阵后乱砍。
回望寨中,烟焰冲天,守寨军士,四散逃走,投崖坠石。
原来王世充着樵夫引导,黑夜领这支兵,各带硝磺引火之物,乘他兵尽出战,焚他大寨。
魏主平日却因自恃势盛,只道无人敢来窥伺,到处不立木栅,止设营房。
所以这几百人,如入无人之境,烧了他寨,又杀将转来。
此时李密要敌后军,前面王世充人马已到。
要敌前军,后边步兵杀来。
真是前后夹攻,腹背受敌。
无可奈何,只得易服同众逃到洛口仓。
贾润甫闻知,远来接见,把善言相慰道:“汉高屡败,终得天下。
项羽虽胜,卒遭夷灭。
明公安心以图后举。”
在洛口仓安歇了一夜。
次日正欲与众将计议,只见程知节同了十来个小卒逃来。
魏主怒道:“我正要问你那前面是怎么样光景,以至于此?”程知节道:“头里我们被他杀退了下去,已有六七里,何知起一阵怪风,冲出无数阴兵,这还大家尽力混杀。
不意他们阵里拥过一个锦袍金甲,与明公面貌无异,背剪在马上。
我们军士,只认真是主帅被擒,军士都无心恋战。
郑营中四下军马,如山倒海翻,裹将拢来,稗将樊文超即便领众投降。
我不得已卸甲逃走到仓城。
岂知邴元真己将全城归降王世充。
我故又赶到这里,幸喜明公无恙,多是喊人使的诡计。”
话未说完,只见魏征一骑来到,魏公大骇,忙问道:“为什么你亦离了金墉,莫非亦有甚事么?”魏征道:“昨夜五更时分,有一起人马,叫喊开城。
郑司马上城看时,只见***之下,果然是明公坐在马上。
郑司马忙开城门,出来迎接。
只见喝道:‘诸将不行救应!’就叫手下捆缚,裴仁俨亦被擒下。
我着了急,知中贼人之计,如飞着宫侍报知王娘娘同世子逃出了南门,恰好在路上遇着了王当仁,交付与他送上瓦岗去了。
故此我特地寻来,恰好多在这里。
刚才我在路上,听见逃回兵卒说:‘王世充大队人马,又追将下来。
’”正说时,只见贾润甫手下巡逻走卒来报道:“虎牢关也失了。
郑家大兵只离我们洛口三十里地,我们快走罢!”此时连魏征也没了主意。
李密见王世充势大,量此洛口一隅,怎能支撑?只得同众进守河阳。
河阳乃祖君彦所守地方,未及两日,巡卒又报偃师、洛口俱失。
李密叹道:“谁料贼子弄这些诡计,失去这许多地方,又战失了好几员名将,这都是孤自己大意,以至于此。
如今方寸已乱,教孤如何是好?”王伯当道:“为今之计,只有南阻河,北守太行,东连黎阳。
徐世勣为人忠义,不以成败利钝易心。
且足智多谋,堪当一面,着他同守黎阳,移兵食以资河北,虽与世充相近,未将不才,愿为死守。
明公身居太行,呼吸两地,身既在此,当时部曲必然来归,力薄则拒险而守,力足则相机而战,方是妙计。”
李密道:“此计甚善。”
问众将,多默默不答。
李密又问,众将只得说道:“前日北邙一战,人心皆惊,雄信投降,仁基、智略就缚,以致河阳疾破,仓城即降,惬师、洛口、虎牢地方,接踵而失。
将无固守之志,兵无敢死之心,人情趋利,比比皆然。
今明公麾下,尚有二万,恐再俄延,怕从人日散,公欲扼守,谁人相助?”李密听了,不觉两行泪落道:“孤仗诸君毅力同心,首取洛口,又据黎阳,北抗世充,南破化及。
不意今日一战,至于众叛亲离,欲守无人,欲归无地。
要此六尺何为?”言罢,拔剑便欲自刎。
伯当一把抱定,两泪交流道:“明公,你备经困苦,方能得成大业;今虽失利,安知不能复兴,何作此短见?”两人号哭连声,众将也齐泪下。
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声道:“罢,罢,我壮志不甘居人之下,今天丧我,无计可施,黎阳我断不去。
诸君若不弃,同到关中归于唐主,诸君谅亦不失富贵。”
众将齐声道:“愿随明公同归唐主。”
李密对王伯当道:“将军家室,多在瓦岗,今日入关,家室日远,恐必挂念;不若将军且回。”
伯当道:“昔与明公共誓生死同随,安肯今日相弃?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况家室哉!”这几句连同行的人都感动,没一个肯离散。
独有程知节跳起身来说道:“不是兄弟无情,你们却去得,我却不敢追随。”
众人道:“这是为什么?”李密道:“我晓得了,尊堂尚在瓦岗,不去也罢了。”
程知节道:“不是这话,老娘在瓦岗,尤大哥与我不比别的弟兄,时刻肯照顾我母亲,我可以放心无忧。
当年李世民,监禁在南牢百日,多是我程咬金陷他。”
众人道:“这是公事,岂独罪你一人?”程知节道:“当日世民窥探金墉城,众臣只道他诡计,无人敢去拿他,独有我老程,不怕死赶出城外。
追至老君堂,见他躲在神柜里。
我认他是个蟒蛇精,一斧几乎把他砍死。
幸亏秦大哥止住了,说道:‘留活的拿去见魏公。
’所以他君臣两个,困陷这几时。
如今的人,恩则便忘,怨则分明。
我今去正中唐家的意,把咬金一刀两段,叫我老娘谁来照看?不去,不去!”说罢,竟一恭而去了。
众人道:“此时各从其志,他不去,我们是随明公去便了。”
李密恐怕耽延有变,也不待秦叔宝回来,亦不去知会徐世勣,只带部下兵有二万人西行。
先差元帅府椽柳燮,赍表奏知唐帝。
唐帝久知李密才略可用,况他河南、山东,旧时部曲甚多;若收得他,即可以招来为我用,所以不胜大喜。
先差将军段志玄来慰劳他,又差司法许敬宗来迎。
只是李密想起当日希图作盟主,就是唐帝何等推尊,谁知一旦失利,却俯首为他臣子,心中无限不平,无限悒快。
今事到其间,不得不为人下了。
率领王伯当一干人进长安,朝见唐帝。
诸将拜舞毕,宣李密上殿。
唐帝赐坐道:“贤弟,战争劳苦,当俟吾儿世民豳州回来,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弟仇。”
就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
王伯当左武卫将军,贾润甫右武卫将军,魏征为西府记室参军。
其余将士,各各赐爵。
李密等谢恩而出。
唐帝又念他无家,将表妹独孤氏与他为妻。
官职虽不大,恩礼可谓隆矣。
正是:忆昔为龙螭,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绛灌,哽咽不得语——亦凡图书馆扫校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