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之夕,仙桂满轮芳。
即使是一轮圆月高挂天穹,光芒还是完全被街市上的灯光完全掩盖掉了。这样的时节里,没有人会抬头看天上不怎么新奇也不怎么明亮的玉轮。因为地上的、身边的光芒足够热烈,甚至地上的光芒会有可爱的形状。
阮流今睁圆了原本有些上挑的眼睛,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的毫不设防的可爱,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好像怎么也看不厌一样。
凌辄也觉得很神奇,阮流今每年都会出来看花灯,猜灯谜,对于这样的小孩子一样的坚持与喜好,似乎从来都不觉得厌烦。
灯市中人群汹涌如潮,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凌辄得以光明正大地与小阮勾肩搭背,第一次觉得这讨厌的人们也是这么的让人身心愉悦。有好几家摊位在卖面具,每一年,面具都是上元节必不可少的商品,堪与花灯比肩。猜出同样的灯谜或者是打着同样的灯笼这样的巧合而认识的男女后来喜结良缘之类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带着与一同来的人相同的面具然后认错了摘下对方的面具进而认识并且两情相悦的情节来得一波三折阴差阳错。于是面具成为了年轻男女的最爱商品。
阮流今正在一个挂满面具的竹子制作的大架子前面,一个一个面具地看过去,有可爱的猫猫狗狗,狡猾的狐狸灰狼,凶恶的老虎狮子,也有华丽的羽毛装饰的面具,还有凶神恶煞的鬼神。阮流今对于上元节的艳遇并没有兴趣,只是纯粹的作为商人的对于精美畅销的商品的喜爱。
从架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人影,隐约中好像是骠骑将军陈寒谷和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
陈寒谷等秦州的府衙建成了便要去秦州赴任,此时怕是他在京洛的最后的上元节了。
凌辄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但是,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来看花灯啊?
想了想,凌辄拉着阮流今绕到对面去,反正这一面的面具阮流今已经看完了,也就顺着对方的力道跟去了对面。
凌辄笑着与两位长辈以及上司打了招呼,阮流今也跟着行礼。
然后,他看着两位将军,道:“您二位一起来看花灯?”
江风舟其实对凌辄的印象是很好的,当年首次从预备役选入豹骑的时候皇帝陛下曾经问起为何凌辄没有入选,当时江风舟对他的评价是稍有懒惰,第二年他便以前所未有的勤奋成功地成为了骁骑营的一名豹骑,这样有着不服输的意志的少年令人激赏。
江风舟与陈寒谷颇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然后对凌辄一笑,江风舟道:“哪里,路上碰到了,结果两位夫人多年不见,一下子就如胶似漆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完全被她们俩撇开了,说什么妇道人家的事情大男人没必要知道。”
阮流今在一旁打量着陈寒谷,看上去是非常文雅的男人,白衣翩翩飘逸绝伦。这几乎就是一种潮流了,最骁勇的武将同时拥有最文雅的外表以及头脑,就如同现在仍在幽州镇守的卫衍大人,也听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多人夸赞他“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当年卫衍在荆州镇守,训练水军时也曾写过“浮飞舟之万艘兮,建干将之铦戈”这样的句子,似乎是受世人称赞的《浮江赋》,写的是惊风泛,涌波骇,众帆张,群棹起的景象。
而面前的陈寒谷,同样是帝国最剽悍的武将之一,同样是贵族优雅的长相,与江风舟将军走在一起,若不是在上元节的晚上,只怕也会接收到很多的热情的姑娘们的鲜花与水果。关于陈寒谷的文才,世人似乎也是有所称赞的。多年以后他曾在秦州触景生情,写一首《陌上桑》,别名《弃故乡》而流传甚久。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
披荆棘,求阡陌。
……
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注】
阮流今还在出神中,凌辄已经与将军们拜别了,两位将军去寻猜灯谜的夫人了。偶尔也看见男子之间两两结队地游赏,凌辄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光明正大地牵着手,十指交缠,阮流今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宽大的衣袖垂下来遮住。
凌辄总是想笑,几乎是每次和阮流今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觉得窃喜,那种隐秘的不敢见天日的情感让人觉得刺激并且加深了快乐。
“你记不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凌辄突然问。
阮流今点点头,复又抬头看他:“怎么?”
凌辄竟像是有些羞涩的咳嗽了声,道:“那时放河灯……不是……还要许愿的么……”
“嗯……能不能说……你当初许的愿望是什么?”
……
阮流今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对凌辄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就为了这种事情吞吞吐吐了这么长的时间啊!凌大少你不是一直很厚颜无耻的么,今宵这是怎么了,不是清明节也不是中元节这样鬼神的节日,不至于被鬼附身了吧?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对方的下文,阮流今终于扛不住了,怒道:“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
“想知道你当初许的是什么愿。”
——你这一脸的受欺负的小媳妇的样子到底是要做给谁看啊!
“你给我正常一点好不好?”
凌辄仍然扭扭捏捏:“你先说一下你的愿望。”
……这是在撒娇吗?
阮流今打了个冷战,感觉鸡皮疙瘩迅速地冒出来又消下去,他还没完没了了!阮流今想了想,“嗯……兰筝阁生意蒸蒸日上,家族兴旺……还有……”顿了一下,又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了吧……”
身边的青年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或者说是毫无掩饰的失望之色,“没有了吗?”
阮流今不明白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没有我吗?”
原来是这一节!阮流今终于恍然大悟。
“有的。”阮流今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对着青年期待的眼神,笑道:“凌辄嫁给我。”
噢噢噢噢!那个厚脸皮的凌辄大少爷瞬间闹了个大红脸!阮流今简直想要尖叫,哦不,是吆喝:大家快啦看啊快来看,凌大少少见的纯情姿态了哦!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哦!不过凌辄这样少见的样子要是真被别人看见了,阮流今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吃亏了,嗯,这么可爱的样子只能自己一个人看,嘻嘻。啊……其实是很得意的。
看了半天,那位脸上的红色还是没有消去,阮流今终于不忍心了,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凌辄正色道:“那年……”又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的郑重,“我的愿望是:‘和小阮在一起’,现在我已经实现了愿望,所以问你想要什么愿望,只要我可以做到的我都会努力的。”
……啊。原来是这样子。
想要嘲笑他真幼稚啊。但是,心里面这种有酸涩又满足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样孩子气的表现。
怎么觉得胸膛有类似于被胀满了一般的疼痛呢?
用力地摇了摇头,阮流今道:“没有啊。我没有要实现的愿望……现在,这样,和你一起看灯游街……已经觉得很好了。”
这种隐秘的情感,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禁忌,而且你我都不是以玩乐的心态来对待,这样的认真,简直就是泛着血色一般的郑重,这样掏心挖肺地想要在一起……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不像是某些人,娈童养了一个又一个,甚至是同等身份的人,只是为了新奇刺激的体验而犯禁忌。
……这样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凌辄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终于绽开一个看上去有些忧伤又好像很快乐的笑。
手掌被捏紧了,那人发誓一样认真地说:“我爱你。”漆黑的眼眸好像能望进人心里面去一样。
阮流今重重地点头,“我知道的。”
“我……”面前的青年好像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拉着小阮走到了大同市外面的通济渠水边的树下,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凑过去,快速地亲了他一下。只是嘴唇轻微的碰触,还没有回过未来就已经分开了。阮流今看着对面的青年脸上微红,一副心跳加速的模样,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拍了一下,阮流今也跟着心跳加速起来。
两人热情地对视,恨不能用视线把对方给吻遍了。
看了半天,两人都觉得有些傻气,凌辄更加傻气地笑了笑,牵着小阮走回去,问:“要不要买个面具啊什么的?”
阮流今眨眨眼,“然后有个姑娘认错了把你拉走了怎么办?”
凌辄很没风度地大笑。
最终还是一人挑了一个,阮流今拿了一个狐狸的面具,眯起来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迷糊,但是又透着一股子奸诈,凌辄挑的是一只恶鬼。凶面獠牙的难看死了,阮流今这么说的时候,凌辄的解释是:我凶恶了,别人才不敢接近你,你这拈花惹草的花狐狸。
阮流今很无辜很冤枉地看他——我哪里拈花惹草了?
“哼!”凌大少很不爽地说,“‘京洛第一美人’这样的称号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啊……这个么?
阮流今想了想,才道:“这不能说明我拈花惹草啊,顶多只能说明我是朵非常漂亮的花。”
凌辄愣了半天,才问:“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阮流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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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曹丕《陌上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