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乌鸦嘴
等阁臣们都到了后,申时行将这本“十大罪”弹章展示给王家屏和赵志皋。
王家屏看了后,闭口不言,没有表态。
但赵志皋说了句公道话:“李琯并非言官,怎可风闻言事、弹劾阁臣?此例不可开!”
申时行叹道:“看来我之所作所为,已经人怒天怨,就连一个常年在外地的按察佥事也敢弹章劾我了!难道就这么想看老夫辞官?”
赵志皋听着不对劲,追着申时行进了文渊阁内室,劝道:
“首揆务必冷静!上弹章的这位李琯连言官都不是,明显就是死士!
其目的并不在乎弹劾是否成功,只想离间首揆与林九元之关系!
正所谓,欲除掉一人,先剪除其羽翼!”
申首辅突然反问道:“那么谁是羽翼?”
赵志皋愣了愣,下意识的说:“这不重要吧?”
申时行瞪着赵志皋说:“我觉得这很重要。”
赵志皋弱弱的回应说:“更重要的是首揆你不能中了离间之计。”
申首辅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把赵志皋请了出去。
赵志皋无可奈何,赶紧出去,并派中书舍人去向林泰来报信。
但是这个被委派报信的中书舍人出去转了半个时辰,才在教坊司胡同找到林泰来。
听说了消息后,林泰来也愕然不已,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历史上也没有类似的经验可以参考。
先前首辅暗示,如果被弹劾了,就让自己出手帮忙化解。但现在成了这样子,自己还怎么帮忙?
如果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出手,岂不就等于坐实了弹章里的“十大罪”?
只能说,清流党人进化的还挺快,林泰来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便只能暂时观望一番,先看首辅想如何做了。
而后林泰来又迅速前往兵部,嘱托兵部员外郎申用懋,今晚回家后再探探口风。
当晚申用懋回了家后,向申首辅询问道:“听说今日父亲又被弹劾了?”
申首辅反问道:“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处理?”
申用懋很有智慧的答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及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有宰相肚里能撑船。”
“滚!”申首辅让好大儿圆润的滚了。
收到风的林泰来叹口气,看来只能暂时冷处理了。
反正不能在首辅心情敏感的时候,进一步激化矛盾。
又到次日,林泰来到吏部巡视,在大门恰好遇到王天官准备出去。
打招呼的同时顺便问道:“有什么事情竟然能惊动老冢宰出去?”
王天官答道:“为工部尚书和工部侍郎两个官职,朝廷部院大臣今天合议廷推。”
吏部提名、大臣廷推、皇帝最后御批是朝廷大员的主要选用方式。
林泰来随口道:“先前在部议上,我之所以赞同提名曾同亨为工部尚书,主要是为了你的威信考虑。
如果吏部提名的人选在廷推上过不去,岂不是严重打击你这个吏部尚书的威望?
所以我就放过了曾同亨,让你多多积累威望。”
王天官答话道:“你我之间,不用说这样的见外话了吧?
对了,文坛大会马上要开了,九元你不要忘了此事,留出一天时间。”
虽然可能是最大受益者,但林泰来还是本能的吐槽说:“可真够仓促的,这能算大会?”
就像林泰来所指出过的,文学重心总体趋势是不断下移,从馆阁转移到郎署,又从郎署转移到了山林。
在这个趋势下,京师也渐渐的失去了文学中心地位,地方文学山头兴起。
仓促在京师召开文坛大会,只怕九成的文坛大佬都参加不了。
对于这个质疑,王天官非常肯定的对林泰来说:“只要我和你都参加,那就是一定是文坛大会。”
林泰来也就不追求完美了,反正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还有件事。”王天官又说:“欲在本次文坛大会上,将新文盟盟主的位置让给你,如何?”
林泰来不假思索的拒绝说:“不可!我还不能当盟主。”
王天官理解不了,你林九元是不是又犯病了?就喜欢当副的,不喜欢当正的?
你当不当正盟主,所干的事情有区别吗?为何不直接名正言顺了?
“我若是文坛盟主,而文坛大会又联名请求更换献俘典礼的铙歌,岂不显得太像自导自演?
那对外就完全没有说服力了,还会给别人质疑的借口!”
王天官无奈的叹口气,看来自己这个文坛盟主还要再兼任一两年,太浪费自己的精力了!
从吏部离开后,林泰来就去了翰林院,坐在陈学士公房里侃大山。
“今天廷推结果就出来了,然后上奏朝廷,如果快的话,大概几日内你的新任命就能下来。
我就在这里提前,恭喜陈学士得偿所愿了!”
想到即将离开翰林院,陈于陛有点感伤:“若非情不得已,谁又愿意这样躲避?
现在实话对你讲,如果我再不走,只怕就要被迫兼任詹事府詹事,然后要对东宫问题表态了。”
人之将离,其言也善,林泰来宽慰说:“工部左侍郎这个位置真不错,比远在西城的刑部侍郎强多了。
目前工部左侍郎的主要任务就是督工寿宫,这是可以不离帝心的好差事,只要不出错就一定能升迁。”
陈于陛点头道:“这点我承认,承情了!”
于是林泰来又紧接着说:“关于下一任翰林掌院以及庶吉士教习,你会推荐谁?”
词臣系统与其他衙门很多玩法都不同,更有点“熟人社会”的意思。
其他衙门人和人之间是上下级,而词臣系统里都是前后辈。
在词臣系统,前任推荐后任人选都很正常的事情,但推荐的歪了被全体翰林喷也很正常。
如果在其他衙门,当一位尚书要离职时,不可能让他推荐下一任尚书。
听到林泰来这个问题,陈学士答话说:“我一个去当工部左侍郎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推荐后任?”
这意思就是,咱们的交易已经完成。
我帮你处理了孙继皋,你给我安排工部左侍郎,至于其他就算了。
于此同时在东朝房,已经坐稳了吏部尚书位置的王天官娴熟的主持着廷推。
“我吏部欲推举曾同亨为工部尚书,诸君以为如何?”
大九卿们纷纷发言,左都御史陆光祖和刑部尚书孙丕扬率先表示赞同,户部尚书王司徒稍微犹豫后也赞同了。
眼看着形势似乎已经明朗化,礼部尚书于慎行突然表示强烈反对。
而后兵部尚书王一鹗、大理寺卿周采、左通政徐申先后出面反对。
在这种局面下,推举曾同亨工部尚书这个提议显然无法强行通过。
曾同亨这个工部左侍郎升不上去,那么陈于陛陈学士迁为工部左侍郎的提议自然就作废。
王天官一脸懵逼,没想到林泰来早上的一句戏言,竟然还成真了。
吏部的提名真的没通过,自己这个吏部尚书的脸面被踩了一下。
这踏马的是谁在暗中捣乱?
事先所有人都以为,今天这场廷推就是走个过场,不会有什么波折。
因为这是清流党人和林泰来都共同默认了的结果,还能出什么意外?
连林泰来这样的人,都没有想方设法钻空子,亲自到现场督战,可见其心里的确定性。
就在这样一种意外中,本次廷推草草散场了。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都感受到了从内阁伸出来的那只巨手。
翰林院正堂公房里,林泰来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陈学士:“我林泰来人称今布,布就是一诺千金的季布。你再帮我一次,我一定有所回报!”
正当这时候,王天官的随从一路飞奔过来,在门外叫道:“九元老爷!廷推结束了!”
心思机敏的陈学士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叫道:“坏了!”
如果是正常结束,王天官也犯不上特意派随从来通知林泰来,所以多半是出了意外。
“不能吧?”林泰来疑惑的说:“没道理出意外啊。”
但事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随从紧接着又说:“廷推没通过!”
这个结果,委实让林泰来意想不到,当即惊疑不定。
这可是自己和清流党人共同默认的结果。有实力否决本次提名的人,朝廷里应该不超过三个吧?
陈学士更激动,站了起来说:“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林泰来答话说:“当然是”
但是他才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就算想到了,这时候也不适合公开出来。
陈学士对林泰来质问道:“你不是一诺千金么?你不是最有信誉么?怎么偏偏就在我这里失信了?”
面对陈学士的质疑,林泰来有点羞愧,“先不要慌,等我去探探风!”
而后林泰来也没脸坐下去了,匆匆忙忙的离开。
但林泰来知道,在这个时候,会有很多人关注自己的表现。
他不想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样子,不然就会被人视为心虚了。
所以林泰来出了翰林院后,一如既往的在各衙门之间窜访。
直到晚上,他才开始走亲戚,来到了户部尚书王司徒家里拜访。
让林泰来意外的是,在王家遇到了礼部尚书于慎行。
虽说于慎行和王司徒都是山东人,但两人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是一路人。
于慎行是偏文艺、词臣路线的,不属于主流派别,被林泰来视为竞争对手暗中打压。
王司徒是读书做题、实务经世路线的,后来又与林泰来结盟。
两人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基本上没什么往来。
所以于慎行今晚出现在王家,确实让林泰来没想到。
林泰来虽然担当礼部主客司郎中,但去主客司时,从不去主动拜访本部堂官,所以很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于尚书了。
此时猛然见到于慎行,感觉他憔悴了很多,两鬓居然出现了花白,看来最近确实焦虑。
要知道,于慎行乃是最年轻的尚书,至今还不到五十岁。
作为礼部尚书,肯定是站在了国本之争的风口浪尖上,外人很难想象其中的压力。
林泰来调侃道:“我最近就是骚扰了两次教坊司而已,又没有影响礼部小金库,怎的大宗伯还追到这里了?”
王司徒在旁边说:“九元尊重一下于老弟吧!”
“怎么了?”林泰来诧异的问。
自己哪里不尊重了?平常都是这样说话的。
王司徒又道:“申首辅对于老弟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党附,要么滚蛋!”
林泰来脱口而出指责道:“原来是大宗伯你跑票了!难怪今日廷推没通过!你毁了我的千金一诺之信誉!”
王司徒:“.”
重点是在这里吗?跟你那所谓的“一诺千金”比起来,难道没有更值得关注的迹象?
林泰来心里想道,像于尚书这种独立派,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平常是不会投反对票得罪人的。
今天于尚书却带头强烈反对,显然背后有特别原因。
听刚才王司徒那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于尚书被首辅不知用什么手段拿捏了。
而且首辅又要收于尚书当狗,于是于尚书开始慌了?甚至慌不择路的跑到王家来求主意?
这就是独立派的悲哀啊,平时独自美好,一旦遇到了强大外力,就发现连个可信赖的同道都没有,只能病急乱投医。
对于申首辅的压力,王司徒肯定扛不住,所以他就看着林泰来。
林泰来沉吟片刻后,对于尚书说:“如果你不愿意党附申首辅,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就是加入我们更新社预备团,你这个礼部尚书虽然风雨飘摇,但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噗!王司徒一口茶水直接喷出!林九元你知不知道,你这叫趁火打劫!
现在申首辅是什么暴躁状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还敢和首辅抢人?
于慎行愕然一会儿后,直接拂袖而去。
你林泰来和申时行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们这些满脑子党同伐异的人,就看不得别人独立自主吗?
王司徒送了于慎行回来,就听到林泰来说:“于尚书干不久了。”
王司徒也没管于慎行了,又问道:“申首辅突然暴走,你还好么?要不要主动示弱?”
林泰来安抚说:“没关系,只要有吏部王天官和你支持我,那局势就是固若金汤!
实力和利益会让申首辅会恢复理智的,要相信一名政客的修养。”
和王司徒谈完,都已经半夜了,林泰来也懒得再折腾,直接在王府安歇。
次日清早,林泰来还没离开王府,忽然有人狂拍王府大门。
懂点人情世故的都知道,被这样狂拍大门,多半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林泰来走到前庭,就看到有人跪在王司徒面前,哭着说:“老太夫人没了!”
卧槽!林泰来大惊失色,这两天自己到底怎么了?总是乌鸦嘴!
先前王司徒的母亲确实还健在,已经八十多高寿了现在人没了,王司徒要丁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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