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米樱小姐,你有听说过‘高智主义者’吗?”
燕景行站在医院诊号楼门口,眉头紧锁,对着话筒对面的女人发出询问。他望着玻璃窗外的如茵绿草,零零散散的人们在草甸上悠闲散步,一派宁静祥和的好风光。
阳光灿烂、天色明媚,然而正在打电话的他,心情却像是被沉重似铅的乌云笼罩。
“嗯,听说过。上世纪末跟随着末日预言一起在全球各地如雨后春笋般纷纷诞生的一类新兴宗教组织,往往打着‘科学宗教’的名头,高智主义者便是其中之一。”
米樱小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她似乎能听出燕景行语气中蕴藏的焦虑,于是腔调比平常更加放缓、有力,用确信无疑的口吻解答问题,似要抚慰他的不安。
“但和一般宗教组织的小打小闹不同,他们中有人触及到了阿尔法文明的遗迹知识,是掌握了一定实绩和关键性资料的组织,所以委员会的确一直有在关注他们。”
“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他们起码不是普通的骗子。那么,来到这座小镇上一定有自己理由?”
“‘来到这座小镇’……怎么,你遇到他们了?”
“是的。”
燕景行没有犹豫,把三天前发生的事情向米樱小姐做了说明。
当然,有一部分内容他没有讲,比如所谓的“神柱”,所谓隐藏在季春藻体内的东西……隐瞒的原因,是他们暂时还不明白其中牵连的东西。
高智主义者自称是季春藻的崇拜者,将她称为“救主大人”,毫不吝惜性命地想要为她牺牲——即便如此,燕景行他们都无法加以信任;至于别的组织是否对此事知情、一旦知情又会如何看待春藻的存在,就更是未知数了。
“事情就是这样。现在那群自称高智主义者的人,领头叫作‘司祭’的男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住下了,说是只要需要帮忙,随时可以联系他们。”
末了,燕景行又说道。
“我不明白,米樱小姐,我能信任他们吗?”
“信任……吗。”
电话对面传来了敲打键盘的利落声音,看来是在用电脑检索信息。半响后,米樱小姐才开口回答道。
“目前没有大规模犯罪的记录,看来一直有在遵循当地的法律。不过,他们的行动宗旨中倒是从不掩饰自己有着远大目标。”
“算是好人?”
“拥有强大力量依然能遵守社会规则,没有利用这份力量攫取利益,对于一群民间人士来说属实难得。你要说是‘好人’,从品格上的确能算得上是好人。”
米樱说。
“但在我这种性格别扭的人看来,越是这样的人才越危险,特别是当伱对他们的目标感到难以捉摸的时候。一旦他们有所行动,说不定会干出远比小打小闹的罪犯可怕一万倍的事情。”
“真的?”
“只是我喜欢怀疑别人。他们还什么都没做啊。”
燕景行没有回答。
没错,这才是问题所在。事到如今,司祭等人依然什么都没做,但不意味着接下来不会做什么;反过来说,只因为怀疑就要放弃眼下唯一的线索吗,这显然也不太理智。
“不能引为臂膀或是依靠,那就当做好用的工具来使用吧。只要小心别被伤了手,抛弃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心疼。”
“我知道了。”
*
燕景行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转身回到光线昏暗的走廊,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
这家医院能提供附近城镇最好的医疗条件,走廊上来往的人们都有意压低了声音和脚步声,环境氛围是静谧的,偶尔有车轮滚动的响声,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谢玉芝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正在神情专注地低头翻阅文件,听到脚步声靠近后抬起头,望向燕景行。
“怎么样?你和那个叫米樱的人算是熟人吧?”
“我让她帮忙查了一下‘高智主义’过往在其他国家地区的活动,迄今为止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犯罪记录。听她的口吻,我觉得在和阿尔法星有关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组织中,他们算是……‘遵纪守法’的类型。”
“也就是说,不是无法无天的恐怖分子。”谢玉芝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是可以交流的对象。”
“你那边呢?”
“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
谢大小姐放下手里的材料,递了过来,同时有些疲倦地按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燕景行接过文件,发现是医院给出的报告。
各种具体的身体指标数据他看不懂,于是他的视线直接落到了最后的结论处。
“‘一切正常’吗……”燕景行喃喃。
“是啊,不管怎么检测,医院都检查不出情况,只能当做是情绪压力太大时的应激反应。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吧?春藻她上一秒还好好的,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当着我们的面昏过去了。”
“嗯,我知道。”
其实这个结果算是意料之中。距离异变发生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尽管燕景行内心的焦灼不减分毫,但现在的他总算是能强迫自己去冷静思考:
发生在季春藻身上的异常,很明显与“高智主义者”等人口中描述的事态有关,是与异星文明有关的超自然现象,以现代人类的医疗技术确实很难找到原因。
从好的方面考虑,起码目前春藻的身体完好无损,在生理层面没有出现衰弱的迹象,情况相对稳定,这是好消息;接下来,只要找出造成昏迷的源头,并将其解决即可。
不过在此之前,他和谢玉芝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直到我问了才知道,原来爸爸他从好几周前就开始转移这座镇上的重要资产了,现在只差人走。”
“嗯,他是有远见的。”
燕景行抓抓自己的脸,然后说起了自己这边唯一挂念的亲人。
“我叔叔那边,应该已经听说要走的事情了吧?”
“我拜托爸爸对燕叔叔做了说明。”
“那就好,我的话不会信,谢老板的话总归是要听的。”
燕景行叹了口气。
“虽然感觉的有点对不起他,叔叔他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连差点被袭击的时候都……”
他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话音刚落,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一双纤巧的手掌包裹住他握紧的拳头。
“这是没办法的事。”
谢大小姐凝视着他,清亮的瞳孔像泉水般倒映着他的脸庞,声音柔和得像是春风中飘荡的柳絮。
谢玉芝是小小年纪会在同龄人当中觉得孤独的人;而只有在他和春藻面前,她更愿意将柔软和包容的一面展现。
“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再找个机会和燕叔叔说明情况吧,我这边会一起去。这种事我不想让谁代劳,所以就到时候一起去和大人们解释清楚就好了。”
“……嗯。”
燕景行默默点头。
不论是真是假,他和谢玉芝已经确信,这座小镇上一定会发生大事。
代表东天开拓委员会的米樱,代表高智主义者的司祭,依靠吞噬人类潜伏在人群之中的马特廖仕卡……白月镇上已经聚集起了太多异常的外来者。
局面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既然有这份能力,自然不该让只是普通人的亲人们被卷进来。
“所以,要去见最后一面吗?”
“……不用。而且这才不是最后一面呢,我们解决这边的事情,马上就能去见他们了,到时候还能再回来。”
“啊,是我的错。”
谢玉芝微微一笑,于是两人都下定决心,在事态落下帷幕前不会再去见大人们。
沉默又持续片刻,燕景行抬起眼睛,又说道:
“……春藻她……”
“嗯,还没有醒。”
“我去看看她。”
一边说着,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一起从椅子上起身,推开病房的门。
金灿灿的光亮宛如一条弯曲的河水,闪闪发光的亮带顺着窗台倾泻下来;房间的四壁皆是一尘不染的洁白,连同床铺和棉被都白到发亮。
躺在床上的少女,紧闭双眸昏迷不醒,漆黑发丝在床上披散开来,在白昼的光芒中熠熠生辉,又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水草。
这一刻的季春藻,就像童话中的睡美人,只等待一个王子将她从沉睡中唤醒——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然而,燕景行唯一能做的却只有看着,只是沉默地看着,凝视着她的脸,想象着她再度醒来的样子,活泼的声音与双眼。
“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说。
“去找那个司祭吧,我们和他们合作。”
“好。”
……
当他们再次看到司祭的时候,身穿黑衣的高大男人坐在门前的一张狭窄的小板凳上,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这帮人目前居住的地方是一座位于山上的木屋,距离镇中心大约骑自行车二十分钟的路程。
他看到那群被司祭用代号来称呼的未成年人们正在屋前忙碌,身上仍穿着白袍,有的劈柴有的挑水,动作娴熟配合默契,看上去似乎很熟悉山上的生活,就像一群隐居者。
司祭坐在板凳上,正用手剥着蚕豆,面前的碗里传来“乒哩乓啷”的响动,一见到他们出现,嘴角便不自觉上扬。
“你们来了,欢迎。”
他站起身,态度热忱地张开双臂。
“嗯。”
白袍孩子们全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朝着司祭靠拢,似乎是打算欢迎他们,只是脸上都缺乏表情。
7号,那个年纪最大的男生一脸严肃,金发的瘦弱孩子——那对兄妹俩则是紧张兮兮地抱在一起,有些害怕地看着他们,特别是燕景行。
唯有9号,那个蓝色头发、面无表情的女孩子,朝着燕景行轻轻点头。
谢玉芝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还抓得很紧。
燕景行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感到摸不着头脑,可是从少女神情淡淡的侧脸上,他读不出任何情绪。
“寒暄就免了,来说正事吧。”
谢大小姐微微扬起下巴,主动开口。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把春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