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大寒,冷成一团。这冷也有冷的个性,也有冷的特色。辽东地区的冷就与其他地方不同,一到人们真正感觉到冷的时候,已经是冷得滴水成冰,用老爷们的话说撒尿都不敢出门,从身子里出来时还冒着热气,到了地面上就成了冰粒儿。进入大寒节气就更冷,风像裹着刀片儿,扑到人的脸上就仿佛拉了条口子一样疼。快过年时,下了场大雪,不知怎么再也停不下来,有时白天下,晚上停一会儿,有时晚上下,白天停一会儿。从那年冬天过来的人到老了回忆说,那之前没见过下那么大的雪,那之后也没有见过下那么大的雪。雪花也大的出奇,像巴掌般大小,铺天盖地而来,山林和村庄都被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下,浑然一体,整个一雪的世界。这个时候,大人孩子都很少出门。可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何花出嫁了。婶子催得急,急得眼睛都上火冒血丝,似乎一天都等不得了。叔不敢说什么,只能偷偷地看眼泪巴巴的小侄女。一脸横肉的媳妇不时瞪他,快点给花张罗!咱家侄女出嫁那么大的事,你一个熊男人不上紧。其实没什么张罗的,大仗打完了,小仗还在稀稀拉拉地打着,不时就会传来一阵阵轰轰隆隆的炮声,噼里啪啦的枪声,还有嘀嘀哒哒的军号声。何花出嫁,不敢操办,更不敢弄出响动,一切规矩都从简了。雪橇一到,何花就被叔抱上去。她看见叔弯下腰的时候,两颗豆粒大的水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何花想,到底是亲叔!她四下张望着寻找弟弟,可到了出门也没见弟弟的踪影。她想,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跑哪玩去了。
一伙娶亲的人在雪地上默默地行进,没有锣鼓唢呐的鸣唱,更没有鞭炮和三眼铳的炸响。远处时不时爆响的枪炮声,仿佛在充当何花出嫁的礼乐。
一匹身高体大的杂毛骡子,拉着雪橇艰难地在深深的雪地上行走,刚过一道山坡,骡子已气吁喘喘,十分疲惫。它鼻孔喷出的热气,在嘴唇边结了层厚厚的白霜,像长了白胡须似的。雪橇上蒙了层红布,被骡子拖着,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挪动,远远看去,像白缎子上落的一滴鲜血慢慢地颤动,非常扎眼。
15岁的何花本不愿嫁,她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虽说和自己同龄的姐妹有出嫁的,可每次回娘家来都哭着闹着不愿回去。何花的婶子做主要她嫁,叔叔想留也不敢留。何花觉得,既然嫁了,就随他去吧,省得成天受婶子的气,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吃个饭都得看她拉长的脸子。最让何花受不了的是,婶子明知她疼刚满9岁的弟弟,就故意找弟弟的茬子,一会儿指桑骂槐骂何花弟弟好吃懒做,一会儿摔摔打打骂何花弟弟不听话,吓得她弟弟见了婶子就像老鼠见猫。何花心知肚明,婶婶这是逼她答应出嫁。她今儿出门前之所以没看见弟弟,是用心良苦的婶子把弟弟打发到村头一家远亲那去了。婶子生怕何花的弟弟哭闹让何花心软。
路不平整,那匹骡子走的却并不轻松。它低着脑袋,四只蹄子扒地,眼珠子瞪得滚圆,时不时地打个响鼻,地面上的残雪被它踩踏得乱飞。每当它高昂着头嘶叫时,就是遇到了坎。何花往后靠了靠身子,立刻觉得后脑勺不得劲。哎,原来是她那条油黑锃亮的大辫子,已经按照规矩,被婶子给盘成了一个发髻。婶子给她盘头发时说:何花啊,头发得盘起来,这是规矩,你做姑娘可以留个大辫子,这回出嫁了,就得把头发盘上……坐在雪橇里的何花想着自己就要当人家的媳妇了,心里既紧张又慌乱。她觉得自己的命好苦,比猪苦胆还苦。
去年过腊八节时,爹得急病突然死了,熬过了年,才刚迈过正月十五,娘又得病,后脚跟前脚随爹走了,撇下了15岁的她和9岁的弟弟。爹娘死后,好心的叔叔想接何花姐弟俩跟他过,贪心的婶子也没反对。按她心里的本意,不想带上这对侄男女一起过。但她看上了何花家的两间土房和三亩好地。对缺地的山里人说,别说三亩,一分一厘都非常稀奇珍贵。可要了人家的地,不要人家的孩子,这种事在村里村外,要被人戳脊梁骨。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哈哈笑着,把何花姐弟俩接了过来。
何花姐弟俩刚到叔叔家的头几个月的日子还好过。但好景就像兔子尾巴,没过半年,婶子就变了脸,先是指了鸡骂狗,干活时顿顿摔摔,甩脸子给何花看,后来干脆扯开脸,直接指着鼻子咒骂何花,说什么养只猪,到了年还能吃肉,猪的皮毛下水还能卖几个钱呢!养你就是个赔钱!婶子是什么话难听,她就说什么,根本不管何花还是个小姑娘。
场光地净入了冬,地里没活家里闲,走乡串户唱二人转的多了。何花特别喜欢听二人转,她娘在世时,常教她唱二人转。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心又灵巧,好多二人转的段子,她听一遍就会唱,唱得有腔有调,出神出韵,什么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她都能唱出来。不光会唱,还会边唱边舞,耍手绢,玩扇子。
前些日子,来了一个二人转草台班子,在屯子里唱完去了别的屯子。何花又听又学上了瘾,跟着班子去了那屯子接着听,回到家时,小半夜了。屋里黑着灯,叔叔和婶子歇了,堂屋里灶熄锅冷没丁点吃的。何花黑暗里摸索着,不声不响蹭进屋,悄悄地上了炕。没想,婶子突然破口大骂起来。何花忍气吞声,扯过被子,蒙住头。何花在被窝里流泪,有苦肚里咽。想想还是亲爹亲娘好,爹娘在时,她从没挨过骂。她唱几句二人转,爹娘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还不住嘴地夸她唱得好。
第二天,公鸡刚一打鸣,何花就起来生火做早饭。锅里舀上水,灶膛生起火,拉着风箱杆,眯眯瞪瞪打盹儿。婶子也起来了,昨晚的气还没撒痛快,她要接着找何花的茬儿。她站在灶屋门边,看着何花打盹,风箱少气无力,灶膛的火也没精神气,开口就骂。何花先是不敢出声,只埋了头,不理婶子,可眼泪已经悄悄地流下来。但婶子站在一边没结没完地骂,声音越来越大,话也越来越难听。何花心里气不过,实在没法忍下去了。可她不敢和婶子面对面争吵,便编了两句二人转戏词,边慢慢地拉风箱边哼唱:狠婆子欺媳妇毒赛恶魔。
到阴间上刀山又下油锅。
婶子到听了何花唱戏的声音,听不清楚,便停了骂,凑近点细听。她听明白了,何花唱的这两句戏词,明明是在咒自己,她满肚子的怨气更旺,抄起锅铲子就打向何花。何花早有准备,麻利站起来,闪过身体,躲开了婶子的攻击。然后她使足了劲,照准婶子的身体,一头撞了上去。
婶子冷不防何花会来这一招,当即被撞了个屁股蹲,碰翻了面板坐烂了瓢。她一愣怔,接着就撒泼大哭起来:我的个娘哎……小妖精会打人了哎哎……她可就成了精哎哎哎……哎呦我的好瓢成了烂瓢哎哎哎哎……
何花斜眼旁观,见婶子张着大嘴干哭不见眼泪,那哭声倒像是在唱戏。她暗觉好笑,心想,婶子嗓子不孬,能唱二人转。
自打出了这件事,婶子整天窜缀叔叔,一定要把何花这个“丧门星”弄出去,赶紧把她嫁喽。嫁何花又怕赔本,穷人家孩子不成,最后找了个何花爹同龄的半老头儿。半老头儿是个大户,给了何花婶子一笔钱。何花的叔叔没办法,又拗不过他的婆娘,只好腆着脸找何花商量。
何花说:叔啊,你是怕顶老婆的灯台吧?你们这是要把我推到火坑里吗?
叔叔瞧着何花一眼,又很快地扭了头,把眼睛随便盯在一个地方,无奈地说:何花,叔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可,哎,我直接说吧,你婶子说了,你不嫁,她就死。嫁了吧,叔求你,就算你帮叔叔的忙了。你要不嫁,哎,你要不嫁,咱的家就散了啊。
听了叔叔的话,何花眼泪汪汪地说:叔!婶儿不能死,我也不想死!咱的家更不能散,我弟弟还得活呢。叔啊,你甭为难。我听你的话,我嫁!
何花坐在雪橇上想心事,坐久了,腰酸背痛腿脚麻。她扭扭身子,活动筋骨,探身抬手把轿帘掀开一条缝,寒气立马往里钻。她呼出一团白气,瞅着白茫茫的雪路,不知道哪是尽头。
天冷尿多。何花小肚子发胀,大喊一声:停下!这一喊,把骡子惊着了,反倒快跑起来。轿夫连喊带拉,停下了雪橇。何花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下雪橇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远处一个沟洼处走去,她那大红的缎子袄和八幅绣花红袍子,在一片洁白的雪原上,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何花跑出老远,回头看看,雪橇、骡子和接新娘的人都变成黑点儿了,才放心地撩起袍子解了裤带。可是,她刚刚蹲下,还没尿出来。突然,一阵炮火从天而降。一发炮弹从头顶飞过去,正落在大红扎眼的雪轿上。轰隆隆一声巨大的响声,积雪飞崩,烟尘四起,把娶亲队伍炸了个人仰马翻。何花被那轰隆隆的巨响吓了一跳,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热热的屁股在冰凉的雪地上止不住地哆嗦,好久缓不过劲,袍带子掉了都不知道。
硝烟渐渐散去,世界像死了一样地宁静。何花颤巍巍站起身,蹚着积雪回到雪橇停下的地方,立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雪橇被炸的七零八落,骡子也没了后腿,鲜血四溅,躺在雪地上挣扎。那几个接新娘的人也被炮弹炸得血肉横飞。她一阵惊悸,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她这一哭,竟然哭来了一支队伍。几个骑马的军人来到她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跳下马,围着爆炸现场转了一圈,对一个骑在枣红马上的人喊:团长,就一个活的,是个小姑娘。
那个被称为团长的人摘下狗皮帽子,挠挠头皮说:妈拉个巴子的,这事咋弄?咋弄?
旁边有人说,问问她是谁家的,咱给送回去。接着就问何花姓啥,家住哪儿?何花还没从惊恐中醒来,一句话也不回答。这样过了半袋烟功夫,团长瞅一眼手表说:没工夫了,狗蛋,这小闺女就交给你了,别让子弹炮弹皮伤了她。
团长策马而去,其他人紧跟而行。叫狗蛋的小战士不敢怠慢,立刻要把何花往马上抱。何花躲闪着身子,瞪着惊恐的大眼说:干啥?你要干啥?你把我往哪儿弄?我要回家!回家!
狗蛋说:现在两边还在打仗,不让你一个人回家是为你好!你没听见噼里啪啦的枪炮声吗?万一子弹咬你一口,可比那拉你的骡子惨得多!
何花一听,再不敢吱声,任由狗蛋拽着上了马,坐在狗蛋前面。
枣红马在
前,其他紧跟其后。这支马队一路飞奔,跨沟越岭。何花紧搂着马的脖子趴着,只听得耳边疾风嗖嗖,不时有炮弹在身前身后炸响,掀起的雪末泥土碎石雨点般砸下来。她心里叫着,老天爷,千万让炮弹跑远点……
狗蛋不时地用膝盖捣她屁股:喂,抱紧了,摔下去可没工夫捡你!
天擦黑的时候,这支队伍进了一个很大的屯子,几匹马打着响鼻停下来。狗蛋喊一声:到家了!前面的人把马拴在树上,跟团长进了一个有门楼的大院子。何花坐直身子,一路颠簸,发髻散了,大辫子吊下来。她四下里一看,妈呀,这里真热闹,人多、马多、爬犁多,热火得像赶庙会。
狗蛋先下马,然后伸手要抱何花下来。何花说:干啥?靠边儿呆着。她一个翻身,轻快利落地跳下来,挨地身子都没有晃一下。狗蛋惊呼:哎呦妈呀,你会骑马?何花笑着说:没骑过马还没骑过驴!好啦,我该回家啦,谢谢你。
狗蛋说:你先别说谢,没有团长的命令,我不能让你走,这是团长交给我的任务。何花问:那我得等多久哇?狗蛋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团长这会儿肯定有事,我不能去打扰他。
何花只好靠着一棵树蹲下来,袍带子丢了,袍子敞开着,里面是一条薄棉裤。她感到有些冷,就抱着腿,把棉袍子免了免,下摆盖着膝盖。狗蛋来回走动,眼睛不离那大门楼。
何花是个爱说话的人,嘴闲着就急。她喊:哎,那个叫团长的咋喊你狗蛋?多难听!你就不能有个正经名儿?
狗蛋皱眉道:啥狗蛋!那是你听歪了。钩担,懂吗?就是两头带钩子的扁担。我娘刚生下我,爹就用鈎担挑着我逃荒要饭,后来爹娘就叫我钩担了。你呢?叫啥名?
何花说:我叫何花。
狗蛋说:嗯,好听。不过,花花草草的,没劲。不过,不过,我也姓何,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子。
何花笑道:那就更不好听了,何鈎担……黑狗蛋……
狗蛋一跺脚:去你的!小妮子心眼子坏,不理你了!
天很快黑下来。何花冷了饿了,就说:何,何鈎担大哥,你不让我走,我饿了,你管饭吗?
狗蛋也饿了。这时候,走来一个又高又胖的战士,狗蛋高兴地想,真好,救星来了。他忙迎上去说:庞班长,你看,这姑娘是团长让领来的,她饿了,你给她弄点吃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庞班长点点头,鼻子里哼一声,又朝狗蛋挥挥手,然后就双眼死盯着何花。何花被盯得心里发毛,讨好地叫一声:大叔……
庞班长瞪眼吼道:啥玩意儿大叔,叫大婶!
何花一听,哎呦妈呀,原来是个女的!就急忙喊:大婶,是大婶,我饿了。
大婶把何花领进伙房,何花马上就闻到了肉香,接着就看到案板上两只卤猪蹄。她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妈呀,好香的卤猪蹄!
大婶说:别馋,那是给老马留的。老马最爱吃卤猪蹄了。咱们还是吃包谷面窝窝吧。
何花不解:马也啃卤猪蹄?
大婶瞪了她一眼说是团长,团长老马,也就是老马团长。说着,给了她两个包谷面窝头。
何花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把那两个窝头填进肚子,拍了拍肚子说,饱了。
吃饱喝足,大婶 开始冷着脸子“审问”何花:你为啥冒充马团长家的亲戚?说,不老实就把你抓起来!
何花很委屈:我啥时候冒充了?我没冒充。
大婶冷笑:嘿嘿,马团长家的事我最清楚,他就是一个人,哪有啥亲戚!
何花说:我,我,我不认识马团长驴团长骡子团长……
大婶瞪圆了眼,把白眼珠子比黑眼珠子多出老多:这问题更大了!你是咋来的?你是干啥来的?这里可是解放军的部队。你,你不是……
何花急了,我有啥不是?不是我要来,就是你们那个骑枣红马的大官把我抢来的!他让那个狗蛋硬把我往马上抱!
大婶一听也急了。哎呦妈呀,团长强抢民女,这还了得!天大的事情!她一把抓住何花的胳膊,脸像母夜叉,声音像打磨锅,说:我看你跟我说不清,我也跟你说不清,走,把你关起来,你就慢慢说清了。
大婶的手像烧火钳子,隔着棉袄袖子,把何花抓得生疼。何花委屈极了,这一天总碰上倒了血霉的事,十几年没有过的窝囊事今天全摊上。她又急又怕,眼泪像开了河似的涌出来,可怜巴巴地哭求道:好心的大婶,你松手,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吧……
大婶踌躇了片刻,松了手,对何花说:嗯,你说吧,慢点说。小丫头片子,我告诉你,只许老实,不许瞎说。
何花用棉袄袖子擦了擦眼泪,开始慢慢道来,从去年三十多天里连着死了爹和娘说起。她缓缓谈,幽幽讲,徐徐道,哀哀诉,像大姑娘深夜里纺棉花,右手匀匀摇起来,左手翩翩拉起来,拉呀拉,拉出了线头,嗡嗡嗡——嗡嗡嗡……
大婶一开始瞪着眼听,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等何花讲完,一把搂过何花说:可怜的闺女,我错怪了你。我就是这样,麦秸火脾气,改不了。只要是粘上对马团长不好的事,我就上火,猴急。丫头,婶也给你说实话,我和马团长的关系,那可是不一般!
我和马团长,嗨,那可是说来话长。打日本鬼子那会儿,我那口子是咱地下党。你丫头片子不知啥叫地下党吧?就是偷偷地干,不能让别人知道。有一天,组织上送来我家一个伤员,打游击受的伤,他,就是马团长。不过那时都叫他马排长。我开始也这样叫他,后来我就不叫他马排长了,而是叫他老马。那时候,我和我那口子成亲才仨月,还算是新娘子,对吧?就那,我也帮我那口子干了好多好多革命工作,照顾伤员,女人的事嘛。老马伤在大腿,骨头断了,不碍吃喝,就是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那口子还得见天出去干活,我不伺候谁伺候!
我那口子说,干革命嘛,啥都得干,革命就得豁出命,我相信,你能伺候好老马同志。我说,拉倒吧你,我相信,你不能伺候好老马同志!放心,把老马同志交给我吧。
说话动动嘴,干活跑断腿。老马伤筋动骨的,得补,咋补?吃猪蹄子。我见天给他弄猪蹄子,炖猪蹄子,卤猪蹄子。老马说,我卤的猪蹄子贼香,他吃上了瘾。瞧瞧,直到现在,老马还馋我卤的猪蹄子。你看到了吧?那案板上的卤猪蹄子就是给老马留的。
吃喝好办,拉撒难整。你想啊,他一个小伙子,下身不能穿裤子;我一个新媳妇,见天得伺候他拉屎拉尿。这,咋好整?嗨嗨,说起来好笑。那头一天,老马尿憋了,脸红成猪肝子,就是不说。我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咋回事,急得个呀,我头发梢冒火,就问:老马,你咋的啦?他好半天才嘴里蹦出一个字——尿。哎呦,妈呀,我家没有夜壶,咋整?急了,我就把家里的油罐子掂来当夜壶,反正我家仨月吃不上四两油,老空着。我惦着我家小油罐子,来揭老马下身盖的被子。老马死活不让。我知道咋回事,笑着说了:老马老马你拉倒吧,男人那玩意儿我见过,不稀罕!你尿了我家褥子,我可不高兴!老马蔫了。我说: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兄弟,这,行了吧?老马就叫了一声:嫂子!我乐了,立马伺候他撒尿。我又寻思,还有拉屎一件,得整好。我把我家的木锅盖当中挖个洞,下面塞个瓦盆,那事又妥了。
看,就这么着,吃喝拉撒睡,我都给老马伺候好。老马在我家住78天,队伍上来人接走了他,我还真舍不得他走。
后来,我家那口子让日本宪兵队抓去,再也没有音信。前年春天,我家门前过队伍,老马,骑着高头大马来看我,身后还有跟班的,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狗蛋。家里没吃的,我正在锅里煮洋槐叶,不敢认他,试着问:你找谁?他说:就找你!庞大嫂,我是老马,马虎。我心里一热,哎呦妈呀,这么多年,总算见了亲人,嘴一时半会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你……是……马马……虎……虎……
狗蛋立马不高兴了,说:老乡,这是我们马团长!
老马回头说:什么老乡?她是同志,庞大嫂同志!
我一笑:嗬,老马升团长了!又一哭:老马老马,你大哥叫日本鬼子害死了,就剩我孤苦伶仃一个人……
老马咬紧腮帮子,看看我锅里的洋槐叶,半天,蹦豆似的说:走,跟我走!
我说:老马你想好了,你嫂子我一不会打枪,二不会耍大刀,到了队伍上,我能干个啥?
干炊事员!老马说。
我迷糊着:你说啥玩意儿?
狗蛋说:庞大嫂同志,就是给大家做饭。
大嫂说完,又把何花拉到怀里,说:嗨嗨,我的事编戏文能唱半天。你说,我和马团长是啥关系?血肉关系,骨头断了连着筋的关系!这里就我敢叫他老马!也就他一个人叫我庞嫂。可也是,我现在还真胖了,成胖嫂了。不信你往我肚子上捅一刀试试,保险淌出来的都是油。
何花笑了:大婶你真有意思。
叫我胖嫂好了,啥玩意儿大婶,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何花叫一声:胖嫂!胖嫂笑了几声,忽然说:何花,咱俩的事一样,都是没了男人,都是无家可归,你学我,参军吧。留下来,跟我当炊事员!
何花问:能让我天天吃饱肚子吗?
胖嫂说,能。
何花问:能让我听二人转吗?
胖嫂皱了皱眉头,马上又说,能!我唱你听。
何花是个痛快人,心里麻利转了几个圈,也就活泛起来,拉着胖嫂的手说:队伍上能要我吗?胖嫂一拍大腿说:咋不要?有我哩,我去跟马团长说!
两人正说热乎,何钩担一掀门帘进来说:小姑娘,吃饱了?团长有话问你,跟我走。
胖嫂拉着何花的手说:正好,咱都去见马团长。
一进马团长的门,还没等马团长问何花,胖嫂就抢先一步,竹筒倒豆子,把何花的根根梢梢和让她参军的事全都说了。
马团长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姑娘,看着她那耀眼的红缎子小棉袄,看着她那深潭似的大眼,黑帘子般的睫毛,看着她那玲珑的小鼻子,略显丰实的红唇,还有那俏皮
的下巴,处处闪耀着机灵可爱。
马团长看何花,何花不只是被看,她也忽闪着大眼回敬马团长。何花学二人转表演的眼神,她的眼神不怯生。何花看到,马团长是猪鬃头发小眯眼,国字黑脸蒜头鼻,鲶鱼大嘴招风耳。何花不知道马团长从她眼神里看到了什么,她倒是从马团长的眼神里看到了父亲般的温暖和慈爱。
马团长站起来,绕着何花转了一圈,转着打量着,就是不开金口。
胖嫂倒是急了,她不相信老马会驳她的面子,可是老马抱着葫芦不开瓢,谁知道他葫芦里卖啥药!她说:老马呀马团长,这小闺女是可怜巴巴无家可归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咱解放军可不能丢下不管!
马团长一笑,终于说话了,只一句,是命令:好,何花同志就交给庞大妮班长带!
当天晚上,何花就和胖嫂睡在一个被窝里。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暖。从内心外,又从外向内心而散发的暖。她感动地哭了,胖嫂,我以后就叫你亲娘吧!
胖嫂忙说别,别!咱队伍一般称同志。你要是一时别扭,就叫我胖嫂。
何花亲切地叫了一声:胖嫂!就止不住哭出了声。
第二天,何花就穿上了军装。那军装是新的,灰色粗布皮子。本来是部队发给胖嫂的,穿在何花身上大了一圈,不过何花倒很高兴,她在胖嫂面前走来走去,脸上笑开一朵花。胖嫂也乐,指着何花笑:美的你,先给我学会烧火!
两人正在厨房乐呵,团政治处来人通知,团里明天要开庆功会,各单位都要在联欢会上出节目,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胖嫂立刻就想到何花,她说:何花呀,你听到了吧?这个政治任务,咱们炊事班,就靠你来完成了!
何花问:啥叫出节目?啥联欢会?我不会开会。
胖嫂扯一下何花的大辫子说:这就用上了。庆功嘛,大伙在一起乐呵,唱歌跳舞演戏,就是图个高兴。
何花高兴了:那好吧,我就来个二人转。
胖嫂交代着:我说何花,政治任务可马虎不得,你只能给咱争光,不能给咱丢脸。
第二天,联欢会如期举行。仗还没有打完,会场不能张灯结彩,但是也喜气洋洋,热火朝天。各单位出的节目五花八门,有吹拉弹唱,有变戏法儿,还有的讲荤段子,会场上不时爆发一陈陈笑声。
轮到饮食班了,红光一闪,一个身穿大红缎子紧身小袄和水红薄棉裤,甩一根油黑大辫子的俏姑娘飞上舞台,还没有开口唱,就一下把全场观众的眼睛聚了光。胖嫂在台下连连点头,心里叨叨:好,何花你这身衣裳先拔了头彩!幸亏有这套新娘子的穿戴,不用借。
何花唱的是二人转传统剧目《大观灯》,本来要两个人演,没人配,她就一个人唱两人的戏。何花一开腔,就把观众紧紧吸引住了。她的唱腔清脆响亮,最易拉住观众;她的声音圆润丰美,最宜传送入耳;她的音色婉转柔和,最能渗入心田。她唱了头一句,胖嫂就乐开了花。马团长听她唱了第一句,喜得嘴角咧到耳门上。何花边唱边舞,那小小的舞台,成了她一个人的天地。
何花唱完《大观灯》,全场的掌声就像暴风过树林,一片哗啦啦。何花要回后台,团宣教股长拦住她说:你听掌声多热烈,不能走。
台下,狗蛋领头的拉拉队火上浇油:好不好?好!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再来一个好不好?好!何花同志——来一个!何花——来一个!
站在后面的胖嫂,不管何花能不能听到,大声喊:何花何花,我命令你再唱!坐在前排的马团长也站起来说:何花,再演一个!
何花会十几出二人转呢,演就演!她接着演的是《小拜年》,舞起来,风摆垂杨柳,唱起来,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嘿嘿,发挥得淋漓尽致。唱词风趣诙谐,逗得全场笑声不断。演完了《小拜年》,大伙还不让何花下台,掌声像暴雨,一阵紧似一阵,欢呼声像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何花下不了台,马团长急忙解围。他站起来,魁梧的身板一戳,两只胳膊架起来,扇动着,向下压着,像老母鸡扇翅膀:停!停!祭灶糖吃多了粘牙,好东西慢慢品味儿!
散场了。胖嫂拉着何花的手,又摇又晃,捧着何花的小脸蛋说:小妮子,你可给咱炊事班争光了!马团长大步流星走过来,两只铁钳大手钳住何花的两肋,薅离了地,滴溜溜转了两圈。何花顿时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
胖嫂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指着何花说:老马,我给你留下个小妹妹,这算好事吧?
马团长说:不错,你胖嫂干的好事总是比坏事多得多。
周围没旁人,胖嫂说话不把门:你老马干的坏事还少吗?把我家褥子尿湿!
何花一夜出名。别单位以为何花是团直炊事班从哪儿借来凑联欢会任务的,后来知道小姑娘就是炊事班新来的,不免眼红。当然,谁也别想打何花的主意。马团长高兴了,烦心了,累极了,就会让何钩担把何花叫来唱上一小段。有时候,他就自己跑到炊事班说:小何花,唱几句儿。何花就一边择菜一边唱,马团长一边听,一边摇头晃脑打拍子。
何花在炊事班过得很舒心,有什么事,胖嫂总是像老母鸡一样护着她。何花的日子是唱着过的,唱得冰化雪消,唱得绿上柳梢。一晃三个多月过去。
马团长的团是上次战斗的主力团,立了功,师首长特意派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演出结束,文工团的廖团长、李协理员和演员队队长苏波专门来找马团长。
李协理员说:听说你们团有个叫何花的小姑娘会唱二人转,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廖团长说:我们想听她唱几句,看看,比我们的团员如何。苏波说:我不相信她能比我们的队员强到哪儿去!
三个人一唱两和,一下子就戳到了马团长的心窝子。马团长笑道:嘿嘿,我们这个小炊事员,不敢吹会强过你们,我看也差不到哪儿去。狗蛋,跑步去炊事班,把何花给我叫来!
何花甩悠着大辫子来了,她一站到廖团长他们面前,立马让仨人眼睛一亮。
廖团长说:何花同志,我们听说你会唱二人转,很想听听,你随便唱两句好不好?
何花经常给马团长唱,这会儿看眼前的仨人像是首长,也就边舞边唱了几句单出头。何花没有拘束,舞步轻快,曲子唱得自然认真,声音里有种独特的味道,民间百姓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被溶在里边了,让听的人沉入到她的唱腔里,心灵与她共鸣。
文工团的同志一听,个个面带笑容,互相交换眼神,彼此默默地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这个人他们要了。李协理员说话很和气,好像跟何花拉家常。他说:唱的很好嘛。然后又随便问了何花哪儿人,什么时候参军,在哪儿学的二人转,等等。这时候的何花,反倒显得有点拘束了,她立正站在众位首长面前,微微低了头,如实回答了首长的问题。
苏波是个脸面很白的女同志,她看到何花有些拘束,便站起来,亲热地拉何花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何花的手说:你别拘束,我们来就是考察下你的艺术能力,你唱的好,也有文艺表演能力。哎,到咱们文工团来吧,团里需要你这样有艺术才能的新生力量,在文工团你可以天天唱,还可以排演许多新节目。你愿不愿意来文工团?
何花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热,微低着头,她想,去文工团唱歌跳舞,还有新节目排演,多好呀。想去。这么想着,便轻声对苏波说:想去。可是,可是我,我又不想离开胖嫂和我们团长。
李协理员在一边听见何花说想去文工团,显得很兴奋,他转过脸对马团长说:马团长,对不起,何花同志是咱们师难得的文艺人才,我们文工团要了。你得多支持啊!
马团长一听李协理的话,立刻黑了脸,说:别说对不起,我这里还没说同意呢。我现在正式跟你们说对不起,何花同志不能去文工团,我们不放!
李协理员见马团长这么说,也不着急,笑眯眯地说:马团长,你先别急着说不行。咱们商量嘛。我们要何花,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你这么随便说不放何花走,你有什么理由吗?何花同志到文工团工作,也是革命需要嘛。再说了,将来她干出了成绩,也有你马团长一份功劳,也是你的光荣啊。
苏波说,马团长要坚持不放人,我们就回去拿师首长的调令来,到时候,你恐怕不敢说不放人了吧?马团长,还需要我再说什么“革命工作需要”和“三大纪律”之类的话吧?
马团长虽然很生气,很不满,但也很无奈。他突然威严地大喊一声:何钩担!门旁待命的狗蛋立马应声:到!
马团长说:你小子负责护送何花同志去文工团报到,24小时之内,立即执行命令!
文工团的同志笑了,纷纷上前与马团长握手。马团长扭头走了。到了门口,又转过脸看了何花一眼。他的目光深情、慈祥,又充满眷恋,让何花想起父亲的目光,泪水一下子挤满眼眶。
何花急着去和胖嫂告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胖嫂,你说你是我亲姐,我当时心里热乎得差点流泪,你比我亲姐还要亲!你对我的好,我都记下了,印在我心上,永远忘不了。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马团长下了命令,我不去没办法。我到了文工团,只要一有空,我就来看你,一定的,一定的!胖嫂,你就让我叫你一声亲姐吧……亲姐……
胖嫂搂着何花,下巴颏抵在何花的头顶上,笑着脸,流着泪,热泪滴在何花脸上:乖孩子,好闺女,你去文工团好,那里才是你的大天大地,比当烧火的丫头强。去吧,去吧,高高兴兴地去,痛痛快快地走。你要记住,马团长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救你,你就让炮弹炸个粉身碎骨。你以后有空要来看看马团长,不要忘了团长对你的好……
何花说:亲姐,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是小孩子,从那天坐上轿爬犁起,我就是大人了。那天要是不出事,嫁到人家,还不是让人当媳妇使唤!马团长救了我,还留下我,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对了,我给马团长卤的猪蹄子还温在锅里,你记着给他送过去……
何花走时,胖嫂送她。突然指了指马团长的屋子,低声对何花说,老马团长在看你……
何花没敢回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