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铜之血 十三
“……战乱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蛮族’的称谓,大家称自己为青阳、澜马或者是九煵,大大小小有几百个部落,东陆的大皇帝有时候扶持这个去打那个,有时候反过来。今天我抢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杀了我的哥哥报仇,后天又是我带人冲进你的营寨。来来回回,永远也没有止境……”老人拖着沉重的铁链在周围缓缓地走动。
阿苏勒坐在一旁,目光跟着他移动。
按照外面的时间,也许几个月都过去了,阿苏勒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老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他的故事也从太古洪荒的时代,说到了蛮族历史上最闪光的黄金岁月——逊王阿堪提的征战历史。
阿苏勒喜欢听故事,但是老人的故事让他害怕,像是历史中最血腥的一些段落都被他截取出来拼在了一起。阿苏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故事,不过那虚无遥远的声调却深深地打动人心。老人说故事的时候永远看着远处,视线像是洞穿了坚硬的岩石。
“没有人知道阿堪提的身世。有人说他是盘鞑天神直接赐予人间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有人说他的父亲被那时草原上最大的大汗王剖心祭祀了上天,所以阿堪提不愿提自己的身世,却把自己的义父、大汗王剖了心。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他是恶魔,为了杀人而生在世上。他又是盘鞑天神的使者,所以他杀人,却是没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献出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强壮的武士,他知道义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犹豫。他不在意妻子被凌辱,因为他没有心,他只有杀人的欲望……
“经过二十八年,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他没有叫自己皇帝,却成立了库里格大会,说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后谁最有德行和勇气,谁就是首领。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大君的称呼,可是大家觉得逊王谦逊,于是叫他逊王。逊王很开心,安排人去学东陆的文字,说要写下蛮族以前一千年和以后一千年的历史。
“但是逊王并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身边却有一条狼,远比他更加恶毒的狼。这条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为了获得权势和地位,他宁愿把什么都忘记,只要自己变成一件杀人的武器。他就是你的始祖,吕青阳。”老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阿苏勒,他的瞳子像是着火那样熠熠生辉。
阿苏勒惊得坐直了:“不会的,始祖是英雄,阿爸告诉说过。”
“当然,吕氏帕苏尔家的书里是不会写这些的,逊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吕青阳是第三位。九煵部的主君杀了逊王,吕青阳杀了他,为逊王报了仇。可是没有人知道,正是青阳部的人混在乱军中帮着九煵部攻下了北都城,谋杀逊王的一战,吕青阳是不露面的凶手。”
“我……”阿苏勒摇着头,“我不信!我们帕苏尔家……”
老人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你们帕苏尔家又怎么样?你的父亲灭了真颜部,不是么?而且这还不是结束,吕青阳是个暴虐的君主,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都起来反对他。可是盘鞑天神救了他,天神给了他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
青铜家族和剑齿豹家族是帕苏尔家孩子喜欢的自称,这是令他们骄傲的名字,但是阿苏勒只知道剑齿豹家族的渊源。
“蒙昧的子孙啊!”老人长叹,“青铜之血不是说帕苏尔家,这是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血统。青铜之血使他们上阵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他们分不清朋友和敌人,只知道杀人,不停地杀人,一个人可以杀死一支军队。吕青阳血管里流的就是青铜之血,他为了把这个血统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把姐姐和妹妹的丈夫都杀死,和自己的亲生姐妹**。他有许多的儿子,其中继承了青铜之血的有九个。凭借这些儿子们,他最后把所有敌人都杀死了,占据了草原。可是他死得很凄惨,他拿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最后发疯地死了。”
久久的寂静,阿苏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人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洞顶,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打落下来。
“后……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后来的故事,你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或者大合萨,”老人大步过来拉住了阿苏勒的手,“现在,到你回去的时候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阿苏勒拉到了传递食物的洞口边,用力拉开了那面铸铜的厚板,露出里面的铁栅栏。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吞噬人的兽嘴,幽幽地有股冷意。
“有没有感到风?”
“风?”阿苏勒摇了摇头。
老人把阿苏勒的手拿过来,吮吸了一下他的食指,引着他的手把指头放在洞口。阿苏勒呆了一下,他觉得面向洞口的那一侧,手指上有嗖嗖的凉意,他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老人点了点头:“你手指觉得凉,是因为有风,风从洞口里吹出来。我观察这个洞很久了,它始终都会有风吹进来,虽然很弱,可是从没有断过。”
“那……那它一定通到外面去!”阿苏勒明白过来,他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的。四十年之前我还没有被关在这里,有人报告说有二十多个羽人在彤云大山脚下的一个地穴里出现,羽人也是我们草原人的敌人,好在有了彤云山,羽人的村落只能在彤云山以东。这边羽人是不敢来的。我们的骑兵抓回了那些羽人,可是羽人说他们没有进犯的意思,他们是彤云山东边的猎手,遇见了几只结群的狰,所以躲进山洞。但是狰也追进去,他们奔逃着就在山洞中失去了方向,好在随身有打猎得来的兽肉,在曲折幽深的地洞中,兽肉也不腐坏,他们跋涉了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看见阳光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山的西边。我们问他们出发的日期,才知道他们竟然在地洞里走了几乎半年。”
阿苏勒吃惊地张大了嘴:“地洞可以穿过神山?”
老人点头:“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查它的来历,终于让我发现开辟洞穴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你猜猜是谁?”
阿苏勒想了想,摇头。
“逊王和古风尘。这本来是个天然的洞穴,有些地方没有联通,太古的时候又有我们不知道的部族在这里居住过,逊王和古风尘得到了它的一部分地图,于是他们召集无数的人工,彻底打通了它。古风尘尊格尔台大汗王叫它埃塞博杜拉贡之门,意思是说通往地狱之门,而逊王叫它鼠洞。他们想从这条隧道把蛮族的战马和武士都送到宁州,你想想,成千上万的铁骑兵越过了大山和森林的屏障,忽然出现在齐格林外的时候,羽族的皇帝该是多么的惊慌失措,宁州将是我们草原人的土地。”
“可是,尊格尔台大汗王……不是大合萨一样的星算家么?”
老人轻蔑地笑:“愚蠢的孩子,这个世界是用血写成的,伟大的星辰算家未必就没有野心。他们最后贯通这条隧道用了七年,这是草原历史上最大的工程,除了通道,还要打通无数的气道,才能把新鲜的空气从地上引下去。当初建筑这个地牢的时候,只是截断了一条岔道,而铜板后的那个洞口,应该就是那时候的气道。”
“那我们可以爬出去了?”
“可以试试。你的个子小,可以钻进去。不过你也要想好,我当初也没有找到逊王时的地图。我们不知道气道的粗细,而且这些气道多数都是天然的,它不是一头一尾的,可能是成千上万的岔道。可能你找错了路,可能你被卡在中间,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抚摸这洞口,他尝试着把头伸进去,彻骨的寒气和没有一丝光的黑暗扑面而来,他惊得缩了回来,撞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抱住了他,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孩子,你想保护你阿妈,对不对?可是你是个胆小的孩子,你什么都怕,这样怎么能变成真正的雄鹰和男子汉?你太虚弱。你出不去,你阿妈就再也没有儿子了。对她来说,你活在这里,和卡死在洞里,没有分别。你想让她孤独地等待你么?”
阿苏勒打了一个寒噤,他摇了摇头。
“你敢进去了么?”
阿苏勒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了头。
老人看见他的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侥幸没有被人在洞口捉住,就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这是我的第二个条件。”老人摸着他的脑袋,“这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你阿爹不想任何人见过我,也不要去查我的事。”
阿苏勒点头。
老人站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背退着走了出去,隔着几丈远和阿苏勒对面,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我的三个条件,你已经答应了两个,最后一个也不难。我要把一种刀术教给你,你很喜欢学刀,是不是?”
阿苏勒用力地点头。
“我给你说了那么多的故事,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最血腥最残忍的,英雄们都是杀人的魔鬼,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你握着刀,变成了魔鬼,杀了你的敌人们,你才能保全你的家族和你心爱的人。逊王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库里格大会;吕青阳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你们吕氏帕苏尔家的繁荣。你是个懦弱的傻孩子,但是你想护你阿妈,还有那些什么苏玛,什么巴鲁和巴扎,那么总算你还不至于辱没你们帕苏尔家祖宗的尊严,你有资格学这个。你自己变成魔鬼,总好过他们被人杀了,被人奸污,被人驱赶着当作卑贱的奴仆……”老人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只希望将来你不要怪我。”
阿苏勒呆呆地看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杀过人么?”
阿苏勒摇头。
“我猜也是。你这样的孩子,却有青铜的血,真是上天的捉弄。”老人从地上抓起了一片岩石,形制就像那天他杀死怪鱼时候所用的,古朴沉重。阿苏勒看见这柄石刀的时候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过去的几天里老人一直在磨制这柄石刀,每当他磨刀的时候就会沉默不言,身上仿佛有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你把你的匕首拔出来。”老人威严地下令。
阿苏勒和他一样跪坐,拔出了青鲨,横在胸前。
老人也横着石刀,手指轻轻在石刃上滑动,粗糙的刃口滑开了他的手指,鲜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刀身上:“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刀术,是学不会的,最强的刀术也只有一刀,它从天地诞生的时候就在那里,你不需要学什么,只是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看见它。”
他低头看那一小洼血慢慢地汇聚:“跟着我念。”
“是。”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你要说‘我的’!”老人喝断了他,“这是你们帕苏尔家的血脉,我只是把它转交给你。”
“是!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
稚嫩和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合而为一,仿佛是天地初开太古鸿蒙时代的誓言,阿苏勒感觉到有种异样的脉动在自己胸口正中跳跃。他想压制,可是压不住,老人威严的念诵中有种可怕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每念一句,他都觉得那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回荡,但是他无法不跟着念下去。
“青铜的火焰在地狱里燃烧,帕苏尔家的命灯不会熄灭。”老人站起,他拖着巨大的石刀,“但我们中,只会有一个活下去!”
他在一瞬间完全恢复成了野兽,眼珠因为充血而通红,他全身肌肉全部绞紧,骨骼发出喀喇喇的暴响。他咆哮起来,狂潮一样地扑向了阿苏勒,他拖着石刀闪电一样弹射出去。这是一记简单的顺斩,可是在刀下的人才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力量像是要劈开整个大地。
血“嗡”地冲上头顶,阿苏勒不由自主地举起了青鲨。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一天老人斩杀怪鱼时候的一刀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旋身,挥刀平斩,青鲨的刀锋和巨大的石刃在半空交击,石刃崩溃了,可是老人的力量是凝聚的。阿苏勒感觉到那些碎裂的石片从面前扫过,带起的利风都似乎要割裂皮肤。
随即而来的第二刀再次旋转着斩来。
短刀和石刃在半空中一次又一次地交击。
石头的碎片在不大的空间里飞舞,巨大的石刃不断地分崩离析。
仅剩下三尺的石刃,老人随着自己挥刀的力量滑行出去,单膝跪地,止住了冲势,以常人绝对想不到的速度,他抛下了断裂的石刀,空手反扑回来。这是完美的搏杀,根本没有任何破绽留给敌人反抗或者喘息。他掐住了阿苏勒的脖子,恶狠狠地把他压在了对面的石壁上。
阿苏勒在瞬间只来得及把自己的一只手护在喉咙上,可是那根本不管用,老人的手像是铁铸的,阿苏勒感到自己的手骨就要断裂,连着自己的喉咙一起被老人捏成碎片。
他渐渐地窒息了,眼前发黑,可是感觉不到疼痛。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狂笑着。
几乎已经虚脱的阿苏勒猛地举起了青鲨,一刺扫过了老人的肩膀。鲜血迸溅出来,洒在他的脸上。
“好!再来啊!再来!闻见青铜之血的香味了么?”老人没有退缩,却对着他咆哮,“杀了我,杀了我你就长大了!”
阿苏勒的第二刀割了下去,扫在他的肩胛上。
“还不对!还不对!还没有杀死啊!”
青鲨在阿苏勒的手心里转成了反手,他第三次出手。这已经变成了刺击,青鲨对着老人的胸口递了过去。他的胳膊没有老人的长,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拼命地伸长手臂,同时要抵抗老人掐住他喉咙的可怕力量。他的眼睛里像老人一样闪着疯狂的光,全身的脉络可怕地爆出在皮肤表面,身体泛起可怖的赤红色,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刀推进老人的心脏里去,看见鲜红的血喷涌出来。
青鲨刺进了老人的皮肤,血花溅了开来,血腥味令阿苏勒有种狂喜的感觉,力量在手臂中不断地滋生,青鲨一分一分地推了进去。
老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像又能闻见草原上青草的香气了,金色的阳光投下,他看见碧绿草地的远处洁白的帐篷,他向着帐篷奔跑……
“阿钦莫图……阿苏勒……”他低声说。
“哐啷!”
金属落地的声音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青色的短刀滚落在脚下。阿苏勒眼睛里凶恶的光消失了,还是那个孩子的清明和悲哀,只是渐渐地黯淡下去。所有异常的状态都在他身上慢慢消失,孩子的呼吸渐渐衰弱下去。
老人惊慌起来。
“杀了我啊!你杀了我!你是帕苏尔家的儿子,你要继承你祖宗的血!你要杀了我!”他疯狂地掐着阿苏勒的脖子摇晃。
阿苏勒艰难地摇头:“我……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映着清亮亮的荧光,透明而安静,像一个女孩。
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他瞪着眼睛看阿苏勒,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悲伤。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你的魂还在,是你托这个孩子来看我的,你还在!我看见你在哭了,我看见你在我身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忽然仰头看着四周,他不顾一切地向着周围奔跑,可是那两条链子限制了他。他把链子绷得笔直,像一个野兽那样拼命地蹬地,可是他挣不断链子。
他对着黑暗的深处大喊:“阿钦莫图,不要走!让我看见你……”
洞穴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你在哪里……不要离开我……”他终于颓然地跪倒地,头撞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木然地没有表情。
“刚才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他没有看阿苏勒,双眼无神地望着远处。
“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阿苏勒捂着头,“我就记得……你喊我的名字……你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真是个懦弱的孩子。”老人摇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抛给阿苏勒,“带上所有的馕,带上水。这是大鱼的鱼鳔,我涂了鱼油,装水不会漏。你走吧,你学不会这刀法的,我错了。”
阿苏勒站起来,明白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进洞口里,封上铜板。
寂寂地,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仿佛在梦里。很奇怪的,阿苏勒并不觉得恐惧,他呆呆地坐了许久,伸手去摸索周围。他摸到了那块生冷的铜板,摸索着,摸索着,轻轻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铜板外面传来敲击的声音。微微的几声,像是错觉。
阿苏勒沉默着,又去敲铜板。又隔了很久,传来回应的淡淡声音。单调的敲击声这样来往着,阿苏勒的把脸蛋轻轻地贴在铜板上:“谢谢你,爷爷。”
再没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虚。
他转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处,爬向无法揣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