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雄掏掏耳朵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干什么?”余雄瞪车夫一眼,左臂一挥,一拳横扫在载客的铁皮厢上,“咣”一声,四个凹印,然后把指关节弄得咔咔作响,笑一声说:“你——再说一遍。”
车主吓一跳,想自己的身体没有铁皮硬,今天倒霉,碰上一个更黑的,但又不愿马上放弃让自己脸丢光,像一个人从十层楼掉下来,自知生还无望,最后要摆几个动作,使自己不至于死得太难看。
车主的语气马上像面条放在沸水里:“这,你干什么要打坏我的车,价钱大家好商量。”
余雄向前一步,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车主大恐,生怕车上会有八个凹印,把前一句话也删掉了,再加个称谓,道:“小兄弟,价钱大家好商量。”
余雄在口袋里掏半天,掏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两只手指捏着在车主眼前晃一圈,扔在他的手里,对雨翔和宋世平说:“走。”
雨翔脑海里竟有梁梓君的影像掠过,呆滞几秒后跟余雄进了市南三中的大门,宋世平夸:“好你个余雄,你没醉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
你手不痛?”余雄揉揉他的左手,说:“废话,当然痛。”
宋世平说:“你刚才那几句话就杀了那老秃驴的威风,你不像是混饭吃的。”
余雄微微一笑,把自己扮得像神仙中人,说:“哼,我当年……”宋世平想听“当年”怎样,不料下面没有内容了。
雨翔告诉宋世平:“别问了,当年他肯定是老大。”
市南三中的夜十分恐怖,风吹过后不仅草动,树木都跟着摇曳,地上千奇百怪的树影森然欲搏人。
但恐怖无法驱散内外的热气,雨翔不禁抱怨:“今天热成这样,怎么睡呢!”宋世平要回答,突然身体一抖,手指向前方说:“看,人影!”余雄林雨翔循指望去,果然五个黑影在向体育室潜伏,手里都拽着一个长条。
余雄一惊,飞奔过去,五个“夜行军”察觉到了,停下脚步看半天,笑着说:“你扮鬼啊,高一新生怎么都跑到外面吓人。
喂,朋友,热成这个样子你也去寝室,脑子烧坏啦?跟阿拉体育室里挤一挤,那里有空调。”
余雄摆摆手退后说:“谢了,我们再说吧。”
宋世平要睡体育室里,余雄道:“你热昏了,三中的校规多严你知道吗?你想处分?忍一忍,走。”
宋世平依恋不舍地向体育室门口望几眼,一个影子正在爬门。
雨翔忍住心中俗念,跟余雄一起走向寝室。
到了寝室门口,十几个人正带着席走出来说里面太热,听者有心,宋世平更叨念要去睡体育室。
余雄冷冷道:“你忍不住你去睡。”
雨翔左右为难不知要睡哪里,最后人本性里的懦弱战胜了贪一时之乐的欲望,决定跟余雄去受罪。
两个人像大灾难时的救世英雄,逆着大流向前走。
宋世平也折回来说好友有难同当,来遮掩自己的胆怯。
寝室大楼人已散去一大片,只剩几个人坚守岗位,时不时发出几声怪嚎,回声在大楼里飘荡。
三人回了寝室,洗刷完后躺在席上,强迫自己睡着。
三人连话都不敢说,此时最小的动作都会引发最大的酷热。
宋世平忍不住又去擦了一个身,回来后问:“你们有谁睡着了?”“屁话,睡着都被你吵醒了!”“余雄,你呢?”“你说呢?”“你们两个都没睡着?”“废话。”
“那我们一起去体育室睡吧,那里有空调,想想,空调啊!”“你要去你去。”
“现在去也晚了。”
“不如你们两个到阳台上来聊聊天吧。”
雨翔第一个起床,冲个凉后上了阳台。
余雄也英雄难过高温关,爬起来搬个椅子坐在阳台门口。
雨翔望着星空, 说: “其实我不想来这里, 我也没想到会来这里。”
宋世平一脸不解,说:“这么好的人人要进来的学校,你还不想进?”雨翔苦笑道:“不过也没有办法,既来之则安之,没爸妈管着,一帮同学住一起也挺开心的。”
余雄在暗处笑几声。
雨翔惊异于他在这么热的天竟能发出这么冷的笑,刨根问底要把这个笑解析掉,问:“笑什么!”余雄问他:“你以前没住过寝室吧?”雨翔答没有。
余雄再发一个冷笑,道:“是啊,你刚来,觉得什么都新鲜。
你看着,刚住进去一个礼拜保你每个人礼让三分宽宏大量。
过久了你看着,骂你碰他床的,阻他路的,用他水的,哎哟,这才是对了。”
雨翔不信,说:“我看学生小说里的……”余雄打断说:“你连这个也相信?那些浅的文章是浅的人写出来的,叫‘美化’,懂吧。”
雨翔死守观点,说:“大家让一下就没事了。”
余雄道:“让?谁让?人的本性是自私的。”
宋世平一个人置身话外,心有不甘,要体现自己的存在,激余雄说:“听你的话,好像你住过宿舍似的。”
宋世平只等余雄叹息道:“其实我也只是想象,被你看出来了!”不想余雄说:“是啊,我住过,小学以后我在体校念书,住三年了。”
宋世平事与愿违,本想这话像武侠小说里的断龙石,不料被余雄当成踏脚石,一下子热情被扑灭,眼里写满失望。
余雄由宋世平帮忙承上启下后,滔滔不绝道:“我刚去体校那会儿,大家过得挺顺。
后来就开始大家计较了,用掉别人一点热水就会拳来脚往的,人是这样的。”
雨翔仍对集体生活充满憧憬,道:“那时候是你们人小,不懂事吧,进了高中也许就不一样了。”
余雄摇摇头道:“也许会,但懂事只是指一种克制,不让自己的本性露出来,本性终究是本性,过久了就会自己露出来。”
雨翔为余雄的话一振,想余雄这个人不简单,看问题已经很有深度,不像美国记者似的宋世平。
雨翔对余雄起了兴趣,问:“你怎么会去上体校的?”余雄道:“我小的时候喜欢读书,想当个作家,但同时体育也不错,被少体校一个老师看中,那时亚运会正热,我爸妈说搞体育的有出息,以后——可以赚大钱,就把我送去少体校,就这样了。”
雨翔拍马屁道:“难怪你的话都不简单,现在还要当作家?”不等余雄回答,宋世平在一旁拍马的余屁:“真的很不简单!”余雄思索一会儿,道:“现在难说了,大概不想了吧,不想了。”
宋世平又是一脸失望,他本想马屁新拍,无奈余雄说了这么一句丧气话,弄得他有力无处拍,只好手掌扇风说:“好热啊。”
这话提醒了本来忘却了热的余雄和雨翔,顿时觉得一股奇热袭来。
热不能耐下,雨翔大声道:“你是看破红尘了吧!”余雄说:“怎么叫‘着破红尘’,我看不起那种悲观的人,所谓看破红尘就是把原本美好的红尘看成了破烂!”雨翔笑着拍手,说:“好,好!”拍几掌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名人名言,因为名人是说不出这种一语破天机的话的。
仿佛以前谁说的就在脑子里的一个显眼处,但偏偏又找不到。
雨翔用出吃奶的力气想,但“想”这个东西是加二十分蛮力也无济于事的。
不想时自己会自动跳出来,要想时却杳无音讯,但正因为曾经“自己自动跳出来”过,所以雨翔不愿放弃努力。
这种体验是很痛苦的,要想的东西往往已经到了舌尖却说不出口,仿佛自来水龙头口那一滴摇摇欲坠却又忽长忽短坠不下来的水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任它悬在那里。
正在雨翔的思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时,突然“想通了”,这种爽快如塞了半天的抽水马桶突然疏通,闻之也令人心旷神怡。
雨翔想起一开始说那句话的人是梁梓君,是梁梓君一次开玩笑时当成语曲解告诉雨翔的。
雨翔心疾自愈,但一想到梁梓君,脸上就笑不起来。
余雄也叹一口气,那口气为夜谈收了一个尾,三人趴在阳台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二天雨翔第一个被痒醒。
阳台外面有些风,这风十分难得,吹散了他心里的一些忧郁。
雨翔突然想起要训练,把其余两人叫醒,再看时间,佩服自己醒得恰到好处——还差二十分钟。
第一次在异地醒来,雨翔有点落寞的感觉,觉得许多事情无所适从。
洗脸的池子太低,弯腰时在家里习惯了,往往要撞水龙头;洗脸和洗脚的毛巾也时常放错地方;走路常和屋子里的摆设过不去,如入无人之境,撞得桌仰椅翻也已不下两次,一切都乱了。
三人出寝室大门时外面已经细雨绵绵,宋世平说:“太棒了,不用训练了!”余雄白他一眼说:“想得美,下雨照练。”
慢跑到操场,刘知章正站在跑道上,手持秒表道:“昨天热,辛苦了,我向学校反映,他们终于肯开放体育室。
今天记者来采访,大家照练,采访到谁,别说空话大话,有什么说什么。
好,慢跑两圈!”慢跑到一圈,操场旁杀出一个扛摄像机的人,镜头直对雨翔,雨翔浑身不自在,欲笑又不能,只求镜头挪开。
摄像师瞄准了一会儿后又将镜头对着市南三中的建筑,亏得胡适楼不会脸红,让摄像师从各个角度拍遍。
随后同摄像师一起出现一个记者,那记者像刚出炉的馒头,但细皮嫩肉很快经不住初升太阳的摧残,还没做实际工作就钻到轿车里避暑,她在车里见长跑队两圈跑完在休息,伺准时机赶过去采访。
宋世平故意坐在最外面,记者跑来第一个问他:“你们对暑假的训练有什么看法?”宋世平不假思索,张嘴要说话,记者一看趋势不对,轻声对宋世平说:“等等,摄像师说开始就开始。”
然后对摄像师打个手势,自己说:“开始!”宋世平刚才想说的话现在一句也找不到,竟支吾道:“这个——它能提高……我的……体育成绩,使我进步。”
女记者表示满意,谢过后走到刘知章面前,问:“老师您好,您也十分辛苦,要冒着酷暑来组织训练,您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观众朋友说吗?”刘知章用夹生的普通话说:“这个嘛,训练在于长久,而不在于一时的突击。
今年的体育生质量比往年好,他们也太辛苦啊!”女记者放下话筒,思忖这些话好像不对味,咀嚼几遍后找出问题之根源,对刘知章说:“您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把最后一句‘他们……也太辛苦’的‘太’字那个,最好不说‘太’。
可以开始了,谢谢。”
刘知章摇摇头, 把 “太” 去掉说一遍。
女记者再想一遍, 凑上去说: “这个——您最好再加一点,比如结合学生的素质教育和跨世纪的人才培养计划之类。”
刘知章表情僵掉,推开话筒道:“我说不来,你们找别人吧。”
记者也一怔,续以一个笑退下说:“那谢谢您。”
收起话筒的线,走出三十米,确定安全后对摄影师说:“他当他是谁,采访他给他面子,他自己不要脸。
要前面那段算了。”
摄影师道:“那素质教育和跨……”记者道:“跨什么呀,他不说有人说,台里面自会写一段让主持人读,叫‘观后小议’,还会说得比那老头清楚。”
说罢热得受不了,加快步伐向采访车跑去。
刘知章让体育生起来,说:“别去管他们”,然后令每个人跑十圈,林雨翔装作平静地系鞋带,腿却平静不了,抖个不停。
跑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加快了速度,但第二圈时就眼睛鼻孔一齐放大,体力却渐少渐小。
刘知章在一边问情况,带头跑的两个高二男生为显示其耐久力,抢着答:“可以,没问题。”
据说抗战时美国A、B、C的著名评论员伊拉克·杀蛙累了(Eric Sevareiol)采访重庆行政院孔祥熙博士,孔说那时中国通货膨胀情况好比一个人从三十楼掉到十五楼,他在空中喊“Sofar,so good!”(迄今为止,还好!)如果孔祥熙有命活到今天,定会收起那个比喻送给这两个高二男生。
果然那两个男生说话太多,气接不上来,开始落后。
雨翔咬住前面一个,但不敢超,生怕引发了他的潜能,跟了半圈后,觉得速度越来越慢,好胜心上来,像试探水温一样在他身边掠一下再退后,见那男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脸上表示憎恨,无力付诸行动,便放心大胆超了过去。
跑过五圈,极限了好几次,眼看被余雄拉开了大半圈,斗志全无,幸亏后面还有一个倒霉蛋在增强雨翔仅有的信心,让雨翔有个精神支柱,不料那根柱子没支撑多久,就颓然倒地休息,把倒数第一名的位置让给雨翔。
雨翔仅有的可以用作安慰的工具也没有了,觉得天昏地暗,跑一步要喘两三口气,手脚都没了知觉,胸口奇烫,喉咙如火燎,吸进去的气好像没进肺里,只在口腔里绕一圈就出来了,最后的毅力也消失,但不甘心去得像第一个那样光明正大,用手捂住肚子,用这个动作昭告人们他林雨翔只是肚子痛而不是体力不支,把腿的责任推卸给胃,再轰然倒地。
目眩一阵后,从地上半坐起,看其他人的劳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
宋世平原来也构思好捂住肚子装痛再休息,万没想到被林雨翔先用掉,只好拼了老命跑,证明自己体力无限。
他面对雨翔时一副悠闲如云中漫步的神态,一旦背对,压抑的表情全部释放出来,嘴巴张得像恐吓猎物的蛇,眼睛闭起来不忍心看见自己的痛苦。
十圈下来,宋世平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以诈死来博人同情,余雄脸上漠然无表情,俯身拍几下宋世平,再走到雨翔面前说:“你怎么会这里痛?一定是跑前水喝得太多了!”雨翔道:“是啊,口太渴了!”余雄脱下衣服,挤出一地的汗,说:“洗澡去吧。”
雨翔笑道:“光你挤出的汗也够我洗个淋浴!你受得了?”余雄淡淡一笑,说:“在少体校都是三十圈,一万二千米一跑的。”
雨翔吓一跳,不敢去想,脱掉上衣,撑地站了起来,走几步,两脚感觉似悬空点水。
三人洗好澡打算去三塔园消暑,到门口见大批大批学生涌进来,吃了一惊,以为刚才跑得太快,超过了光速看见了未来的开学情景,证实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看门口的通知才知道是高一分班的考试。
校门口车子停了几百米,见头不见尾。
宋世平不平道:“我们怎么没分班考试?”余雄说:“我们?你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人,像拣剩的肉,随便搭到哪个班就哪个班。”
三人相对笑笑,继续往三塔园去。
三塔园据说是古时托塔李天王下凡界镇妖,抛三塔把妖压在下面而成。
三人进了三塔园,浑身一凉。
园里除了树还是树,树多降温,但美中不足的是园里扑面的虫子,那些虫进去不用交门票,都聚在园里发威。
园里游人稀少,最大的参观团就是雨翔三人。
雨翔道:“没想到人这么少,而且虫那么多——”他做个赶虫动作,“哪像我们看景色,像是虫子看我们。”
三人行至一烈士塑像处,虫子略少,坐下来休息。
雨翔指着烈士塑像下一块牌子说:“严禁攀登”,语气表示迷惑,想现代人室外攀岩运动已经发展到了这地步。
宋世平说:“这牌子有屁用,呆会儿保管有人爬上面去拍照!”三人聊一会儿,兴趣索然,没有雅兴去欣赏李靖扔的三座塔,赶回学校去睡觉。
此时分班考试第一门已经结束,人往外散开来。
余雄见胡军正跟高二体育生勾肩谈天,对雨翔说:“以后你少跟他在一起。”
身旁一个家长在给孩子开易拉罐,见后对其说:“喂,听着,以后不可以和体育生在一道,看他们流里流气的,进了市南三中也不容易。
今后他们跟你说话你就不要去理……”宋世平听了气不过,要去捍卫自己所属团体的名誉以捍卫自己,被余雄拉住,说:“何必呢。”
日子就在早上一次训练傍晚一次训练里飞逝。
暑假集训期已过大半,学校里的草草木木都熟悉了,不再有新鲜感,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难捱。
晚上一个体育室里挤了二十几个体育生,连桌上都睡满了人,睡不了那么高的人只好在地上打个铺,用粉笔画个圈表示是自己的领土,闲人不得进入,仿佛狗撒尿圈领地,半夜上厕所像是踏着尸体走路。
不打呼噜的人最犯忌睡时有人打呼噜,因为那很有规律的呼噜声会吸引人的注意力去数而忘却了睡,二十几个体育生白天训练疲劳,晚上专靠打呼噜排遣心里的不满,呼噜声像十九世纪中期的欧洲资产阶级起义一样此起彼伏,往往一方水土安静了,另一个角落里再接再厉;先东北角再西南方,这种环绕立体声似的呼噜更搅得雨翔一个梦要像章回小说般一段接一段做。
梦里有许多初中时的人,使身处异地的雨翔苦闷难耐。
第二天下午雨翔鼓足勇气给Susan打个电话,一直没人接。
一想该是去军训了,心里惆怅难言。
再过三天就是新生报到兼军训。
今年的炎热后劲十足,不见有半点消退之势。
该在上海下的雨都跑到武汉那里凑热闹去了,空留一个太阳当头,偶然也不成气候地下几滴雨,体育生都像阿拉伯人,天天求雨,天天无雨。
冒着烈日训练的后果是全身黑得发亮,晚上皮肤竟可反射月光,省去学校不少照明用的电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