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池笑了笑,方待坐下,冯继尧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望向慕容冰,“慕容大小姐,冯某有一言相询。”
慕容冰与郑斐然俱是面色微变。
冯继尧见慕容冰摆出一副要问就问的神态,微微一笑,“不知方才贵府庄丁送了何物给贺少侠?”
慕容冰冷笑,“冯掌门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区区伤药也值得如此挂怀,真可谓能者多劳啊。”
乐东桥一笑,“却不知慕容家何时又与君山派交好了?还是慕容大小姐转了性儿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者是……”他语声微顿,唇角漾起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暧昧难言的滋味,口中虽未明言,但话中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慕容冰一愕,随即目中怒火渐炽。忽地仰首看向冯继尧,冷声开口:“冯掌门可是铁了心要与我慕容家作对?”
冯继尧摇头道:“冯某并无此意。只是,听闻慕容大小姐日前强行解散了惊涛门,只为齐门主在浮云门掌门继任大典上几句无理言语,岂不是做的过了?”
慕容冰怒极,猛然拍案而起。
郑斐然叹了口气,长身而起,伸手按住她双肩,柔声道:“莫气坏了身子。大不了让他们知道好了,要知这里是点苍山,起了冲突不是玩的。”
慕容冰急道:“你……”
郑斐然摆了摆手,又是一叹,望了一眼神色复杂的贺谨然,又向玄池点一点头,方一字一句开口:“在下入赘慕容家七年,很多事已不愿再提起。十五年前,君山一派曾有人窃取师门秘典破门而出,想必在座诸位前辈还会有一点儿印象。”
贺谨然蓦然一震,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那……便是在下了。游荡江湖八载,也算习得不少杂学,又蒙慕容大小姐垂青,这一生,也便这般过来了。那一日收账回来,见当年的师弟——亦即是贺少侠突遭暗算,忍不住上察看……”他略一顿,微微苦笑着,“玄少侠彼时本也是赶来相助……贺少侠的,只是来晚一步,便将在下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得知内情后又一意代为隐瞒。在下一直深感其恩。”
玄池皱眉道:“恩不恩的先放在一边。只是……你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师傅知道岂不是……”
郑斐然叹道:“以我之罪孽,这一日迟早会来的。”
贺谨然面色苍白,刹那间血色尽无,不顾同席诸人的惊色,猛然推开椅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洛小绣急忙起身扶住他,“贺大哥小心……”
“要说罪孽,也该是我的才对。”贺谨然在洛小绣的扶持之下勉力走出几步,抬头定定而视一脸萧索的郑斐然,开口:“师兄。”
“当年若非我年幼无知受人利用,怎会累及师兄含冤莫白?师傅他,早已后悔那般待你,只是……”
郑斐然一掠至前,闻言一怔,又摇摇头,“那件事我毕竟是做了。师傅心里还当我是弟子就已足够。至于……”微叹一声,握住贺谨然的手,将一道暖暖内息缓缓送入他体内。
“师傅的苦衷我明白的。如今,也没什么不好。”郑斐然转头望向慕容冰,微微一笑。
“可是……”
郑斐然又看向贺谨然,似无奈又似满足,叹了一声续道:“我的路已走到这里,回头,于人于己,俱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这几年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传闻,真的很好,日后将君山发扬光大的,便是你了。只是,你终究还是太过执着,往往有时眼前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曾轩然与应语然面面相觑,浑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师兄”来。
颜舒细品二人话中语意,想来十五年前那件事涉及君山一派师门隐秘,是以连曾、应二人都不知其师早年收过的一个徒弟。以郑斐然的年纪,当年亦不过十五六岁,却遇上那般惨痛之事,难怪这些年隐于慕容家,丝毫不提及来历过往。而慕容冰早已知晓郑斐然往日事由,却仍是不离不弃,足见情爱深重。
“算啦,腻腻歪歪做什么?”慕容冰一笑,忽然上前一拍贺谨然肩头,“你是君山首徒,这事儿早已板上钉钉了。我倒有个提议,你们既是兄弟情深,不妨便叫他一声‘大哥’,这样一来,你那些师弟师妹们也不致不知如何称呼的好。”
贺谨然叹了口气,终是有所不甘,但也只得恭声道:“谨遵大嫂之命。”
慕容冰面上微红,睨向郑斐然,扬眉道:“这样可好?”
郑斐然含笑点头。
应语然低低向曾轩然道:“我
们是不是也该过去?”
“好一幕兄弟相认。”陆远航忽地一拊掌,望向冯继尧,“既是疑团已解,这二人想必亦不会相助老夫及冯掌门任何一方,客随主便,便请冯掌门即时出题好了。”
末了又补一句:“只是老夫须得提醒冯掌门,若是点苍山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你我二人无论谁胜了都无甚光彩,就连浮云青城君山三派及未晏庄五湖帮等亦会介入,到时恐怕难有了局。”
冯继尧笑道:“这是自然。冯某本就不及陆家主心思果决,一向不愿徒造杀孽。冯某亦是久已欲与陆家主一战,以验证自身武学修为;再者,若能一战而胜,自是能服众的最好法子。只是,陆家主带这么些人来,莫非只为了壮大声势?这似不像你之一惯为人啊。”
陆远航哼了一声,“老夫为人如何,无须冯掌门品评。至于老夫为何带他们前来,冯掌门又何必明知故问?若然你一干弟子及暗伏高手不出手助你,这便只是一场你我二人之间的决斗。”
“如此倒算是冯某人占了便宜了。”冯继尧悠然开口:“却不知陆家主的功力迄今已恢复几成?这段时日你虽是有意示弱,冯某倒也的确被麻痹了一时,但陆家主若是对冯某有必胜把握,大可一举除之,何必遮遮掩掩直到今日?”
“几成?”陆远航露出一丝冷冽笑意,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站在轩辕台上,距冯继尧不过三丈远近。
“就是五成亦足以置你于死地。”
冯继尧亦是冷笑,“若然陆家主毫发未伤时道出此言,冯某自是无法反驳。只是如今,太也托大。”转身向台下拱手道:“冯某是何等样人,诸位且待冯某独力为武林除害之后便见分晓。”
言罢手臂抬起,竟是一招守势,眼望陆远航,似欲让他先行出手。
陆明轩知冯继尧意为首先消耗父亲的功力,他则一面采取守势应对,一面蓄势待发,却偏生一副不愿趁人之危的模样,着实心机深沉。
想着不由上前一步,乐东桥一晃身挡在他面前,轻笑一声,“陆公子还请止步。”
陆明轩望向轩辕台上已辨不清身形的两人,虽知父亲若非胜券在握,定不会伤势未愈便迎战冯继尧这般高手。这一战下来,即使胜了,怕也是功力大损;若,若不慎败了……他心下一颤,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只口中淡淡道:“乐兄放心,既然家父已与令师约好单打独斗,在下自会依约而行。”
“那便最好。”乐东桥面上笑意更甚,想来陆明轩这一明显是下意识的动作让他自认看出不少端倪,对自己师傅的信心又多了一分。
只是,陆明轩暗自苦笑,爹的功力究竟恢复几何,是连他也不清楚的……
正失神间,忽生异兆。
竟是一丝凛冽入骨的寒凉之意倏尔袭来,直击背心要穴。
陆明轩心中一凛,侧身飘开。
那寒意却陡然暴涨几分,历历划过他的右臂,带起一串血花,凝然洒落。
颜舒心中惊痛,猛然起身。
方才她被陆远航所带诸人挡住视线,只望见陆明轩侧身一飘,只一招内便已受伤。
冯继尧曾多次派人伏击于他,纵时有损伤,亦绝非一招难御。
此时陆明轩无暇包扎臂上伤口,只得连退几步,左腕微翻,握住剑柄一抖一颤,将剑鞘击向偷袭之人。
却见洛无垠一脸惊色,定定望向那人,“正源,你……”
他只说到一个“你”字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
以习正源的功力,纵使偷袭在先,亦难以使陆明轩受创。
可是眼前手中细芒或吞或吐,屡屡将陆明轩逼于下风的,竟然正是习正源……
是以这亦不算违背约定。
洛无垠望一眼台上心神略分的陆远航,袍袖一拂,一道劲气击向习正源背后。
习正源不闪不避,竟生生接下了这一击,真气运转,将此外力与自身功力一并附于手中细芒之上,“叮叮”几声,与陆明轩长剑交击。
陆明轩再次退了几步,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方才那几击几乎将他手中长剑震得脱手飞出。单只习正源的功力便隐隐高出他一线,何况尚有洛无垠那一击之力。他左手剑法未臻纯熟,未免迭遇险招,却因身在战局之中,心中早隐隐有所悟。此刻心念电闪,已知这人必是人称天下第一杀手的独孤千云,却不知何时混入崆峒门下,竟连冯继尧与其余崆峒弟子都未曾察觉。真正的习正源想来亦早已被其所
杀。却不知前段时日留守陆家庄的是不是他?倘若是,他又为何只是隐忍,并未向父亲出手?
独孤千云攻势更急,显是发觉他神色有异,要他无暇开口道破自己的身份。如此一来,这便只算是内讧了。
玄池眉峰微拧,指尖在桌面轻轻摩挲着。忽地伸指连弹,将桌上杯盘碗盏一样样当做暗器射出,独孤千云亦不由一一侧身避过,一闪身间,手中细芒轻磕,几样“暗器”滴溜溜转了方向,悉数朝近在咫尺的陆明轩飞去。
陆明轩淡淡一笑,提气掠起。那些瓷器却像长了眼睛般折而向上,仍是向他袭来。
几声脆响铮铮而起。陆明轩在空中剑尖连点,几样瓷器受不住他剑上所附真力,纷纷开裂,却并不下落,轻轻一旋,数量多了数倍的“暗器”去势亦陡然加快,分为上中下三路直击独孤千云。
独孤千云一愕,退后一步,细芒自身前一路扫过,碎裂的瓷器方至他面前半尺,便纷纷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他却也立时捂胸,面上血色一闪而过,轻掠一眼玄池,流露出几分恨意。
陆明轩翻身落下,向玄池点头致谢。方才一击实是多赖玄池弹指之力,回旋曲折,令人防不胜防,他自问若是硬接不避,怕也是难免伤及内腑。何况方才剑势点落之时他亦附了一道劲力,独孤千云自是难挡。
轩辕台却在此时亦是“咯吱”几声,竟是承受不住当世两大绝顶高手的真力,颓然从中裂开。场中诸人不由俱离席避开,以免受鱼池之殃。
冯继尧果真是守多于攻,一意消耗陆远航本就难以持久的功力,以求最后一击必胜,甚或,一击必杀。
想必陆远航亦深知他的打算,决意速战速决,招招凌厉霸气,逼得冯继尧难以保存实力。
只是,陆远航虽只向陆明轩看了一眼,却也不免受到冯继尧攻心之计的影响,出手虽磅礴大气,仍不免有急促之意。
一时两人均有强弱之势,战况实已僵持不下。
独孤千云却是与陆明轩一阵快攻,功力稍逊如江绿馨,早已瞧得眼花缭乱,浑不知剑影人影何处为虚何处为实。
洛无垠凝目片刻,忽地冷笑,“不想堂堂天下第一杀手竟而屈尊崆峒门下,更是短期内将崆峒剑法学足了十成十,当真是剑术一道上少见的天才,足以耀绝今古了。”语中微露叹息之色,忽而剑芒划过,直刺独孤千云胁下,出招再不似方才一袖那般顾忌。
而跟随陆远航的其余帮派中人俱团团围了上来,使得独孤千云再不能随心所欲施展灵动诡谲的身法,此刻终是被洛无垠一言叫**份,唇角一弯,漾出一抹冷意,剑式忽变,竟以一套辛辣诡谲的剑法,独挡陆明轩与洛无垠合攻。
九华、泰山、玄冥三派掌门对视一眼,正待上前相助,独孤千云忽地冷然长啸,细芒疾旋,于间不容发间伤了玄冥门主与两名泰山弟子,将包围圈子打开一个缺口,折身去了,迅即消逝不见。
陆明轩望着独孤千云消失的方向苦笑。
若非方才心神失察之下遭他突袭得手,这一战胜负犹未可知。
但,他实是输了,得玄池相助方才扳回均势,又有洛无垠出手才逼得独孤千云遁走,而在众人围攻下仍能全身而退,天下第一杀手之名实非虚言……
陆明轩微微垂首,眼望剑上缓缓滴落的血珠,徐徐叹了口气。
洛无垠皱眉道:“此人一向孤傲,也不知冯继尧是如何将他请动出手的。”
玄冥门主伏靖远一面咬牙任门下弟子包扎自己肩头伤口,一面恨恨道:“无论怎么请来的,他总是冯继尧的一柄杀人利剑,冯某人都已先行动手,难道我们便坐以待毙不成?”
“伏门主此言可有凭证?”乐东桥眼露笑意,叹道:“若是家师请了独孤千云出山,”他侧目望向凝立不动的陆明轩,见颜舒已离席上前为他上药包扎臂上伤口,间或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承载的俱是满满的怜惜之意,不由摇头轻咳一声,“至少陆公子是不会有命上得点苍参加武林大会吧?”
陆明轩一扬眉,淡淡开口:“那么乐兄的意思是?”
“陆公子行侠仗义的事做的不少,也算得罪过一些人吧?这且不说。令尊如今罪行暴露,江湖上欲除之而后快的不知有多少,可不止家师一人,还是家师那句话,陆公子要怪就怪你是陆家人,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乐东桥伸手一指已然碎裂的轩辕台,忽地轻轻吐出一句:“看情势,这一场争斗,就快要结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