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魏握青君(1 / 1)

朱自清散文集 朱自清 811 字 7个月前

两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些日子吧,我邀了几个熟朋友,在雪香斋给握青送行。

雪香斋以绍酒著名。

这几个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两个是酒徒,所以便拣了这地方。

说到酒,莲花白太腻,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关西的大汉,都不宜于浅斟低酌。

只有黄酒,如温旧书,如对故友,真是醰醰有味。

只可惜雪香斋的酒还上了色;若是“竹叶青”,那就更妙了。

握青是到美国留学去,要住上三年;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日子,大家确有些惜别,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

出门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电影。

我坐下直觉头晕。

握青说电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听着;几回想张眼看,却什么也看不出。

终于支持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来了。

观众都吃一惊,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这真有些惶恐。

握青扶我回到旅馆,他也吐了。

但我们心里都觉得这一晚很痛快。

我想握青该还记得那种狼狈的光景吧?我与握青相识,是在东南大学。

那时正是暑假,中华教育改进社借那儿开会。

我与方光焘君去旁听,偶然遇着握青;方君是他的同乡,一向认识,便给我们介绍了。

那时我只知道他很活动,会交际而已。

匆匆一面,便未再见。

三年前,我北来作教,恰好与他同事。

我初到,许多事都不知怎样做好;他给了我许多帮助。

我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吃饭也在一处。

因此常和他谈论。

我渐渐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动,会交际;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锐眼,他也有他的傻样子。

许多朋友都以为他是个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连听差背地里也是这样叫他;这个太亲昵的称呼,只有他有。

但他决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傻”,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见着他是如此。

那时他已一度受过人生的戒,从前所有多或少的严肃气分,暂时都隐藏起来了;剩下的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态度。

我们知道这种剑锋般的态度,若**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总得用了什么法子盖藏着。

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

我有时要揭开他这副面具,他便说我是《语丝》派。

但他知道我,并不比我知道他少。

他能由我一个短语,知道全篇的故事。

他对于别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着,不大肯说出。

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许太随便些。

但以或种意义说,他要复仇;人总是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至少我是原谅他的。

以上其实也只说得他的一面;他有时也能为人尽心竭力。

他曾为我决定一件极为难的事。

我们沿着墙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条分缕析地将形势剖解给我听。

你想,这岂是傻子所能做的?幸亏有这一面,他还能高高兴兴过日子;不然,没有笑,没有泪,只有冷脸,只有“鬼脸”,岂不郁郁地闷煞人!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动身前不多时的一个月夜。

电灯灭后,月光照了满院,柏树森森地竦立着。

屋内人都睡了;我们站在月光里,柏树旁,看着自己的影子。

他轻轻地诉说他生平冒险的故事。

说一会,静默一会。

这是一个幽奇的境界。

他叙述时,脸上隐约浮着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静时常浮在他脸上的微笑;一面偏着头,老像发问似的。

这种月光,这种院子,这种柏树,这种谈话,都很可珍贵;就由握青自己再来一次,怕也不一样的。

他走之前,很愿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态度说,“怕不肯吧?我晓得,你不肯的。”

我说,“一定做,而且一定写成一幅横披——只是字不行些。”

但是我惭愧我的懒,那“一定”早已几乎变成“不肯”了!而且他来了两封信,我竟未覆只字。

这叫我怎样说好呢?我实在有种坏脾气,觉得路太遥远,竟有些渺茫一般,什么便都因循下来了。

好在他的成绩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够了。

别的,反正他明年就回来,我们再好好地谈几次,这是要紧的。

——我想,握青也许不那么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