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料峭风寒 红衫凌乱(1 / 1)

“一定要活着,回来,拯救。”又是这句叮咛,似就在耳畔,深入我的脑海。我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火光,尸体,血泊……这些凄厉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无数次的重复着这样的梦境,让我灵魂也为之沉沦混淆,仿佛真的已经脱离这个卑贱的躯壳,化身成为一个备受期待的拯救者,可当我一抬头的时候,却又彻底被拉回现实中:桌上还摆着我昨晚没喝完的小半碗糙米粥,斑驳的墙壁上还有我用木炭写的“正”字,还有这床怎么也盖不满我全身以至我每天早上起来都双脚冰冷的破棉被。原来我还住在梅岭小筑的破旧阁楼里面,是一个白天被人呼来喝去还得笑脸相迎,夜里要辛苦工作到很晚且不能有半句怨言的店小二,我甚至是一个平凡得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我重新蜷起身子准备再睡的时候,老板尖利嘶哑的犹如催命鬼般的叫喊声从楼下传来:“旺财,你这个臭小子,都日上三竿了,还不快给我滚下来!”我慌忙起身穿衣。

正着鞋袜的时候,残破的房门却被气急败坏的老板“砰——”的一脚踢开,我忙趁他还没扬起手里的竹鞭的时候,猫着腰溜了出去,可还听他在背后骂:“死旺财!”其实我不介意他咒我死,我只是听不惯旺财这个名字,感觉像是在唤狗,可我硬是想不起我本来的名字,所以贪财的老板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发达的名字。

我一边下楼,一边透过窗子看外面的天气:依然是白雪茫茫,铺天盖地,完全没有阳光活动的余地。

“什么日上三竿嘛?”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也被老板听到了,他挥着竹鞭又要冲下来,我忙高声朝外面应承道:“这位爷,您赶早!请里边坐!”他一听我这么叫喊,也收敛了怒气,独自踱步到柜台,又开始细细地对他的账簿。

现在真的很早,店里还没几个客人。老板开的这间梅岭小筑其实也不是什么豪华酒楼,只是占尽了地势,因为刚好坐落于城郊这片梅林之央,加之地基较高,从窗口望出去即可将整座山岭的雪景尽收眼底,此时,若是手中再捧一只暖炉,身旁煮着一壶醇厚顺滑的红梅雪酿(老板自创的美酒),边饮边赏,当真也是享受无比。当然,这些都是富贵闲人的消遣,我是断然不敢奢望的。

店里除了常来一些惯于享受的纨绔子弟,最多的就是那些酸溜溜的在我看来是附庸风雅的文人,他们总是凑成一伙来吟诗做对,大赞特赞这雪染红梅的唯美与浪漫,却丝毫不提民间疾苦。有时候也会来几个江湖人,总是神色紧张,来去匆匆,尤其是入冬以来的这几场大雪以后,来的江湖人就多了起来。说也奇怪,在我仅存的三年的记忆里,这是头一遭遇上如此罕见连绵的大雪天气,中州一向气候温和,而且樊城居南,潮湿温暖,又怎会持续降下如此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偶听那些江湖人谈论,说是因为跌宕山上用来阻隔东北寒流的玄黄印被人盗走了,才会引起中州的气温骤降,还说中州大祸将至什么的。这些我都不懂,自然也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我的志向其实很小,就是等老板死了以后,我来继承这家梅岭小筑。

我招呼好几个客人后,就独自执帚到门前扫雪,扫着扫着竟然扫出一双肮脏僵硬的人脚来,我惊呼一声,吓得倒退好几步。稳定心神之后,我慌忙把所有的积雪都扒开,果然下面伏着一具冻僵的尸体,而我对这个因为熬不过严寒而死去的人相当熟悉,正是前两日上门来讨过饭的乞儿,当时我本想央求老板收留他的,没想到只因我施舍了他一个干馒头反而招来老板的一顿臭骂,原以为这个乞儿已找到一处能挡风避寒的所在,到头来却还是死在了这霜雪摧残之下。我知道我现在即使十分惊讶的告诉老板门前冻死了一个人的事情,他也只会无所动容地叫我尽快把他清理掉,免得晦气了门楣。所以我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把尸体搬到一旁,用活着冰雪的泥土把他草草掩埋,转念又想,这乞儿生前衣不蔽体,难道死后也还是要**受寒么,于是又把土堆刨开,脱掉身上仅有的一件用于避寒的旧棉袄裹住那乞儿瘦小的身子,这才又覆土将他掩埋起来。

这时,我又看到一双脚,一双穿在红底金花的皮靴里面的秀气好看的脚,一双女人的脚。

我一边打着寒噤一边站起身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光脚底就显示着高贵之气的人。这个身系红色绒毛披风的女子绝对是个少有的美女,皮肤白得就如这飞雪一般没有瑕疵,而那两片红唇就如落入积雪的红梅一样鲜艳动人。我渐渐地看得痴了。

“大胆,竟敢这样盯着我家夫人的脸看,你皮痒啊?”红衣女子身旁的小婢大声呼喝我。

我吓得赶忙低下头去,不知所措地执着扫帚胡扒。

这个红衣女子却只是静静地走近我,用细腻却又冷淡的语音问道:“你自己都难以御寒了,为何还把仅有的棉袄送给一个死去的人?”

我咬紧下唇,怅然地望着那个又被积雪覆盖的小坟包,道:“我只是在想,那下边应该更冷吧!”

红衣女子淡漠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柔和的光芒:“世情险恶,人情凉薄,此人间弃儿,唯尔独惜之。难得!难得!”她转而吩咐道:“黛痕,把车里那件绛榴绒袄取来送给这位小二哥!”

我抓耳挠腮地推辞

道:“我没理由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啊!”这女子又道:“我诚心送你,你便接下!”她虽然长得斯文秀雅,可是言语之间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得违抗的威严和气势。自然,在这种气势的威吓下,我战战兢兢地从小婢的手中接过这件珍贵的绒袄。

“想来,我也许久没有做好事了。”这女子抬起头来看了看飘雪的天空,几片雪花融化在她雪白柔嫩的脸颊上,变成水滴,像泪一样滑落下来,好久,红衣女子才收起这落寞的神情,独自走进梅岭小筑,立时引得里面一片哗然。

而那看似循规蹈矩的绿衣小婢却回过头来朝我骂道:“该死的蠢材,连红夫人给的东西也敢拒绝,你以为你长了几个脑袋?”嗔而带娇,怒而含笑。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看这个乖张的婢女,发现她虽然远不及红夫人那般端庄淑丽,却颇具几分娇俏可人的明艳。

她又朝我吃吃一笑,转身跟着红夫人走进去。

红夫人命我在楼梯口的转角处为她置上桌椅,正当我不解其意的时候,却见那个叫黛痕的婢女掏出一包不知为何物的紫黑色粉沫,扬手一洒,全部盖到墙上,就听到“刺啦刺啦……”地腐蚀墙壁的声音,不出一刻,墙上竟然就这样多出一口窗子来。寒风夹雪呼呼地灌了进来,其他客官全部都打了一阵寒噤,老板吹胡子瞪眼地爬上楼来,道:“这位姑娘,随便在别人的墙壁上开窗户可……”一锭白银堵住了他的话,老板像变戏法似的换成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这样该没问题了吧?”“完全没问题。”老板哈着腰从黛痕的手中接过银锭。“另外,我要你把这个洞彻底变成一扇窗户也应该没问题吧?!”红夫人的目光中充满鄙夷,“那也没问题,只是……”老板用大拇指不断的捻搓食指,要钱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哼,贪婪的家伙。”黛痕又给他一锭金子,老板笑嘻嘻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又咬,然后谄媚道:“绝对给您装一扇有大又漂亮的窗子。”正巧我端菜上来,老板临下楼时恶狠狠地叮嘱我:“好好给我伺候这位大主顾。”我点点头,但却看到那个绿衣小婢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邪恶的笑意,料想这锭金子可不怎么好拿。

“夫人,在这里看雪景可不如在楼上看得自在。”我好心劝导。红夫人摇摇头,道:“我在此处却并非是要看雪景啊!”我自然不好再多嘴,只是静静地摆好酒菜就要下楼去,红夫人却突然问我道:“你说,这风雪天气还要持续几天?”“这得看老天的心情,小的这样的凡人可猜不着,只知道什么事都要顺天顺命。”我随意说出自己惯于妥协的想法,谁知这女子却一瞬间变得十分低落:“顺天顺命?真的是这样吗?”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这位小娘子,独自饮酒赏雪难道不闷么,让本公子陪陪你如何?”一个歪鼻斜眼但却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上前搭讪。这个人我本是认识的,是樊城冯太守的长公子,也是梅岭小筑的常客,其人胸无点墨却喜欢附庸风雅,形容粗陋却又镶金度玉,混在一群粗通文墨的纨绔子弟中总是闹出不少笑话。而此刻,这个傻公子却来招惹神秘莫测的红夫人,实在是蠢笨到极点。

“好啊!”红夫人不动声色地答道,冯公子立马欣喜若狂地推开我,殷勤地斟了一杯酒奉上:“鄙人先敬姑娘一杯!”红夫人看也不看对方,只是如游蛇般探出手臂来,白玉纤手就按在冯公子的手腕上,我亲眼看到她两指间并着一样金晃晃的东西,心里为那冯公子捏了把冷汗。

“啊——”冯公子惨叫起来,脸色先白后青,痛得呲牙咧嘴。而他刚才端着酒杯的那条手臂,正被红夫人以一根青色的丝线牵持着,难缩难伸,他的整个身体就以这条手臂为重心,抖成一团,像有千万只蜈蚣在噬咬他一般。

不对,我定睛一看,红夫人手里牵持的并非是丝线,而是……冯公子手臂中的筋络,看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我的胃里就开始翻腾起来:从来都只听说武林中人在废人武功的时候,会挑断别人的手筋和脚筋,可像这样将人的整条筋脉都拉出来的手法确实恐怖。不仅恐怖,而且恶心。我对红夫人刚升起的一丝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以伦比的畏惧感。

“黛痕,听说金吴钺若是出手快的话,就可在拉出筋脉的一瞬间而不带血液,今日一试,果真如此。”红夫人张开手指,果然有一根类似鱼钩的金色物事,而她的神情却是淡漠而嚣张的。

“那也得亏得夫人出手奇快!”黛痕也笑着恭维红夫人,完全没有把身边这个痛得快要死掉的并没有犯下什么大的过错的人放进视野里。

她们竟然只是在讨论一次实验的结果。

“好,好毒的妇人!”冯公子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还敢骂!”黛痕抬腿一记重踢,就将冯公子踢得滚下楼去,而红夫人却并没有松开他的筋脉,这样最后的结果就是筋被扯断了,不是被利器挑断的,而是如橡皮筋一样绷到极限而断裂了。那轻微的一声断响,我却是听得真真切切,如果说刚才我的胃里还在翻腾,那么我现在已经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冯公子滚到楼下的地板上,挣扎了半天却站不起来,想是痛到了极致,最后终于双手一摊,整个身体就这样平倒下去,略微抽搐几下就不再动弹。这时,店里其他未经世事的顾客都以为闹出了人

命,纷纷惊叫着往外逃逸。

“阿雪,你又胡闹了!”一个黑衣男子逆众人之向,偏偏从外面走进来,偏偏还要面对红夫人这样变化无常,心狠手辣的女人。

“我爱怎样就怎样,轮不着你管。”红夫人扭过头去,还是那副不容侵犯的神态,但言语中却流露出一些难得的孩子气。

黑衣男子不再说话,径自走上楼来,在红夫人的对面坐下来。

当他摘下斗笠露出脸孔的时候,我惊呆了,我敢发誓在我有生之年也还没有见过这样英俊的男子:古铜色的皮肤,脸部的轮廓立体而精致,剑眉星目,神采奕奕,诠释着男性所有的阳刚之美,跟这冷艳夺人的红夫人到也甚是登对,但就目前两人的阵势来看,却很有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我都管不着你,只怕这天下再没人能管你了。”黑衣男子满不在乎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而那酒壶和酒杯本来是准备给红夫人的,我不禁又为其捏了把冷汗——简直在太岁头上动土嘛!

奇怪的是红夫人这次并没有发作。

“只是个玩心甚重并无恶意的小儿,给点教训便是,何必……”“你再敢啰哩啰嗦惹我火大的话,我就让你尝尝我新研制的‘蓝桦之鸩’的滋味。”红夫人全然没有了正襟危坐的风度,竟然用一种很粗鲁的态度打断黑衣男子的话。

黑衣男子顿了顿,也有些沉不住气来:“说到火大,我才更该火大,风情馆天井里面的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可是邢夷和祝乘风?”

“是我杀了他们。”

“只为他们嫖妓?”

“没错。”

“他们两个可是为我檀云堂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重要兄弟,只因为德行上有所放纵就痛下杀手,这……未免太惨无人道了。”黑衣男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更何况如今大事将临,他们不但不以身作则,勤修苦练,反而寻花问柳,松散纲纪,我这样做不过是想以儆效尤,整顿纪律。”红夫人也相当理直气壮。

“你……”这个英俊的男子终于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定定地看着红夫人美丽的脸良久,终于一掌把酒杯按碎在桌面上,大概他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人会有那般狠毒的心肠。

我看着随时会爆发武斗的二人,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想他二人待会若真是打起来,我无疑是第一大无辜受害者,慌忙想了个开脱:“小的这就另取一对杯盏来!”然后一溜烟地窜下楼去。

我故意泼了一大盆水在地上,这样我就可以不停地在楼下擦地板了,而老板此时也吓破了胆,独自蹲在柜台底下念叨“阿弥陀佛”,自然也没空来命令我去伺候他的大主顾,可以说,我暂时还比较安全。

“你擦地板啊,要不要我帮你?”黛痕笑嘻嘻地在背后叫我,吓得我差点跑掉一魂两魄。我把食指比在嘴上示意她小声,她就干脆在我身旁蹲下,问道:“怎么了?”我道:“你家夫人就要跟人动起手来,你不在旁边‘陪架’,跑下来干什么?你的主仆之谊就这么虚伪么?”“陪嫁?……哦,‘陪架’!”她托着下巴反应了一会儿,才大笑起来:“想不到你还是这么风趣。”

“还是?”我不禁惊喜道:“莫非你以前认识我?”

“怎么会?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又笨又穷的店小二呢!”她极不自然地笑道。

我也不再理会,看看楼上还在默然对视的两人,感觉战事一触即发,就对黛痕急道:“那个黑衣男好像挺厉害,你还不快上去帮忙,看你刚才踢冯公子的那一脚挺扎实的呀!”看她还没有行动起来的样子,我又道:“你难道想弃主人于不顾,独自逃跑不成,这可是卑鄙小人所为。”

黛痕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又破口大笑:“你当真还是……不,你真是迂腐,他们俩可是夫妻——”

这次换我愣住了,我再次小心翼翼地窥视他二人:论身姿和相貌,他们绝对是一对天作佳偶,可是论起他们之间的言语和态度,又很有些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味道。我仍不相信地小声嘀咕道:“就算是夫妻,也是一对关系很差的夫妻吧!”

黛痕有些出神地望着楼上,道:“也许是因为太相爱了才导致关系很差呢?!”我完全听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黛痕呆呆地望着我,竟然流露出跟红夫人一样落寞的神情来,眼中也似有泪光在闪动,令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心痛感。

但闻楼上传来几声瓷器破碎的声响,黑衣男子终于气恼地把满桌的酒菜都掀到地上,拂袖扬长而去。

红夫人没有叫住他,也没有发脾气,更没有哭泣,只是轻轻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进而骄傲而执拗地把头扭向“窗外”。

我看战事己解除,才另外端了一盘酒菜上前,红夫人还在望着窗外出神,完全没注意我的到来,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正看到那个黑衣男子独行于红梅霜雪中的侧影,修长挺拔,凛凛傲然。原来红夫人选这个位置只是为了能更好的瞭望他的身影,可是为什么她既然爱他爱到连他走路的身影都不忍放过,却不肯把自己的一腔浓情厚义原原本本地表达给他,而要如此这般地冷语相向呢?

情之为物,当真是难以揣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