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湲磬定了定神,含笑抱拳道:“诸位抬爱了,在下实是年少识浅之辈,并无能为担此重任。”
座中有人一笑道:“众望所归,还请木少侠莫要作谦了。正如冯掌门所言,如今的江湖,确实是需要一个年轻的盟主了。”
木湲馨瞟了那人一眼,轻哼一声,“原来是归一堂宁堂主。依您的意思,冯掌门一言就足以代表全武林之意了?”
那宁堂主摇头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木女侠如此说,可是不满冯掌门未曾推荐由你接任盟主?”
木湲馨一怔,轻轻笑道:“今日场中该不会只剩宁堂主一人接替冯掌门未尽之事吧?”
“家师未尽之事,自然由在下署理。”骆成然缓缓起身,淡淡道:“武林大会本为点苍一力承办,如今家师薨逝,可否请诸位暂留七日,待得家师下葬之后再行续开大会?”
颜舒皱了皱眉,暗想这倒也合情合理。而座中诸人交头接耳一阵,亦是大都同意了。
骆成然与况游等俱是拱手作礼。
乐东桥已赶到陆家父子身前,向陆明轩低语道:“你我二人待场面混乱之时,一起护卫盟主下山。”他微微苦笑一下,“现如今只点苍派都断断不会容我等三人活着离开的。”
陆明轩望着他叹了口气。
场面混乱?大会暂止,各回休憩小屋,倒是有些混乱的,可这种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亦难使三人安全离开。
看来他是早有布置了。
作为父亲埋藏的最深也是最后一枚棋子,乐东桥果是不简单的。纵然论及武艺尚算不得一流高手,但心机城府已不在冯继尧之下。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念念不忘一次救命之恩么?
想着,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又转头颇为不安地望向颜舒一席,一旦大乱忽起,他们能保无忧么?
颜舒与他对望一眼,心下若有所动,又看了看立于他身侧的乐东桥,微一沉吟,低声开口:“无论稍后有何异动,我们切切不可分开,不可落单。”
同席诸人诧异地望着她,却也点头允了。
颜舒望向君思颍,见她与江绿馨低声说着什么,袁恒则在一旁默然不语,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场中各派众人已开始渐渐离席回屋,两个君山弟子抬了一乘软轿,曾轩然与洛小绣小心翼翼将贺谨然扶了上去。
松谷居士收回望向翟令简诸人的目光,沉沉一叹,开口道:“你们若还当自己是黄山弟子,,就来日回山听候发落。”
华山弟子中一个身着浅绯绸衣的少女凄然冷笑,扬手将一支飞镖钉在翟令简面前地上,镖羽猎猎飞扬,她却不发一言,转身便与众同门一道前行。
翟令简急道:“轶如……”
那刘姓师弟将飞镖拔起递给他,只见镖身通体金黄,打造得精巧细致,上镌“百年好合”四个篆字。
翟令简咬牙摩挲着金镖,用足全身气力一字字喊道:“我没错,我只是不想做师傅那样的老好人,让黄山派在武林中一直一直带不起头来……”
“我只是想重建本派的威望,何错之有?”
松谷居士与秦轶如俱不曾回头。
半晌,松谷居士向后一摆手,“为师在黄山等你们。这几日,就莫要相见了……”
翟令简一把推开两旁搀扶的师兄弟,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厉声叫道:“师傅,轶如,我没错,我没错……”
一时山间回荡不绝,尽是“没错——”“没错——”
乐东桥便在此刻轻轻一击掌,掌声极轻,除距离极近的陆家父子外,几乎无人听到。然而掌声一起,一团若有若无的轻烟忽自场中空地缓缓升起,似慢实快,瞬间弥散开来,功力稍逊的猝不及防间已然不支倒下。
他与陆家父子适才已服过解药,此时由陆明轩负着陆远航,三人在迷雾缭绕中乘隙向山下掠去。
袁恒冷笑一声,带了四名堂主与九名飞鹰组护卫当先追下。
其后骆成然与况游一齐安抚了**不安的同门,分派了二十名派中好手紧紧追赶,并命几个师兄弟率一部分点苍弟子分头协助各派顺利回到临时居所之内,然后再集合散布于各处的同门着手署理冯继尧的后事。
自迷烟升起之时,君思颍便拉了江绿馨,同十六名令使一道远远退开。却见江绿馨与功力稍弱的七名令使勉强行了一段便气息不稳起来,不得不觅地调息。
众人闪入密林之中,在林间寻了一处略为干燥空旷之地,停了下来。君思颍与余下九名令使在一旁护法。
一个令使忽道:“他们吸入的迷烟俱不甚多,想来只需半个时辰便可无事了,到时我等下山与护法会合,莫非还要带上江姑娘?”
君思颍沉吟不语。
就这么放下三师妹一人着实不妥,但她若再与断情崖牵扯过多,又对她、对浮云门颇为不利……
想着,只摇头道:“下山后再说吧。”
那名令使点点头,迟疑一瞬,又道:“少主……当真要离开?”
君思颍的目光慢慢扫过身侧九人,淡然一笑。
“其实这一年来,我并无甚建树,惟一一次出击还害死了愔姐姐……你们也应当感觉得出,我再怎样尽力都是无法替代愔姐姐的作用,况且断情崖本应与正派中人不相往来,我是做不到的。”她徐徐叹了口气,笑意转苦,“当年……或许师傅不该留下我的……”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声极为急促的兵刃交击之声,每一声响起,便与此地近了几分。
君思颍蹙眉道:“你们留下,我去看看。”言罢轻轻一纵,绕过几块山石,眼前是一片不大的空场,几个点苍弟子身手矫捷,围住了一个素衣女子,那女子已颇受了几处伤,溅在衣上的血红极为显眼,激斗中她一转头,君思颍已看清了她的侧面,微微一惊。
竟是姬夫人。
却不知点苍弟子为何要与她为难,难道是要算十几年前的旧账?可孙明烟早已过世多年,冯继尧若要报仇机会甚多,怎的今日他方当身死,点苍弟子便迫不及待地来找姬夫人的麻烦?一直在姬夫人身边的慕容冰与郑斐然现下却在何处?
然而此刻已容不得她多想,姬夫人在那几个点苍弟子的围攻中早已左支右绌,眼见难以抵敌。君思颍叹了一声,银钩掣出,点足跃起,翻身落入众人战团,叮叮几声已于众点苍弟子战在一处。
几个点苍弟子渐渐不支,互相对视一眼,一人冷笑道:“既然姬夫人有魔教少主挡灾,在下等便识相告退了,不劳相送。”言罢几人一道退去,犹有轻微的冷笑声不断传来。
姬夫人脸色苍白,向君思颍福了一福,“谢君姑娘救命之恩。”
君思颍微微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却不知慕容大小姐何在?”
姬夫人低声道:“表姐与表姐夫一道去见季掌门了,我本是要回屋休息,却被他们拦下,口口声声要为师姑复仇……”
君思颍皱了皱眉,“当年的事本与你无关,即便将帐算到你的头上,也不该在点苍山上暗下杀手……”
姬夫人身子一颤,“或许是因为冯继尧方当殒命,做弟子要给师傅一个交代吧。”
“这也有理。”君思颍点头,沉吟着转身,“为免再遇上他们,我还是送你……”
只是说道这个“你”字,一阵彻骨的冰凉之意忽然就袭遍了全身。
她缓缓低头,看见胸口上露出的一截雪亮的刀尖。
姬夫人的手一点一点自刀柄上松开,看着她慢慢软倒下去,转到她面前,又向后退了一步,方才轻轻蹲下身子,眼神空茫地望着她。半晌,忽轻轻笑了起来,低低道:“封哥,我为你报了仇了……报了仇了……”
君思颍抬头向她望去,轻声问道:“方才……可是你引我过来的?”
姬夫人摇摇头,“我只是发现你赶来后故意示弱,让他们伤了我而已。”顿了一下,叹道:“其实封哥死时你还未上断情崖,我本不该找你报仇才是……可是,袁恒让我痛了一辈子,我也要让他痛一辈子,这样才是最好的报仇方法,你说,是也不是?”
君思颍怔怔地看着她,“原来……原来我一直都错了……你竟是爱着姬封的……”
“我当然爱他。”姬夫人面上现出一种掺杂着凄楚的迷醉之意,“我十六岁就爱上他了,我知道他有未婚妻,可还是求了慕容家的舅舅,顺顺当当做了他的妻子……他恨我拆散了他的姻缘,但我想,只要……只要我一直一直对他好,他总能回心转意的……可……”她闭了一下眼,目中忽露恨色,咬牙道:“可这一切都被袁恒毁了,所以这是他应当付出的代价……那次你要我姬家中立,这本也是我的意思,何况又能治宇儿的病,我便顺水推舟应了,之后……之后你果然不曾防范我……”
她语声忽止,银钩的钩尖光芒耀目,正点在她颈边的肌肤上。
君思颍身上流出的血已染红了大幅衣衫,然而手里的银钩却未有半分颤抖。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只不过,你真的不该让我尚有力气与你同归于尽……”她叹了口气,看着姬夫人苍白倔强的脸色,唇边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答应我一件事,莫要让袁恒知道……如果,如果你不想姬家被他一怒毁了的话……至少祁家与姬家,本是同根生啊……”
足音簌簌,却是三个令使不放心寻了来,顿时大惊。
君思颍默然一叹,收了银钩,“你快走吧,最好再……再不要孤身出来了……”
袁恒终于追上了陆家父子与乐东桥一行,却是在陆夫人墓前
。只见香案上青烟袅袅,摆着几样时令鲜果。陆远航伸手抚过碑上石刻,面色沉凝哀恸。
陆明轩跪于墓前静静不语,乐东桥则在一侧默默看着,若有所思。
一旁便是陆明扬埋骨之所,陆远航一步步走了过去,良久方沉沉一叹。
袁恒似亦被这气氛感染,半晌方冷冷一笑,“这会子再伤心又有何用?如非你一意‘剿魔’,或许现下正是夫妻和合、子孙满堂的一方武林豪杰,何等温馨自在?”
陆远航并不抬头,石碑冰冷,惟有那几个殷红的大字似还是温热的,如同墓中女子柔柔的眼波,那样一点点渗入终日名利扰扰的心房。
很多时候,当真只有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这些话有你口中说出,当真滑稽得很。”他神色不动,只淡淡道:“别的不论,就只你在武林大会上的所作所为,难道仅仅是为了取老夫的性命?”
袁恒凝目抚剑,一字一句道:“不错,身为江湖中人,我做不到偏安一方,听任宰割,纵然不及先辈功业,也要这江湖,记得我袁恒曾经来过……可人生在世,总有比这个还要重要的东西,如你这般抛弃所有,最终又能剩下什么?”
陆远航笑了一笑,面上是极尽沉默后的淡然,“如此说来,倒是老夫使你明悟了?只是若然给老夫一个重来的机会,亦必会如此选择,就如必不会留下你们这些后患一般。”
说着转身便走,口中淡淡道:“老夫现下欲往浮云山一谒葛巾之墓,你若有兴,不妨随行。”
陆明轩亦即起身,与乐东桥一道跟上。
袁恒略一沉吟,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在葛巾墓前是个什么样子……人道始乱终弃已是了不得的恶行,却原来还有一样‘始乱终戮’,当真开了眼界。”
陆明轩眼见父亲步子微凝,身子几不可见的颤了一颤,不由无声一叹。
一行人雇了马车,逶迤向浮云山而去。一路听得武林大会续开,木湲磬终是推却不得,暂且任了代盟主,以备觅到合适人选随时让位的;骆成然与孙云溪拟定了婚期,将各派又留了三日吃了喜酒方才送客各自下山。沈枫到得山下茶棚便遇上了久候于此的杜若琳,二人匆匆一战,杜若琳终是败北,敛裾而去,言定来日至未晏庄再行讨教。
这一日终是到了浮云山。宫内的杂役、厨娘等见有陆明轩在内,亦不阻拦,引着他们到了后山葛巾的墓前。
陆远航缓缓近前,默默凝视着碑上的字句,久久不发一言。
前山忽有人声响起,陆明轩回头一望,远远的似见到了颜舒的身影,却见她听身侧一人说了句什么,亦向这边遥遥望来,又转头向那边几人说了几句,微微一顿,低头又向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嘱咐一阵,牵了他向后山走来。与她同来的两人则先进了浮云宫歇息。
渐渐的近了,才看清,颜舒身侧的果是华英。只见他微垂了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只低低叫了陆明轩一声“二哥”,便呆呆地望着静默不语的陆远航。
陆远航转身看向他,眼中一时复杂难明,足下微微一动,似是欲上前抱住第一次正面相对的幼子,然而唇边一丝苦涩之意闪过,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陆远航忽地大袖一拂,遮住了自己胸腹之间的一应要害。
陆明轩面色一变,急急跃了过去,只见父亲心口正中端端正正插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
在场诸人俱是大惊。华英苍白的薄唇动了一动,眼中盈盈欲泪,向前奔了几步,却又停下,怔怔立在一步开外。
陆明轩手下不停,已疾点了父亲伤口四周穴道,然而那一刀却是又狠又准,眼见得父亲的一丝丝生气随着一呼一吸间急速流逝,心中痛极,只恨自己未能早一步发现他的异常。
陆远航先向乐东桥一笑,“你助老夫完成了……完成了两个愿望……很好……很好……如今……你可愿去效力崆峒掌门?”
乐东桥默然点头,“谨遵盟主之命。”
“现下老夫早已不是什么盟主了……”陆远航笑笑,转头看向陆明轩与颜舒,微微颔首,又看向华英,叹道:“爹欠你娘的,都还清了……”言罢闭目而逝。
华英愣了一下,猛然跪倒,半晌方低声道:“爹……孩儿知道,娘不怪你的……不怪你的……”
颜舒怔怔看着,忽也觉心痛难抑,伸手轻轻握住陆明轩已近僵直的手,沉沉叹了口气。
袁恒与身后的众堂主护卫只觉心下一时空落落的。茫茫然一眼扫过地上陆远航的尸身,袁恒蓦然转身,一言不发便向山下走去。
身后十几人匆匆跟上,空中忽有一只白鸽扑愣愣飞下来,落在袁恒肩上。
袁恒一怔,捉住白鸽,取下套于白鸽腿上的一只细小铜管,挥手将它放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