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老很烦躁，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烦躁。

手中的瓷器茶具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套了，——二长老有个怪毛病，一生气就得摔茶具，尽管事后肉疼的要死，但在当时却是十分解气的，而且只有这一个法子能稍稍出出他心头的恶气。

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滚茶，二长老觉得自己这喝的哪里是茶，分明就是灌了一大口热油到了自己的肚里，正好将满肚子的怒火给勾的更旺了。

“混账东西！”

二长老越想越气，劈手就要把自己握着的那个茶杯扔在地上，眼见着那茶杯打着转的在半空中翻滚，即将落到地上摔成粉碎的时候，蓦地却有一只大手赶在最后关头，将那茶杯给拿在了手里。

“阿爹，你这是在生什么气呢？”

一个身材壮硕的狄族青年将那茶杯在手中摩挲一阵，然后重新放在了二长老的手边。

“我没生气！”

二长老嘴里说着没生气，可他的表情跟语气分明像是快要气炸了的样子。

“阿爹，”那狄族青年指了指二长老手边的青瓷茶杯，“小四说那可是最后一个杯子，阿爹你要是再给它摔了，可就没东西喝茶了。”

听到那青年这么说，二长老顺势就往蓬包外扫了一眼，正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疤脸汉子低眉顺眼的杵在外边，跟一截木桩子似的。

小四就是那一晚带着丽丽跟阿蛮来到二长老居所的那个人，也是其后偷袭阿蛮不成，在阿蛮的刀下空自折损了两名手下的人，二长老责其办事不利，罚过他以后还说再也不想看到他，没想到这小四倒是知趣，一直就守在外面，什么话都不说。

“阿爹，小四他知道错了。”

那狄族青年见二长老看小四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便接着为那小四说起好话来。

“罢了罢了，”二长老经不住面前这个儿子的劝说，“布尔干，你去跟小四说，就说我原谅他了，叫他晚些时候再过来。”

被叫做布尔干的狄族青年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到了蓬包口，对着门外的小四说道：“阿爹的话你也是听见了，晚些时候再来罢。”

小四仰起头，看着眼前的布尔干，颇为感激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才点了点脑袋，走开了。

布尔干以及小四的种种动作都被二长老给看在了眼里，他捏起了手边的青瓷茶杯，品着自己刚刚才倒进去的浓茶，眼神中充满了赞赏。

其实二长老根本没有儿子，或者换个说法，他没有亲生儿子。

尽管娶了不少狄族女子，但二长老就是没有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唯一一个能作为继承人的，恐怕也就只有那自小被他收养的布尔干了。

二长老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他遇到布尔干的时候，对方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可是才看了布尔干这孩子一眼，二长老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对方，——因为他在布尔干的眼睛里，看到了从寻常狄族人眼中难以见到的清亮光芒，那是一种智慧的象征。

于是一直并无子嗣的二长老就收养了布尔干。

可能是被二长老收养之后的伙食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流落街头时瘦的皮包骨头的布尔干在三两年之间那块头就大了起来，虽然不像什么卡鲁、呼伦之类的强壮得可怕，却也胜过了普通狄族人。

更为难得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布尔干眼中的那抹亮光不但没有消减的征兆，反而是越来越亮了，这一点从他今天收买小四的手段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施以恩惠却又不着痕迹，区区两句话就让对方对自己感恩戴德……

好儿子，以后的重担可就靠你来挑起了……

二长老看着自己的好儿子居然能有如此玲珑的心思，不禁老怀慰藉，本来乱糟糟的心情也顺畅了许多，一边品着茶水，一边招呼布尔干坐到自己的旁边来。

布尔干对于那苦涩涩的什么茶水可没有半分兴趣，他坐下之后，开门见山的就问二长老道：“阿爹，你刚刚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呢？”

“还不是那三头蠢猪，”一说起这事，二长老登时又火了起来，“都眼下这种情况了，竟然还跟我说什么再看看，还再看看呢，再看看那大长老的刀就架在咱们的脖子上了！”

二长老口中那“三头蠢猪”，指的八成就是另外三位长老了。

听到这里，布尔干已经大概明白了二长老的烦恼了，目前难得有个能和丽丽公主并肩铲除大长老的机会，真不知道那几位长老还在犹豫什么。

“一群猪脑子！”二长老气的直拍桌子，“谁能想到老族长竟然在之前埋下了这么多的暗棋，一直以来都是蛰伏不动，等的就是丽丽回来，现在可好，丽丽回来了，一下子把整个局面都给盘活了，照这么下去，不用自己这些人帮忙，单凭老族长给丽丽留下的东西，她就能把大长老给放翻了！”

布尔干有些没听明白，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阿爹，老族长究竟给公主留下什么了，能让她凭一己之力就扳倒大长老？”

“身份，”二长老有些颓然的吐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她再怎么说都是狄族的公主，哪怕一开始她就亮明了身份来跟大长老硬碰硬，大长老都不一定能够将她给拿下，但没想到那小丫头心思如此活络，采用了一个更隐秘却更稳妥的办法。”

“什么办法？”

布尔干立即问道。

二长老饮了口茶，润润嗓子，然后才说道：“她偷偷潜回了族内，用尽了一切办法去让大长老在暗处向她出手，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了。”

看着布尔干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二长老接着给他解释道：“虽然丽丽隐匿了身份，可谁也不是个瞎子、聋子，都能通过各个渠道，知道大长老对她下手了，而她又借着机会一点一点迫使大长老暴露自己强大的实力，这就让狄族内所有了解情况的实力开始人人自危，——他大长老连公主都敢动，更何况是我们呢，不然的话，你以为那三头猪为什么会突然间紧紧跟咱们抱成一团？”

说到这里，二长老自己都开始心惊于丽丽的手段了。

“而她丽丽又在这个时候亮出自己的身份，无形中就等于是给了所有非大长老势力团结起来的中心，再加上她自己手上掌握的力量，所以这一局，是大长老输了，而且输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偏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三个猪脑子打了退堂鼓，还说什么再观望一阵，他们也不想想，如果丽丽铲除了大长老，那她就不会顺势将咱们几个一块儿连根拔起？但假若咱们在她跟大长老角力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就算日后动手，她也会给咱们留几分情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布尔干听着自己阿爹分析到了这，不由得开口问道：“那为什么咱们不能去帮大长老呢？”

“帮大长老？”二长老冷着面孔看了布尔干一眼，“现在老族长可是还活着呢，他就敢动公主，那你觉得大长老这种人会对咱们心慈手软吗？”

二长老的这一番话说得布尔干心中顿时一片明朗，却也生出无限的寒意，——他不是没见过丽丽，只是没想那个看起来十分单纯的小丫头竟然会有如此深重的心机。

其实二长老跟布尔干都太高估丽丽了，丽丽那小脑袋瓜子哪里能想出这么复杂的一套计划，但偏偏无巧不成书，那傻丫头一步步走来，还真就布下了一个死局，生生将了大长老一军。

“那……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呢？”

布尔干以前还觉得自己脑袋挺好使，什么东西都能看透彻，但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不但不及自己阿爹的十之一成，便连个小丫头也是不如的，还亏得自己平日里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真是笑话。

二长老却没有立即回答布尔干的问题，他闭目沉思了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说道：“那三头猪愿意观望就让他们观望个够，少了他们也能成事……这样，你立刻带着小四去拜见公主，就说愿意为公主效命，如果她应允了，那你就回来把能带过去的人手都给带过去，这一次，咱们就把宝全押在这个机智过人的小公主身上，一旦败了，哼哼，那咱爷俩儿大不了就是一死。”

“阿爹，现在就要过去吗？”

耳朵里听着布尔干又问了句废话，二长老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个好儿子是不是脑子不够用，他颇为不耐烦的说道：“当然是现在！不然可就赶不上趟了，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赶早不赶晚，而且我听说公主他们那边也是准备最近就对大长老动手，所以你赶快去吧。”

“好。”

布尔干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嘴巴喉咙都有些发干，想喝点水却发现眼前只有苦涩的茶水，他一拧头，正瞥见二长老催促的目光，于是也不再犹豫，干脆先忍着点渴，等从公主那里回来再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