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小镇呆的第四天,书的腹稿已经打好,只差搬出来写在纸上了。
不过小镇的宾馆实在太吵,外面天天施工到半夜。
服务台说,这就是小镇在日益发展的象征。
我有点生气地说,你们宾馆扩建至少要保证客人的休息吧。
你别以为门口挂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人家就当你是五星级的宾馆。
服务生有点忍不住了,说你要安静就去古镇区租间房子。
她的话刺激了我。
我收拾好行李,和这家宾馆匆匆而别。
小镇非常古老,分两个镇区。
古镇区的明清建筑保留完好,政府正要开发这里。
游人尚不如织的原因是,小镇一来名气还不响,二来没有过哪个名声显赫的人物在明清两朝里住过这里,缺少名人故居,所以对一些没有文化的游人来说这里缺少了一种文化底蕴。
政府常抱怨明清的文人没眼光,只知道人多力量大,成群结队往周庄跑。
我经过小镇的柳永弄。
弄名是政府给起的,原来叫万福弄。
因为万福弄弄口有一棵柳树,所以有人突发奇想,把那柳树围起来立块碑,说这是《雨霖铃》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惟一指定柳树。
柳永弄因此得名。
在柳永弄的尽头有一张租房启事。
房子就在附近,旧式的,看上去很美,住下去很难。
不过,这里宁静多了。
我在楼下看见靠窗的二楼正好可以摆书桌,正对一条小河,是个写东西的好地方。
最后是我和一个落魄小子合租了这套民居。
他搬进来的时候,只见一大堆一大堆的画具。
“画画的?”我顺手拈起一支画笔问。
“嗯。”
他继续搬箱子。
箱子里都是他镶了框的画。
“可以看看吗?”“随便。”
我拿起一幅画欣赏,很写实,我看明白了。
金黄碧绿的田地,欧洲式的农舍,一条泥路从近处铺向远方,远方有类似牛马的东西在吃一些类似草的东西,总体感觉还好。
“不错。”
“谢了,瞎涂。”
“法国?你去过。”
“不,是西班牙。”
“好小子,西班牙怎么样?”“没去过。”
“那你怎么把西班牙画得这么像西班牙。”
“你刚才不还认为这是法国吗?”我顿了一下,用手指抚几下油画,找不到话。
想自己怎么说话尽往死胡同里扎。
“嗨,别摸,你会不会看画?”我道过歉,隐约觉得这人不好相处。
“你叫什么,画家?”“甭叫我家,是家就不来这儿了。”
“好,怎么称呼,画画的?”我总觉得我这是在称呼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大佑。”
“罗大佑?”“差一点。”
“马大佑?”“以后就叫我大佑,我没姓。”
1三年前我从校园逃出来。
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聪明绝顶的人。
因为有些博士其实见识没有多少长进,只是学会了怎么把一句人都听得懂的话写得鬼都看不懂。
本来我会呆得很好,反正大家都是混日子。
出去后也要交房租,那还不如呆在寝室里舒服。
睡在我上铺的老刘搞西方文学研究,主攻法国,论文没研究出来,反而学会了法国人怎么谈恋爱,说恋爱最主要的是小环境的美好,两人随时随地必须凝视,这样就会有一种浪漫油然而生。
后来老刘就栽在了凝视上。
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两个人凝视得太专注,被某个辅导员捉住,事情还闹得很大。
其实凝视并没有错,最主要的是凝视的同时,两个人还干了一些不符合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学生精神面貌的事情。
后来老刘并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一天晚上我们听见女生寝室里乱成一团,有校领导的呵斥,女生的尖叫,还有老刘的怒吼。
我意识到老刘算是完了。
果然被劝退。
老刘离校时,对我说了一句气势非凡的话:“小子,你也别呆了,反正以后都是自由撰稿人,要个文凭干嘛。”
我当时觉得亏,因为老刘说起来退学了但好歹也是因为这风流之事,而我就这么傻乎乎去自动退学不是亏了。
老刘属于这种性情中人,其实这个“性情中人”的意思就是性中人和情中人。
老刘生性**,属于那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物。
一次学校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正在上课,老刘摇晃着身子要出门,老教授一愣,问“干什么!”老刘说,上厕所。
老教授当时的脸色就有点不知所云,想年轻时他也是特立独行的人物,也还没英勇到上课闯厕所的份上。
让他上吧,面子和威严就扫地了,不让他上吧,万一憋死了负不起责任。
正犹豫着,老刘已经不见了。
就因为这事,老刘成为全校女生目光的焦点,每次老刘上厕所都能引人议论。
老刘从不安静,他的感情就像掉了树叶的亚当夏娃那么无遮无拦。
我说老刘你要有点修养,你要八风不动宠辱不惊,人家夸你你要镇静,轻飘飘也是人家走后的事情,那时随你飘哪儿去。
人家骂你你更要镇静,不能拿袜子来勒人家。
你看上次小张来说你几句,你就拿袜子勒人家,退一步说,好歹也要用洗过的袜子嘛……总之老刘,你要学会平静如水,如死水,如结了冰的死水。
老刘说:“为什么要假装平静?应该不平静的时候就不应该平静。”
我让老刘过一过江南小镇的生活,看看细雨时明清窄街和上面安详的老人,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要平静如水。
2老刘就这么轰轰烈烈地离开校园,一走再无音讯。
传闻说他先去了呼和浩特,然后转到准噶尔,行走几十公里终于看见了锡林郭勒大草原,两个月后在那里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
然后是我们中文系的一个小子跳楼。
他来自云南农村,最后消息传来说他的父亲因为贩毒而被捕,而且数额巨大,早超过了死刑的量。
当时我在窗口看蓝天白云,突然看见一个人往下掉,“唰”一下就从我的窗口掠过。
我正纳闷这是仙女下凡还是怎么着,就听见下面的人乱叫,才明白过来是有人跳楼。
当时我差点昏了,但忍住没叫,一个晚上睡不着。
跳楼的消息学校封锁得很紧,对外界只宣称是失足。
天相信那是失足,都这么大了没事爬窗上去玩什么,况且窗有胸口高,要失足从那儿掉下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然后,我听到的议论竟是诸如“哎呀这小子真笨,要死还挑跳楼,死得那么难看”,“其实可以在最后一秒里摆个POSE嘛”,“他爹妈是卖白粉的还是卖面粉的?搞这么多?”“他家里肯定发了”……于是,我突然向往一种幽静的生活。
况且那时我已略有小名,在十几家报纸上发过一些东西,有的还造成了比征婚启事更为轰动的效果,收到了上百封信。
我更想的是好好花一年时间去写一部书。
那可得是巨著,如果不幸轮不上好歹也应该是较巨著。
这就是我来小镇的原因。
3开始的几天,大佑并不作画,一副沉思的样子。
我还以为这是艺术的沉淀,以乞求一次大爆发。
一旦爆发出来,指不定能创作出什么“蒙莎·丽娜”或者“最早的早餐”之类。
说起早餐,我们每天都吃小镇的特产馒头,这种馒头便宜得很,但皮薄多汁,令大佑赞不绝口。
大佑十分钟爱这种馒头,他平日沉默寡言,一天总共说五句话,对馒头说的话就占三句。
坐在柳永弄的旧屋里呆了三天后,大佑说要出去走走。
这三天里,我们无所事事。
我的书稿只开了一个头,然而这个头开得十分不满,所以我决定择个黄道吉日重开。
大佑纯粹是每天在窗口,用拳头抵住下巴沉思,扒光了衣服整个一个“思想者”。
除了去柳永弄外逛逛,我们都在屋里。
大佑要出去走走,不是为了写生,而是到处寻觅一个小铺子可以让他卖画。
对这件事,镇上十分关心,因为这毕竟是小镇第一个画店,可以反衬出一种水乡的浓厚艺术氛围而更吸引游人。
以后的几天,我们为开画铺的事情忙着。
我帮着给大佑做了许多事情,比如把画弄到框里。
大佑对此心怀感激,开始把说话重点从馒头挪到我的身上。
大佑一共有百来幅画,大多是油画,但还有一些是国画。
我们租的小铺子也像幅油画,远看有鼻子有眼的,近看就一塌糊涂了。
门板上尽是窟窿,天气阴湿时会有一些五彩缤纷的无名虫子探头爬出,蠕动到另一个洞里,不知和谁幽会去了。
所幸的是这个小铺子的地理位置绝佳,坐落在古镇区的中心,背倚市河,以后游人多了这里就是黄金地带。
况且在我印象中,能来小镇的人都应该是博古通今兰心蕙质的。
到时,每个人带一幅画,一天卖他个二三十幅就发大了。
于是,我由衷为朋友高兴。
4大佑的画铺即将开张,玻璃柜、挂钩等一些东西已经齐备。
此时季节已入秋。
秋意萧索,小镇上的明清建筑时近黄昏更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寂清感。
大佑在柳永弄边上支一个画架挥笔疾画。
旁边一些吃完饭或倒完马桶的老大妈纷纷围观,指指点点,十分新鲜,说画家到底是画家,画的啥咱一点都看不懂。
我十分羡慕大佑能当街作画引人围观,而我写书就不行,我总不至于搬个桌子当街去写。
大佑作完此画之时,我的书已写到五万多字。
此时,我开始沉浸到书稿中去。
我们在旧屋里泡面时已经接近七点,大佑的画尚未画完,就打道回府了。
大佑说,那里连街灯都没有,再当街作画黑咕隆咚的,万一给人踩死就难看了。
“大佑,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画画?”我问。
大佑的概括简单明了,他说的时候显得义愤填膺。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女朋友——我说不知道。
“屁话,你当然不知道。
她死了。”
我叹一口气,心想年少丧妻人生一悲。
“怎么死的?”“车祸。”
“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年前。”
“你们多久了?”“六年。”
“这么厉害?这种事情想开一点,节哀顺变。
她开车?”“不,坐人家的车。
北京吉普,城市猎人。
开车的那小子残了。”
对话至此,我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句话,就是她背着他坐他的吉普兜风。
结果他车技不佳出了事,她死了,他残了,另一个他跑这里来开画铺了。
大佑说,这残了的小子小心一点,如果让我撞见他就一把捏死他。
“那你知不知道他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当然知道。”
“那还不去捏他?”“我只想揍他一顿,反正她死了。”
“你干嘛来这里?”“想过一会儿平静的日子,让自己的心境平静如水。”
于是,我们商定小画铺的名字就叫如水画轩。
5如水画轩开张的第一天,引来一大批古镇的居民。
他们几乎把这小房子踏破。
几个那天晚上看大佑作画的老太也来了,说要看看这小伙子画的图的价钱,结果一看就吓跑了。
大佑说,这价已经算低的了,这几天是薄利多销。
半天下来,来参观访问的人无数,交易额一分没有。
只有一个从新镇区跑来的装修房子的人说要买些油画回去,大佑显得非常热情,后来那人嫌太贵,说还不如去南浔买,浴缸那么大一张才卖一百多,还镶框的。
大佑说,那个人既然能用浴缸来形容画的大小,那艺术鉴赏力也算是完了。
如水画轩第一天生意不振,还保持着童子之身。
第二天,连来店里逛逛的人都快没了。
大佑开始为生计发愁,我也是。
我开始拼命赶字数。
6后来小镇的冬天降临了。
冬天,小镇上的居民很少出来,只有在正午一些老人会搬个小矮凳晒太阳。
指望他们买画是希望渺茫的。
上个月,大佑一共卖出四幅画,除去镜框的钱赚了一百五。
交完房租和税,算下来亏了上千。
我开始身心散漫,天天泡在旧屋里,烘个热水袋继续写。
我真怀疑这么写下去能和刘震云的书比长短。
这时,我已经体会够了小镇生活的平静,开始觉得无聊和发闷。
我已不忍去大佑的店里看生意状况。
每次去,大佑总是说,你小子总算来给这个如水画轩增添生机来了?我基本上每次去都会带一两幅画去柳永弄的旧屋,还要在街上招摇一下,以说明如水画轩还是欣欣向荣的。
然后,第二天大佑再做贼一样抱回去。
我说,大佑还是我帮你送回去吧。
大佑说,这个千万不可,让人看见以为你是来退货的。
天气越来越冷,我已经握不住笔。
大佑还是一早就起床,说声誉是最重要的,他就不相信这么好的东西会没人喜欢。
7转机出现在开春的时候。
镇政府邀请了十几位省里的文化名人免费来小镇一日游。
这些人大到省作协的副主席——是借了奥迪去接的,由于较远,在宾馆的套房里已经住了一晚。
小到县里的文联理事——是用长安奥拓去接的。
早上九点,这些文人汇合去游古镇,游了一个钟头去吃饭,吃了饭后再去游。
下午游到大佑的如水画轩,没说大佑的水平怎么样,只是说大佑有眼光,将来游人发现这一宝地后肯定生意兴隆,然后买了近十幅画。
大佑做成一笔大生意,请我下馆子。
8然后,就是那些文人在一些报纸上发表文章说小镇如何漂亮、如何宁静。
想要一种平静如水的生活,就快快来小镇,只要坐车至……9我当时很为小镇高兴。
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
然而我不明白金子的悲哀就在于它会发光。
如果它不发光,就不会有人把它拾去打打造造。
自从小镇熠熠发光以后,开始迎来了一批一批的游人。
我起初认为,能来这小镇的人都是要乞一方宁静的文人,不料最先赶来的却是商人。
我看到最多的竟是这般景象,一个老而不掉牙的老板搂着一个花枝乱颤的小板,边走边**笑。
进镇区的车越来越高级,街上常有手机乱叫,老板们当街乱吼。
满以为大佑的画铺生意会越来越好,可是情况依然是入不敷出。
开始是大佑满怀热情,要画遍这个小镇的角角落落,后来是只坐在店里对画发呆。
一个搞艺术的人,最怕现实与理想差别太大。
小镇的游人果然开始如织了。
这时我的一稿完成。
我始终抱着一天千字的严谨态度。
大佑开始有点不平静,时常用手猛敲桌子,以肉体痛苦排遣内心痛苦。
我说你别,到时把桌子搞坏了,肉体和内心一起痛苦。
而我也开始对这种日子极度不满,小镇的宁静已经毁了,那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更加痛苦的是,我的书稿——结构竟然如此之差,一个人物写到后来,居然消失不见了,连自己都忘了。
当我重拾起这个人物时,又发现捡了个废物,他对情节发展毫无推动。
大佑的抽象画也越来越差,具体表现在一个老大妈居然声称自己看明白了。
大佑说不可能,我的抽象画连凡·高都看不明白。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也看不明白。
10再过了穷苦的一个月后,小镇迎来了一个电视台的一档休闲旅游节目的采访。
漂亮的女主持和大佑聊得很快乐。
大佑问她,你最喜欢什么?女主持说,最喜欢她的心上人开一辆吉普带她在村庄小路上兜风,时速要过一百,风在耳边……大佑默默听她说完,然后手放进上衣内侧口袋。
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以为他要掏身怀的暗器自杀。
不料大佑摸出一包烟。
我的印象里,大佑是不抽烟的。
11晚上,大佑问我说想不想跟他去上海?“去干嘛?”“揍人一顿。”
“算了,那小子已经残了。”
“不能放过他。
这一年我就想揍他一顿。”
“还没平静?”“应该不平静的时候就不应该平静。”
“算了吧。”
“一定要去揍。
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
“你的心愿还够容易实现的。”
“小子,问你去不去。”
“万一出点什么岔子……”“不会,我出手不重,我只这么一个愿望。”
“事情都过去了,这不是有点趁人之危而且欺侮残疾人……”“不欺侮。
我都憋这么久了。”
大佑吼道,“你去不去?”“去去去,要不谁帮你收尸。”
12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
从小镇到上海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
我的梦境里一直重复着这么一个镜头——大佑见到那男的后在口袋里掏啊掏啊的,突然摸出一把小刀,扔给那男的,说老子来讨债了,我们决斗。
那男的说,你别看不起残疾人,想当年和你女朋友幽会时我也是一表人才,现在虽然差了点,但好歹还有半表人才。
你给我一把小刀,你赤手空拳算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着。
大佑说谁说我看不起你了,然后又摸啊摸啊摸出一把大刀。
那男的一看自己手里的小刀还没大刀的柄长,吓得直呼英雄。
大佑说迟了,然后一道白光闪过。
镜头对向白墙,一道喷溅而出的血迹洒在上面。
一阵妖风吹过。
两个人都在自摸看看有没有伤。
大佑说,你中了我的剑锋,看这不都喷血了。
那男的说笑话,老子喷没喷难道自己不晓得。
我现在胃口倍儿棒,吃饭倍儿香,怕是你自己吐的吧。
然后两人僵立,风拂动他们的头发。
突然一个人影倒下。
大佑忙冲过去,跪倒在死人面前,大哭道:“我俩同甘共苦十余月,你小说还没出版就去了,我是无心误杀啊——”那男人说:“所谓红颜薄命——”于是两人跳在一起,手牵手说:“为了世界和平,不要再争了,我们要团结友爱共同促进,为一个已死的女孩争执不值得——海可枯石可烂山可崩地可裂我们手牵着手……”于是我从地上跳起来说:“你们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大佑一拍我的肩膀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护送唐僧西天取经……”醒来已是一身冷汗。
《大话西游》看多了,没办法。
我把这个梦告诉大佑,大佑说不会,只是去揍一顿而已。
13时值正午,我们终于到了上海。
一下子进入闹市,我非常不习惯。
我问,大佑你知不知道那王八蛋地址。
大佑说当然认得,在番禺路,离这很近,走过去只要两个多钟头。
我说,大佑你到时已经打不动他了。
14我和大佑敲响了那扇神秘之门。
大佑的手有些抖。
想他快要完**生第一大心愿难免激动。
门里传来一个声音,问谁呀。
大佑说是抄水表的。
为了完成夙愿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进来吧,没锁。”
“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大佑一脚踹开门。
那人背对我们正在写东西,连头也没抬,说“我怎么知道”。
大佑说,“转过脸,让我揍你一拳。”
披头散发的男人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真对不起,全是我的错。”
然后一手定住轮椅的左轮,一手用力拉右轮,正面对着我们。
“老刘,你不是去了内蒙古吗?”我惊呼。
15老刘昂起头,那张脸已经不是当年勇闯厕所的脸。
一道极深的类似刀疤愈合印从鼻子延伸到脸颊。
大佑一拳掠过,老刘脸一侧,差点没给揍得从轮椅上掉下来。
大佑揍完后问我:“原来你们认识?”我说,同学。
“你有没有认错人?老刘这个人——”我本想给老刘辩解几句,不过想想这种事情只有老刘做得出来。
只是老刘改变太大,要换成四年前,他肯定会和大佑打得不可开交,然后说不定就有梦里那幕了。
我说,老刘你这次犯了大错。
然后拖住大佑说算了,你已经梦想成真了,现在回去吧。
老刘一副颓废样,只字不语。
16回到小镇天已近黄昏,夕阳把小镇染得有点血腥味。
大佑再支起画架作画,我躲在旧屋里看书。
17大佑的如水画轩依旧生意不振。
大佑决定把它关掉后去北京闯几年。
我的书也已经定稿,它离巨著相差甚远。
波音过去,都要一天一夜。
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它能出版,然后去上海找个编辑部混日子。
18我决定后天走。
大佑可能迟一点。
傍晚我在柳永弄外闲逛,突然看见一个委琐的身影在夕阳下用力地让残疾车上坡。
在坡上,我叫住老刘。
老刘一点不表示吃惊,说“我就料到你会在这种地方。
那个人呢?”他已经走了,上北京了。
我扯一个谎,免得吓得老刘摇车就跑。
“那小子生日是不是10月4日?”“你怎么知道?”“1995年10月4日,我从北京开车回来,已经七点多,离上海市区还有个把小时的车程。
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在路边招手——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就停下了车。
女孩手里有卷画,说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她一早就在周庄写生,男朋友最喜欢小镇。
回来转车时,发现已经太晚了,没车了。
在陌生女孩面前当然炫耀车技。
在交会车时,对面的远光灯太炫眼,速度太快……事实就是这样,现在我来看江南的小镇,从报纸上看到,说这里很安静……”这里已经不安静。
然而,老刘的语气却平静如水,如死水,如结了冰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