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真的静止了。
无论是阿蛮大腿上没来得及喷涌出的鲜血,又或者是丽丽面颊上依然挂着的泪珠,在这一刻都被定格住,唯一挣脱了时间桎梏的,只有那一根正在撕裂阿蛮头顶上黑暗的棍棒。
一矛扎穿阿蛮大腿的卡鲁早就退到了一边,他倒不是被阿蛮的眼神给惊住,也不是不想一鼓作气的杀了阿蛮,而是听从了石头萨满的指令罢了。
打从用几道符咒击飞了阿蛮手中的黑面鬼开始,石头萨满就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背后取出一根非金非石的棍棒,再到卡鲁重创阿蛮,石头萨满早已经手持棍棒,朝着阿蛮一路狂奔而来,同时口中念着不知所谓却神秘莫测的咒语,棍棒挥起时,已经闪耀出了无穷的白光。
阿蛮还在看着丽丽,丽丽也在看着阿蛮,他俩的目光才相交没多久,石头萨满手中的棍棒便沉沉落下,带出一片幻影,重重的击在了阿蛮的头顶上。
几近静止的时间终于恢复了正常。
一圈无形物质的波纹急剧的扩散开来,凡是被波及到的人俱是身心一震,不及回神,一声悲怆至极的虎啸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片刻之后,一切烟硝终究散尽,若不是手持棍棒的石头萨满粗重的鼻息,场间还真是一丝杂声都没有。
“啪嗒。”
一缕鲜血从阿蛮的额头上蜿蜒而下,一直流到了他的鼻尖,最后终于是凝聚出了一滴,落进了地上的血泊当中,击出了一朵水花,——那血泊是由阿蛮腿上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汇聚起来的。
浑身的戾气早被石头萨满那一棍给击散,半跪在那边的阿蛮,一下一下的眨巴着渐渐要失去光彩的双眼,想再看一眼身后的丽丽,却做不到了,俩眼一闭,就此失去了意识,歪倒在了石头萨满的脚边。
“阿蛮!”
直到这时,丽丽喊声才从她张了半天的嘴巴里发了出来,——与她的喊声一同向前飞驰的还有一支粗比儿臂的箭矢。
站在石头萨满身后约莫一丈的卡鲁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有支箭矢朝自己射来,猝不及防之下他只来得及将右臂往胸前一挡,连躲避的动作都没做出来,那箭就已经贯穿了他的手臂,将他的半条胳膊狠狠钉在了他自己的胸口上。
好在卡鲁用手挡了一挡,既阻住了那箭的势头,又影响了那箭的准头,——所幸原本瞄准了他心脏的一箭并没有致命。
可饶是如此,他也是受伤不轻,毕竟那箭实在是太粗太狠了,等于是生生在卡鲁的胸前剜了个洞,那血流的看着都叫人胆战心惊。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石头萨满暗叫一声不好,看那箭矢的形制与狠厉程度,狄族之中唯一能射出这么霸道一箭的也就只有呼伦了,若果真是他,现在时值深夜,对方又处在暗处,那自己还真得费些手脚才能稳定局面了。
虽然还有些不太明白对方此举的目的,但石头萨满怕就怕对方不跟自己来硬的,而是一味的躲在暗处,不停的骚扰自己……
脑海中的想法才一闪现,石头萨满就低头盯住了自己脚边那倒在血泊里的少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有了彻底解决后患的机会,那就再留手不得了!
手中棍棒高高扬起,石头萨满就准备再来一棒,将阿蛮的脑袋瓜子给敲碎。
就听“嗖嗖嗖”的一阵乱响,转眼间就有四五支普通箭矢从几个刁钻的角度朝着石头萨满射了过来,来势又猛又疾,叫石头萨满不得不暂时抛下了阿蛮,转而全力躲避那些箭矢。
“嗖嗖嗖……”
眼前的那几支箭矢还没被打尽,石头萨满就又听有一阵破空声响起,他知道,呼伦这是豁出去跟自己死磕的意思。
接连打落了约莫七八支箭,石头萨满心头一动,就算对方仗着距离与硬弓能够暂时压制住自己,但却终归奈何不得自己,只要等到呼伦箭囊中的箭矢告罄,那时候他可就没办法再对自己造成半分威胁了。
可他呼伦又不是个傻子!
念及此处,石头萨满将手中棍棒舞得水泼不进,抬眼往前一瞧,果然有个人影正接着夜色掩映,小心却飞快的接近了自己这边。
石头萨满在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待那人影到了自己棍棒所能及处,抡开棒子就是一记狠的,却没想到那人脚下一滑便躲了开去,石头萨满正要收招,右手手腕早被对方捉住,感觉自己下盘一轻,石头萨满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跟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抛飞了出去。
“乌兰察布……”
摔倒在地的石头萨满一个挺身便站了起来,刚想要再度上前,呼伦的另一波箭矢又至,所以石头萨满只能徒劳的看着将已经陷入昏迷的阿蛮往自己肩膀上一担,然后扛起便走的乌兰察布的背影,无可奈何。
又是三波箭矢被石头萨满全数接下,然后场间就真的只剩下了令人心悸的沉闷。
石头萨满双手负在身后,那一根棍棒已经被他背在了身后,看看自己身边满胸是血的卡鲁,再看看周围一群呆若木鸡的狄族战士,石头萨满微微摇头,脸上狞厉之色大起。
转天正午,在狄族牧区最偏远的地方,有几座孤零零的蓬包耸立着。
“阿叔,他会不会死?”
呼伦的声音从其中一座蓬包里传了出来。
“这话可不能叫公主听见,”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去,呼伦你去看看公主醒了没有。”
“哦。”
紧接着门帘被撩起,呼伦走到了蓬包外面,趁着门帘还没有落下之际,他回身向后看了看,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呼伦走后,蓬包里有传出了乌兰察布的声音:
“我说,这孩子没事吧,这一夜都出了那么多的血。”
“出血还不是很打紧,”陌生的声音在说话时显然也在思考,“这小子的身体硬实的很,出了这么多血倒也不至于致命,只是他脑袋上挨的那一棒子实在太重了,已经伤到了脑子。”
“伤到了脑子?”乌兰察布的声音中透着不解,“你别跟我说什么伤没伤到脑子,科布多,你就老老实实的告诉我,还有没有的救。”
“有没有的救……”被乌兰察布叫做科布多的那人明显犹豫了一下,“这个还真不好说,反正我已经做我能做的了,剩下的,还得看他自己。”
“哎哎哎,你别着急上火啊,”科布多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活命是当真没有问题,这个我可以给你打包票,但是……”
“但是什么?”
乌兰察布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但是他那个眼睛啊,”科布多反复斟酌了一下措辞,“他那个眼睛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这句话一说完,整座蓬包内便再也没有动静了,不管是乌兰察布还是科布多,都没有再说话。
阿蛮觉得自己好累。
他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前后左右全是黑蒙蒙的,看起来像是有东西,可你往前走上几步,目所能及的地方依然还是黑暗。
阿蛮已经记不得自己在这片黑暗当中行进了多久。
没有声音……
这鬼地方静的出奇,以至于阿蛮能够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在流动,可是除此之外,他就再也听不到别的东西了。
阿蛮当然也想过放弃,有好几次他都不想再继续前进了,就这么一屁股坐到了空濛的虚无当中,想就此沉沦下去,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自己胸口以及手臂上的温热,——胸口处是曾经在南殿当中,朱雀给他留下,后来又经过冷剑改进过的封印,而手臂上,则是梼杌的残魂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印记。
其实真正不停激励着阿蛮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自己,他自己心中的渴望。
他渴望再见到百灵、姜炎、海螺还有丽丽,他渴望再见到他们,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就在这无尽的黑暗当中度过,他渴望醒来。
可他终究没有办法自己醒来,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所以这一次,阿蛮是真的放弃了,他已经走了太久却依然毫无头绪,——这里除了黑暗就是黑暗,以至于阿蛮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努力过。
“这里可不是你旅程的终点。”
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如此突兀的出现在阿蛮的身后,叫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回头看看是谁。
斗笠、蓑衣,一身青色的皮肤,个头儿矮小,身材似人但却有着蛙类的手掌及脚掌的,这不是蛤蟆仙人又能是谁?
“前……蛤蟆仙人前辈……”
阿蛮愣怔地看着自己身后的那蛤蟆仙人,半晌都没有说出来话。
自己从麒麟山一别之后,阿蛮始终记得蛤蟆仙人对自己所说的,“有朝一日会将这一切的始末告诉你”,只是阿蛮却没想到,那所谓的“有朝一日”会是今天。
“还没到时候,”蛤蟆仙人朝着阿蛮伸出了自己还带着蹼的手掌,“你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阿蛮不明白蛤蟆仙人为什么说“还没到时候”,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走,但此时此刻,他就是想要握住蛤蟆仙人的手,——他实在太累了。
“哎!你抓我抓那么紧干什么!”科布多挣了几次都没能挣脱阿蛮的手,“快来人呐!乌兰察布快来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