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乘船顺闽江而下,至五月二十五日下午未时,终于到达福州城外的刺桐港。
沈溪奉旨节制福建、广东、广西三省沿海军务。
等于说他有提调福建都指挥使司、广东都指挥使司、广西都指挥使司的权力,若遇战事,就连福建行都指挥使司他也有节调的资格。
三省有三都司、一行都司,沈溪是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但其实他的官秩尚不如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和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高。更别说地方上还有守备太监和镇守太监,这些太监属于皇帝的家奴,权柄甚重,负有监督地方军政事务的权利。
但沈溪是文官领兵,他的正三品,货真价实,明朝中叶后,武将地位大幅度降低,沈溪就算面对官品比他高的都指挥使,也丝毫不落于下风。
下船后,沈溪执意要进福州城,入住城中的官驿。玉娘却直接留宿城外的客栈,亦或者直接过闽江,抓紧时间赶路,夜宿福清北面的大田驿,劝解不过,只好求助于江栎唯。江栎唯也觉得最好不要招惹福州的牛鬼蛇神,一拍即合。二人轮番上阵,希望沈溪看清楚形势,尽早离开福州城这个是非之地。
临出发前,沈溪带着谢恒奴回门时,谢迁就提醒沈溪到地方后安分守己,让他平平稳稳把这一任差事做完。
沈溪估摸刘大夏那边交待基本一样,只是刘大夏没直面跟他说,所以交待玉娘和江栎唯,让他们代为转达。
江栎唯带着几分不忿,道:“沈翰林进福州,是将我等置于险地,殊为不智!”
“哦?”
沈溪笑盈盈地说道,“那按江镇抚之意,是有人会在福州城对我们不利?”
江栎唯没有答复,但他的神情已经表露无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之前汀州商会覆灭,不但福建布政使司的人有参与,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人也牵涉其中!他们明知道你是翰林官,天子近臣,还敢这么做,就是摆明了有人为他们撑腰。
你现在这个时候进福州城,分明有清算之意,那些人岂会放过你?
“在下可不敢如此说。”
江栎唯道,“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翰林当知何处是危墙,若是要跟福建都司的人接洽,派人去便可,犯不着亲身进城犯险。”
沈溪笑了笑,心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江栎唯转性了,居然关心起我的安危来……你不是早觉得既生瑜何生亮,巴望我早点儿死吗?
“江镇抚若是觉得此行不安全,不进福州城便是,本官孤身进城,生死由天,绝不会给江镇抚……还有玉当家添麻烦。”沈溪冷笑着说道。
这笑容让江栎唯生气不已。
沈溪说不用他管,可他是奉皇命护送沈溪的,若沈溪死在福州城,他还用回京城复命?江栎唯心想,这小子分明当官场都是明刀明枪,却不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身边这么点儿人手就敢进城,真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啊!
这会儿江栎唯真恨不能将沈溪绑去梧州履任,但沈溪现在打着进城跟福建都指挥使司接洽的名头,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时过境迁,江栎唯感觉到在沈溪面前有心无力,彼此官职越差越大,更可气的是,自己是武职,而沈溪却是地位尊崇的文官。
“今晚咱们还是夜宿港口的客栈,稍事休息,明日在下全力保护沈翰林进城!”江栎唯生气地甩下一句话,抽身而去。
沈溪叹息着摇头。
或许江栎唯说的对,过福州城不入是最好的,免得自找麻烦,可他偏偏是那种不怕麻烦的人。
想到地方官府为了掠夺汀州商会的钱财,对商会中人大肆搜捕,连尹掌柜都受到牵累惨死,而尹文那小妮子颠沛流离,沈溪的拳头便情不自禁握紧。
若此番过福州城而不入,你们会当我是软柿子,以后我再把商业发展起来,你们还是会拿我开刀!
如今,就让你们知道锅儿是铁铸的,知道我沈溪的厉害!
……
……
次日一早,沈溪一行进了福州城。
因为沈溪并未提前派人通知,直到他进入福州城南门时,地方官府方知弘治皇帝亲自委派的封疆大吏抵达。
沈溪进城后,直接入住福州城中的官驿。
一行并无家眷,包括玉娘所带之人都是公差,所以安顿起来相对方便,沈溪屁股还没坐热,福建都指挥使司便派人前来送礼。
沈溪作为朝廷派来节调东南沿海三省军权之人,还是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地位可不是地方官可比。
沈溪进城,首先被地方有司以为是要进城搜刮,所以先把礼物送来,礼物只有一口木箱和一个木匣子,份量却很重。
送到沈溪面前打开,木匣里面是二百两纹银。至于箱子里,则是绫罗绸缎,也价值几十两银子。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来人是福建都指挥使司的一名经历,官居正六品,四十多岁,微胖,看上去跟笑面佛一样。此人名叫周夏祖,沈溪一见到他就想到狡猾多端的周胖子,这个算是“周胖子二号”。
都指挥使司中的经历司是文职衙门,所以里面履职的通常是文官,但本身并非是从进士和举人中选拔,以蒙荫者居多。这些人负责与文官、勋贵打交道,涉及到送礼、纳贿,因为可以变相克扣,可以说是都指挥使司衙门中难得的优差。
赚得多,吃的就好,生活富足,难免体态也就臃肿了。
沈溪笑道:“本官刚到地方,福建都司就要对本官行贿?”
“绝非行贿,是辛苦钱。”
周夏祖赶紧申明,“这是我福建都司衙门的规矩,凡朝廷过往大员,都要送上表示,无一例外。沈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又位列东宫讲班,担任陛下的日讲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点表示还是要有的。”
周夏祖很聪明,他故意不提沈溪对福建都指挥使司的节调关系,强调沈溪是京官,而且是翰林官,其实是想提醒沈溪,您老是京城里的清贵之官,到地方来混资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别跟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官员斤斤计较,大家和和气气,您发财,我们日子也好过,相安无事便可。
沈溪笑道:“周经历这一说,看来本官不得不接受这番好意了。来人,把礼物抬下去。”
沈溪如此识相,顿时让周夏祖放下心来,他适时提出告退,回去跟福建都指挥使常岚复命。
却说这常岚,从西北三边调任福建,履职福建都司不到一年。
常岚并非勋贵,但因勋贵保举一路高升,做到如今的福建都司,属于在地方上捞足钱财,再把钱财上贡的那类人,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勋贵的白手套,挂着正二品的武将衔,在地方上却不会做什么实事。
等人走了,沈溪自言自语:“莫非这常指挥使,不知我是汀州商会的少东?”
常岚刚到地方,在常岚抵达后,汀州商会的案子已经审结,该捞的银子,该查封的商铺,都已经完事,前任早就把银子捞走了,所以严格来说常岚并未牵扯进掠夺商会的案子中。
但福建地方三司,向来是一丘之貉,无论前任还是继任,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好像当初都指挥使方贯,跟他的两任后继者都交好。
玉娘进到正堂,好奇地问道:“大人,您为何要收下福建都司送来的见面礼?”
“玉当家认为不该收?为何不收?”
沈溪淡淡一笑,问道,“莫不是怕被人检举揭发?”
玉娘苦笑:“这点见面礼,就算上报朝廷,又能如何?只是这会损害大人的清名……”
沈溪耸耸肩:“那我就顺着玉当家的话说,这点小小的见面礼,于本官的声名会有多大损害?”
这下玉娘无话可说。
沈溪南下后,作出许多在她看来不可理解之事,与亲眷分路而行、绑架唐寅、舍近求远走沿海路途、进福州城等等,现在又多了一项受贿。
若沈溪跟别人一样,寒门出身而且吃够了苦头,那受贿无可厚非,越是从社会底层出来的官员,越容易被腐化,因为他们知道没权没钱的痛苦,可沈溪是什么人?当初汀州商会敛财巨万,到如今沈溪也从未为钱财发过愁,怎么会为了二百两银子而出卖自己的节操?
沈溪叹道:“玉当家的要理解本官的苦楚,本官若不收,除了会令福建都司的人警惕,回头用什么来募兵养兵?没有兵,谁来平息匪寇呢?”
玉娘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可她还是不能接受沈溪受贿。
可一回头,沈溪便吩咐:“来人,把这些礼物,送到布政使司衙门,就说是本官路过福州,送去的一点见面礼。”
玉娘听了哭笑不得,沈溪这种出人意表的举动简直要把她给折磨疯了。
“大人,您这又是作何?”玉娘有种想把沈溪的脑袋扒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的冲动。
沈溪解释道:“本官突然意识到,福建都司是给本官提供兵马的衙门,要征募钱粮来养兵,非需要布政使司衙门配合不可。那就不妨借花献佛,把都司衙门送来的礼,送到布政使司衙门去。”
“那大人此举,不是太过张扬?若御史言官参奏大人一本……”
玉娘不由想提醒沈溪这样做的危害。
你悄无声息地受贿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要大张旗鼓用受贿来的银钱去行贿,这动静闹大了,朝廷不可能视而不见。
沈溪摆摆手道:“没办法,谁叫本官手头拮据?不借花献佛,难道还要跟人借钱去送礼不成?就这样吧,把礼物送去布政使司衙门,就说是本官去的,多余的话且不可多说!”
“好了,本官旅途劳顿,要进房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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