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收三千五(1 / 1)

万盛房行销售现场外的广场,横七竖八停泊着身穿旧西服的IT白领,夹者旧皮包的公司职员的自行车、摩托车和富康,车里装载的是父母亲的养老金、朋友的借款和自己两口子的工作多年的工资,把车身压得很低。风一吹一吹地,满地的宣传单和垃圾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空隙。前面排队的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楼道。万盛房行的销售处就在楼道的那一边。早晨的太阳光从明亮的大厅玻璃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销售处柜台外面晃动者身上的旧西服上。

那些穿者旧西服的大清早骑车出来,有的开着富康,到了广场,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四环7000,五环6500,门头沟5000”房行里的先生小姐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西服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一月里,你们不是卖5000么?”

“4500也卖过,不要说5000。”

“哪里有涨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购房的人象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涨呢!”

刚才出力骑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业绩好,老板也不来作梗,一年多收这么三五千,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买的好,我们骑车回去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买,人家就卖不出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购房的,浙江的游资,温州炒房团这几批还没买完,机场那边又有山西煤老板来了。”

浙江游资,温州炒房团,山西煤老板,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买那已经错过了好几次的房子,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买呢?自己的旧房子要拆迁的,要结婚的,老婆要生孩子的,父母要照顾的,周围同事都买房子的,还没有一个房子安家的。

“我们骑到河北去买吧,”在河北,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河北,就是到部西部去也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要一千一千的涨,你们要赶快“下定”,否则越等越贵。”

“到河北去买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河北要骑8个小时,这两天风沙这么大,谁知道还要刮多少天!”,“就说不管这些风沙,哪里来的油钱,汽油涨价这么厉害?”富康说。

“先生,能不能便宜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便宜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房行是拿国家银行的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便宜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高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房价调控,一平方是5000多块,不,你先生说的,4500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房价总该降一点吧。哪里知道要7000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5000吧。”

“先生,我们白领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高,不要买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罗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购房者,你们不买,自有人来买。

你们看,广场外又有来了许多人。”

三四件旧西服从广场外面走进来,旧西服上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夹者的旧皮包上面。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涨到7000了!”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但是房子总要买,老婆都吵了好几年了;而且命里注定,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买房子。以前还单位分房的,现在当官的,发财的早都搞好了几套;大人孩子的安顿天天在自己的脑袋里面算计,这两年房价涨的厉害,自己和老婆只能搬到5环外了,想存点,再借点,带个款,买个房,好不容易等到国家关心老百姓来个宏观调控,房价也不涨了,心里那个喜啊,心想今年终于能买套4环里的小房子了;谁知道什么地慌论,炒作都来了,一开春,房子就没命的涨,看来房地产从业者还是比白领们有远见。

在对房价涨价的分析中,对国家调控的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房价会不会跌的争吵中,结果广场上的自行车,摩托车,富康开走了大部分,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宣传单和垃圾也被风沙吹走,看不见了。旧西服朋友把自己辛辛苦苦存的钱,父母的下辈子的养老金,和从二十个同学、朋友同事那里借的钱买了房子,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兴奋。”

“先生,给朝南的,不行么?”真金白银换不到有阳光的房子,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什么白领!”夹着一枝香烟的手按在笔记本键盘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早干嘛去了?还有朝南的?早都没了,别墅到有,就你这点钱,七~~”

“那末,换套小的吧。”从总价上看,小套的可以省10来万,结婚要花钱的,什么装修,婚礼,还要孝敬丈母娘,没钱每次去丈母娘家都跟做贼似的,连碗都主动去洗。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高尚住宅区,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当下层人民?”

不住高尚住宅区就要当下层人民,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前些日子有个房地产大碗就公开宣称他只给富人造房子,而且还要学美国将城市分富人区和贫民区。大家看了看即将到手梦寐以求的房子,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合同塞进旧皮包里或者旧西服里面的口袋里。”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房行,另一批人又从广场外面走了进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国家对房地产宏观调控以来,房价不升甚至微微下跌,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钱款送给了万盛的会计,换到了并非满意的房子。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西服朋友今天来买房,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老婆喜欢褒粥,以后新房子的厨房得用漂亮的瓷器,以前在农贸市场买的劣质紫沙锅,骗老婆说是从宜家买的,觉得很对不住她,须得买大大小小的一套回去,原来的送给刚毕业的小猪吧。最近部门要调整,专业书也要带几本。旧书摊上的尽是错别字,照者看,非耽误了自己的工作不可。陈列在家具店的书橱真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是格架;新房子得有个自己的书房,现在家里的书到处都是,得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毕竟是从小到大读的书啊,老朋友了。本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现在看来连个书架都不能给它们,这次一定要搞一个,太对不住知识了。老婆快生了,得准备一下婴儿用品,什么全塑的婴儿车,带8个轮子的,推出去倍有面子,什么全木的婴儿床,有钱人家用的,都得配齐了,还得是宜家的,不能让儿子跟自己一样让人看不起。难得去年天照应,升职当上了经理,多收三五千,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国家调控也让疯涨的房价停了下来,买套房子,谁说不应该?以后还同学朋友的债,还银行贷款,供孩子读书,养父母亲,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大床,每天自己只能睡4,5个小时,上下班得要3个多小时,自己的身体不能垮了,得睡好;再说了原来那个小床实在不舒服,上次和老婆**的时候,抱着一翻身,就滚到床下了;所以说有自己的房子了,得弄个1米8的,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旧西服想着想着,竟然不自觉地笑了。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房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口袋里的买房剩下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骑车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这地方离市中心远,附近转一转,买点便宜的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房地产开发商。女人臂弯里钩着从家乐福买的LV包包,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化妆品店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comicbook,Playstation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新出版的月光美少女,这一集要见王子了,买一本去,书里还藏有宝藏”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的一通乱翻。

“喂,朋友们,福利彩票,体育彩票,大乐透,上期2000万没人中啊,自动滚入这次奖金池,好机会啊。”

彩票发行连锁店的伙记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朋友”,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朋友”的西服,他们知道惟有今天,“朋友”是最想发财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朋友们”把刚到仅剩的手中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伙记手里,见到漫画书的小孩笑了,老婆也买了一瓶最便宜的CD保湿水。开富康车的旧西服,把车开到旁边的洗车店里,抽这烟,和伙计瞎聊。

“***,现在的社会搞什么搞,我一个堂堂的硕士毕业生,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您哪,车都有了,还发这个恼骚,我们这样的怎么办啊?”

“车算个屁,开这种车我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前两年吧,我们项目做的好,去年挣了近100万啊,可是非要去投资股市,当时房子也没有买,现在好了,全他妈泡汤了。”

“总比我们打工的强吧。”

“那是,听说有个工地的工头给民工吃领导吃剩的饭,什么鸡骨头,鱼刺都还在。”

“有这种事?就听说有不给工钱的,没听说有这么下作的。”

“你哪知道啊,现在这种事情只能从网上看到,报纸一般是不让报道的,现在要建立和谐社会。”

“我相信我们国家一定可以搞好的,你看我们现在农民都不收税了,还贴钱给我们种地,我每年可以在外面打工挣点钱,孩子读书学费没问题了,等孩子上了大……”

“上大学?现在的学费多贵你知道么?”

“是啊,我知道,可是我孩子学习好,脑子聪明,他说一定能考上北大清华。”

“再透露一个消息给你吧,教育部说了,教育也是消费,想要上这样的好大学就要拿大钱。”

“哎,不能去北大清华了……”

“如果是北大清华,多花钱还值,现在那个学校学费不贵?越是2,3流的,越是差的学校,学费越是贵。”

“学校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不是国家办的么?”

“傻了吧你,说你们民工就是信息闭塞,啥都不懂。”

车子洗好了,旧西服觉得给洗车的伙计上了一课,感到一点优势,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车轮子旁边的地上流了一滩泥巴,最近沙尘暴狂劲,就象高高在上的房价。想到这两件不开心的事情,旧西服失去了优

越感。如果这个城市被沙漠包围了,掩盖了,房子还值这么多钱么?为什么大自然所赐的土地,就变成了一些人的获取利益的工具了呢?而要把自己的青春和热情和生命无谓的为这块土地上的房子葬送掉,值得么?土地啊,土地,我们革命先烈战斗过的土地,我们这一代是您的奴隶么?旧西服不再往下想了,因为越想越糟糕,前两天单位体检,查出脂肪肝,医生说要注意运动和饮食,T***,自从工作以后那天不熬夜?饿啊,老婆关心尽做好吃的,结果搞了个脂肪肝;运动?哦,那是大学和研究生时代,以及现在有钱人的事情。

“朋友们”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到旁边的肯德鸡和麦当劳里面,给老婆孩子点了什么鸡翅啊,汉堡包啊,口乐啊,一家人坐在一起,快乐地享用一顿午餐。先到的,惬意的看着后来的“朋友”在人潮涌动大厅里排队购买家庭套餐;以及那些手里端着托盘站着等座位的一家老小。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屋檐下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四环7000一平方,真是碰见了鬼!”

“前两年房子狂涨,买不起;去年国家宏观调控了,结果今年还是涨,买不起”

“涨的疯了;一千一千的涨呢。”

“唉,同样是人,辛辛苦苦挣的工资买不起一个窝!”

“为什么要买房子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租房,挣的钱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买房子,看房地产商能撑多久,我们应该团结起来!”

“算了吧,去年宏观调控那一阵子,大家都持币观望,结果呢?”

“真是疯了!”旧西服表示怎么也想不通,沿海赛洛城会月涨几百元,为什么楼价越涨疯了,人们也越抢疯了。

“再不决定就只能等下期了。”旁边正在啃鸡腿的售楼伙计慢慢的说,“赶快下定吧,否则越等越贵。”

伙计的“提醒”让旧西服们和旧皮包们“发毛”,3月初,沿海赛洛城向报价7400元/平方米时,不到一个月,在4月6日房展之际,已骤升到7800元/平方米。

又一周后,部分户型已涨至8200元/平方米。

“一夜间,北京满城黄土,一月间,我就得多付10万。”一直不出声的眼镜,此时押了一口二锅头,闷闷的说。

眼镜是一图书公司编辑,月入7000元,过完春节,他动起了买房的念头,但一两个月转下来,他满眼所见的,均是一个“涨”字。“4月10日,赶到西豪逸景进行二期预售前的登记时,拟定的房价已由四天前去咨询时的8300元涨到了8500元。”眼镜愤愤的说。此时“朋友们”都停下了看着他,售楼处的伙计也不啃鸡腿了,他觉得这人不太对劲。果然,3。1415926秒之后,眼镜激动地跳上了桌子上,张开双臂,有力的挥舞者,仿佛自已变成了1917年3月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站在装甲车上,那只那伟大的手指向天空,向他的群众大声演讲:“Ihaveadream!Wehavestruggledforthousandsofyears!”售楼处的伙计怔了一下,觉得眼镜好像在冒充美国黑人领袖MartinLutherKing的语气,带颤音的那种;又仿佛看到了唐代诗人杜莆在风雨交加的茅屋里对着闪电大声疾呼什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不自觉的感到好笑:傻X,真以为你有社会责任?但是随后的情景让他受到了心灵的震撼。“我想有个家!”眼镜改用了中文,也许他觉得用母语更能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觉得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们希望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此时眼镜的女朋友在下面一直默默的流眼泪,泪水洒落到手中的口乐杯里;她的眼神不离眼镜的眼睛一刻,关切的看着她的未婚夫,生怕他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如果非要加个期限,希望别超过今生!”眼镜的手臂,停止了挥舞,有力的指向右上角的天空。说完最后的一句,眼镜已经泪流满面,一个堂堂1米8的男子汉,站在麦当劳的餐桌上,对者他的群众,发出了世间最为悲壮的口号。大厅里面所有的人,停止了呼吸,麦当劳的伙计也停止了工作,门口站满了人,玻璃门外全是旧西服和旧皮包们,他们都停止了呼吸,关切的看着这位落寞的“领袖”。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平和,那么似曾相识。

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声。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繁忙。男人们继续喝酒、叹息,孩子们打闹者,女人们哄者孩子,伙计忙着收钱,给顾客拿食品,门口来往的顾客穿流不息。

玻璃外的旧西服旧皮包也都散去了,宽阔的马路上高级轿车一辆一辆的开过来,又一辆一辆的开过去。有谁会在乎这样一个不得志,却又“满腹牢骚”的年轻人呢?大家都活的不容易,上有小,下有老,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变的麻木。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钱钱钱。有句话叫为富不仁,但岂不知贫穷者更不仁。

只有一个例外,从麦当劳餐厅里走出的那位售楼处的伙计,眼睛润湿润湿的,外面的风沙更让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已经全然不顾,跑到了一个楼角处,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这几年他见惯了房地产的黑幕,从一个颇有理想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样样精通的房地产操作员。他知道在房地产商后面的那两只巨大的手,是无论谁也战胜不了的;他们悲壮就悲壮吧,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没有勇气离开这个行业;哭就哭吧,这多年也不知为自己的理想和现实哭了多少次,就当每次祭奠一下自己的良心,直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