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回 三义坊当锏受腌臢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1 / 1)

隋唐演义 褚人获[清] 2926 字 7个月前

正文第08回三义坊当锏受腌臢二贤庄卖马识豪杰词曰: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

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调寄“点绛唇”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

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

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

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

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

二人道:“秦大哥请了。”

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

二人上坐。

叔宝主席相陪。

王小二看三杯茶来。

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

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

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敞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

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仍然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

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

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

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

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

“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

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

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

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

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

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

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

’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

凡事要自己活变。”

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

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

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

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

你须照旧伏侍。”

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

好似:在笼矍鸽(矍鸟)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

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什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

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

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

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带将起来。

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

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

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

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

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

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

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

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

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什么短脚货。

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

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

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

径走进去,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

“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

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

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

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

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

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

叔宝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什么折耗?”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

如今是铁枥木的,沉重。”

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

主人道:“这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

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仍然拿回去。

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

叔宝回店,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论。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什么金宝玩物不成?”小二道:“顾不的你老人家。”

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说什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了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

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

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

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怎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

叔宝道:“什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

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

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

小二掌灯牵马出槽。

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

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

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

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

叔宝敢怒而不敢言。

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拢头,牵马外走。

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

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

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鞴鞍辔、捎行李了。

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囗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

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

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

因见那马囗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

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

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

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

看马的驰骤杂囗,不记其数。

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倒了他。”

合唇合舌的淘气。

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今日就垂头丧气到这般光景!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头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

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

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挑柴进城来卖。

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秋收之后,还有青叶在上。

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

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

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

那时马嚼青柴,不得溜缰。

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

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了。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

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

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头路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

这马市里买马的,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

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贵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

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

他怎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买金须向识金家。

’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来?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

你若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

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

他结交豪杰,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党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检点。

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

’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

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

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

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

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

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

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

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但见:碧流萦绕,古木阴森。

碧流莺绕,往来鱼腾纵横;古木阴森,上下鸟声稠杂。

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

若非旧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人庄。

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钅包,鬃尾都结在一处。

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

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

叔宝心酸,也不去理他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

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

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主人拍项吩咐,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

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

正是: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

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毕,闲坐厅前。

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

如今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

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

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戴万字顶皂荚包金,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鞋。

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

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

雄信善识良马。

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

雄信膂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峻(山曾),却也分毫不动。

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

此马妙处,正是: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

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

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

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

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

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

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

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

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

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

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引些细料来回话。

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覆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

吃下一斗蒸热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

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

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

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

雄信进去取马价银。

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

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

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

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

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

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

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

正是: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亦凡图书馆扫校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