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李承觉得意外的是,这件青铜鼓没有一丝一毫近期出土的痕迹。从纹饰沟壑中的铜绿分布情况来看,它至少是百多年前就已经出土,算得上“存世古”。
表现这么好的一件存世古,竟然没能被博物馆收录?如此精美的纹印饰画,竟然没见任何书本记载?
真真的越想越奇怪!
这也让他鉴定起来,越发的认真,蹲在那里超过二十分钟。
赵帆年纪大些,腿麻,撑不住,只好站起来,佝着腰帮他照明,顺带着轻声问道,“东西很好?”
李承没说话,点点头,又将铜鼓翻过身来,内部中空面朝上。别人帮忙打手电始终不得劲,他索性用左手臂擎住鼓腰,右手从口袋中掏出手电,逐一检查内部情况。
内部有腐蚀痕,积垢甚厚,灰白的一层钙化物。
为什么会出现钙化物?
将这面铜鼓翻过来就能明白——如果将它中空部位朝上,就成了一顶“釜”!
釜是战国时期秦人使用的一种炊食器。《孟子滕文公》中曰:“许子以釜甑爨(音窜,分火做饭),以铁耕乎?”
其中釜、甑指带炊具中的蒸煮器,而这两种器物形态上也非常接近。
那么,釜又是什么形状呢?
《越绝书》中有明确描述,“釜”的形制近似于现在的罐,敛口束颈,口有唇缘,鼓腹圆底,口径小于腹径甚多,肩部有两个环状耳,战国时期的釜多设一耳,即三耳。
也就是说,这面铜鼓,曾经很长时间被人当成“釜器”,用来煮汤、煮肉、煮水。也因此,它的内部有腐蚀痕,有大量的钙化物。
因此,这种钙化物和腐蚀痕,不仅不是赝品的表现,还是这件物品属于正品的证据之一。
那么它有没有可能就是釜器而不是鼓呢?
釜器中确实有平底釜,但釜底绝不会刻有如此精美的纹饰,釜壁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图案。它就是一面铜鼓,与秦国釜器很相似的战国时期秦国青铜鼓。
之所以出现与釜器很相似的情况,实在是……
怎么说呢?秦国早期地处西部边陲,讲究实用,不如中原地区的齐楚魏那么有品味,打造这么一面拷贝釜器造型的青铜鼓,也就可以理解——当然,它和秦国釜器,究竟谁拷贝谁,现在还说不定。
李承将手电关了,右手探进去,一点点触摸那层灰白色的水垢——他总感觉这层水垢后面似乎隐藏着某种花纹。
眼睛看不清,还不如直接用手指触摸。
谢绝赵帆帮忙,夜色中,李承眼睛微闭,中指和食指的指腹,一遍遍从他怀疑的地方来回触摸——这种来自身体最直接的触觉,有时候比眼睛更真实。
触摸几次后,他又将鼓面翻过来摸一遍,对比两者感受——他最开始怀疑是不是鼓面的纹饰和图案,透入鼓面背部,造成纹线。
如此三番,又拿着手电仔细照着看了一遍,李承最终确定,这面鼓带有铭文!
铭文在青铜鼓的内部,有些类似于大篆的“栎”字!
鉴定到此,李承终于能起身,揉揉腰。
“老板,请个价!”这次,他的说话对象,是那位坐在木箱上的摊主——其他三人都以此人为首。这件秦国青铜鼓,非常珍贵,李承自然要找正主谈。
那人扭头望望李承,还有他手中的那件青铜鼓,起身,示意那年轻人看摊。
他招招手,让李承往摊子里面走两步,清静些。
“看懂了?真想买?”这声音有种金属般的嘶哑,相当具有辨识度,应该在四十来岁,可惜对方带着草帽,看不清面容。
李承点点头,“老板,给个价。”
“既然看懂了……你带那么多现金了么?”对方一句话,直接把李承问哑巴了。
晕!还真是!
对方既然这么说,想必也很清楚来历,战国早期秦国青铜鼓,国家一级文物,即便是黑市价,那也要十万朝上。
谁逛个鬼市带几十万现金出来?那不疯了不是?凌晨出门时带了三万块现金,已经花掉一万多……尴尬了!
挠挠头,李承讪讪地笑道,“不收支票?”
“对不起,支票不收。”那人直接摇头。
“那你先报个价,我看合适不?如果合适,我付点定金,再回去取一趟。”李承旋即问道。
那人抬头看了眼李承。此时已经凌晨四点半,天光已亮,能看清楚大概模样,对方应该是个富家子弟,便开口道,“二十万,不二价。”
这价格,放在夕羡,绝对“白菜价”,放在侠州,价格也不算离谱,但在国内,他的价格报得有点“虚”——国内青铜器的价格从未上去过。
“十万!”什么不二价,李承才不理会这一套,竖起一根手指晃晃。
“你也是懂行的,这东西就值这个价!你不买,不勉强。”那人的语气似乎很强硬。
李承却很清楚,这是自己自找的,刚才就不应该说“付定金,回去取”——这是多明显的志在必得呀,给对方太好的要价条件。
可是,那可是“秦献公迁都栎阳鼓”啊!刚才心情激动,没能抑制住。
没错,那件青铜鼓,在历史上很有名。
秦国是丝国历史上第一个完成大一统的王朝,他们能成功,与其坚毅不拔的意志有直接关系——试问,有哪个国家首脑为了更接近文化中心、权力中心,发动国民,九次迁都?
九次迁移,定都九地,唯有秦国。
前六此迁都,为早期的战略性东迁,由最初的西戎荒蛮之地,到达了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西周都城腹地,为其随后的强大奠定了基础。后三次迁都,则见证了秦国谋求进一步强大进而一统天下的远大抱负。
其中,从雍城——栎阳的这次迁都,被历史学家认为是“秦国雄心初露的迁都”,也被认为是秦国争霸战国的起点。
公元前384年秦献公即位后,立志收复河西之地(被当时的魏国所占),于前383年在栎邑修筑了栎阳城作为新都,战略重心前置,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与勇气。
而在此之前,秦国的都城为雍城,位于今墨省,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至秦献公二年(前383年)定都此地,建都长达294年,为秦国定都时间最久的都城。
秦献公想要发动臣民跟随自己的步伐迁都,何其困难?这项工作即便放在今天,也是件天大的事情。
有很多人不愿意迁都,反对声音非常之多。
《本记》有载,秦献公为了这次迁都,特命人在雍城散播传言,说新栎阳城如何如何漂亮,土地如何如何肥沃。不仅如此,他还命工匠铸五十面“栎阳鼓”,每天安排五十支专门的宣传队伍,沿着雍城街巷敲鼓,大肆宣扬迁都的好处——鼓动人心一词,就是这么来的!
李承手中的这面鼓,鼓面背部刻有大篆栎字,有极大可能,就是当时的“栎阳鼓”!
后世的金石研究类书籍未曾记载,可是,史书给它留下重重的一笔!
这是真正见证历史的文物!
所以,他刚才有些“失态”。
那人咬紧二十万不松口,李承也有些无奈,想要以抽身离开作势的方式来还价,可又有些患得患失,自己一放手,万一立即被其他人买走了怎么办?
要知道,刚才自己鉴定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旁观,等着自己放手呢。虽然有很大机率,没有人愿意出二十万买走这面小青铜鼓,可是……万一有呢?
没见到等候自己手中青铜鼓的几个人中,有两位上年纪的老者么?万一他们认出来呢?
没错,李承这会正处于“患得患失”的购买疑虑症中。
没得办法!正准备开口答应,就听见旁边赵帆插话说道,“这位老板,你的报价很离谱。正因为我们懂行规,才提都没提这东西的禁忌,你自己扪心自问,这东西它在国内,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么?”
一句话惊醒李承。
没错,这东西犯忌讳!它绝对是国家文物法明令禁止的物件。
那……自己还要不要买?买回去自己收藏?
李承本质上还是古董商,看中这件物品的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按照他的经营思维,还是要出给国内,要么赵帆他们,要么其它博物馆,卖给夕羡藏家或者博物馆,他心底有疙瘩。
那……问题来了。
这件东西,可是自己当着赵帆的面买下的,自己不可能瞒得过他的。即便他看在交情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可自己卖给谁去?至于奇他博物馆,其实一回事——赵帆他们其实就是回流贵重文物,丰富国内博物馆,只不过几家国字号博物馆抢到大头而已。
自己总不能以二十万买下,然后二十万羡元的价格又卖给赵帆他们吧?
李承愕然发现,自己貌似走入死胡同——这东西变成瞬间从至宝,变成鸡肋!
赵帆话语一落,那摊主抬头朝他看了眼,目光中冷森森的,其他三人也站起身来,盯着这边。与此同时,吴伟拎着大布袋,站到李承身手。
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李承放下这件青铜鼓,拍拍赵帆肩膀,“赵哥,既然老板不同意降价,那只能说无缘。”
“慢着!就按照你说的价格走!”
那老板不知怎么想的,在李承准备离开时,忽然又喊道。